普里莫·莱维被誉为意大利国宝级作家。作为奥斯维辛至关重要的见证者和记录者,他的文字具有一种与其他受难者不同的特质,他秉持一种化学家的冷静与节制书写记忆;与此同时,他亦迷恋于对人物的刻画,展现自身在认知他人的过程中体验到的愉悦,这让他笔下的奥斯维辛不仅关于苦难和黑暗,也关于文明与人类精神在极端环境下如何被保存下来。
今年,莱维最新的非虚构文学作品《缓刑时刻》、诗集《不定的时刻》、谈话录《与你们交谈的我》以及伊恩·汤姆森所著的《普里莫·莱维传》将相继面世,以及《休战》和《若非此时,何时?》也将再版。1月26日下午,出版方三辉图书邀请了出版编辑索马里,以及书评人云也退相聚上海建投书局,与现场读者一同谈论莱维的写作以及他笔下的奥斯维辛,看他如何讲述和反思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暴行。
前媒体人索马里,书评人云也退相聚上海建投书局,与现场读者一同谈论莱维的写作以及他笔下的奥斯维辛,看他如何讲述和反思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暴行。
他把集中营的场景带到了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刻
作为普里莫·莱维在中国的出版方和他忠实的读者,索马里详细地介绍了莱维的生平与作品。普里莫·莱维是一个中产阶级的犹太青年,祖祖辈辈在意大利扎根,因此对意大利还有很深的认同,他的父亲还参加过法西斯组织,当时他尚不知道它会通向种族灭绝。1930年代莱维在都灵大学攻读化学,并拿到博士学位。随着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愈加严重,莱维加入了游击抵抗组织,被捕后因犹太人身份被送到了奥斯维辛。
1944年,由于德国人需要从战俘中找到有化学才能的人到实验室里帮他们造橡胶,莱维被选中,因此躲过了一些对犹太人非常严重的迫害与摧残,最终幸运地活了下来。云也退介绍说,莱维视自己的存活为侥幸,因而在写作中保持了一种内在的自觉,并未拔高自己的经历,而是将其写成一个随波逐流的人的遭遇;而同时,莱维对死去的人又怀有一种严肃的义务,他曾说:“我不是一个最好的人,最好的人都死掉了,苟活下来的都是不如他们的人,但是我又要说这些话。”所以他的写作都是在这种力量当中煎熬出来的。
说起幸存者,人们常会称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而普里莫·莱维非常明确地告诉读者,他不知道那些死者是怎样死的,只知道那些人有去无回,所以他不可能代表那些人说自己亲历了集中营。他对集中营中的死者是怀有愧疚的,这种愧疚感一直贯穿在他的写作生涯当中;因此他必须经常为死者说话,但同时,他也经常避开那些最严重的事情,去写一些轻松的、非常细碎的生活场景。“这些场景往往不太容易读下去,但正是在这种回避当中,正是在这种闪烁当中,我们看到莱维对他自己的经历,对他自己写作的重视和忠实。”云也退说。
索马里介绍说,战后见证文学有两种路径,一是在集中营里面大量思考死亡的写法;另一种就是普里莫·莱维和让·埃默里的写法。有一个见证者说,自己在集中营当中花了很多时间考虑死亡,但普里莫·莱维反驳了这个言论,他说在集中营里面有太多的其他事情要忙,没有时间来体验这种内心的动荡。他说生活的目标是对死亡最好的防御。这一点不仅仅适用于集中营里面的生活,在外面也是一样的。
索马里认为,普里莫·莱维的见证文学之与众不同在于,他是如此的冷静和中立。他把集中营的场景带到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刻,呈现出来的是一个跟日常生活并不遥远的文本。这使他在见证文学的潮流过去之后,仍能成为意大利的国宝级作家。意大利青年游行的时候,有人把普里莫·莱维在奥斯维辛的编号174517纹在自己的手上,号召大家不要忘记莱维。他在意大利的身份和对青年人的影响是无比深刻的。
对于自己的见证心理,莱维曾说过,无论是见证、写作还是现场分享,你就是要描述这种恶行。在面对深渊的时候,并不是说深渊会回答你,而是你应该拥有这个权利,一旦复述,你就是在表达不认同,就是在反抗。所以他说,当人们把脸洗干净,没有肥皂就用脏水洗,再用上衣擦干身子,把鞋子涂上黑色,并非为了遵守普鲁士人的戒律,而是为了尊严,为了体面,我们得挺起腰杆子走路。为了活着,为了不让自己开始死去。索马里相信,正是这个想法奠定了莱维的求生意志。
最终,身患抑郁症的莱维于1987年自杀身亡。他说过,抑郁症和奥斯维辛一样,都是对他残酷的摧残。
《普里莫·莱维传》
《若非此时,何时?》
写作是他血液中的血液
莱维离开集中营之后,从来没有真正地休息过,他自称在工厂里“战斗”了37年退休。他每天会在工厂工作十个小时,回家就开始写作,一直到深夜。他的一生都和劳作、写作联系在一起。云也退介绍说,莱维在集中营中以及他在集中营之外的工作所体现出的工作精神,是意大利人身上很少见的,却非常符合犹太人的特性。在犹太人的思维中,工作是生活中最基本的因素,不工作的话,就没有理由谈生活,而这一特点又恰恰跟德国人的工作主义是完全相融的。索马里提到,集中营门口写着“劳动使人自由”这句话,这是纳粹对劳动极端讽刺的使用。而在《记忆之深》中,莱维说到,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德国人管理的集中营,仍然会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气质——在集中营里,哪怕知道明天就会死,但所有人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完成今天的工作。
从莱维的作品中,云也退看到,当莱维忍受着集中营里的屈辱待遇时,他必须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自己给投放到一个可见的任务里面去,然后拼命地干活,去忘却他的厄运。索马里认为,莱维这种对工作和劳动强行的接受,永远是非常紧张的,甚至是病态的。
索马里还提到,化学家出身的莱维写作风格非常清晰。“我相信只要你读普里莫·莱维的任何一本书,你一定会被他的清晰所震惊。”她说。索马里引用了普里莫·莱维曾说过的一句话:“化学也是一个生存的构造,一个不能清晰表达自己的化学家是非常糟糕的化学家。”莱维在写作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会带着困惑,他写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因而他所有的特质就是清晰。所以索马里认为,莱维叙事的高度、对人的描述与人性的揭示高于普通的见证文学。
莱维在写作上没有任何让步,他曾说过:“我不漠视我写过的东西,它们是我血液中的血液。”写作涵盖了莱维所有的经验,在集中营之外,他也写了很多自己在工厂中工作的经验,例如《元素周期表》就含有大量他工厂生活的叙述。
但同样,索马里认为,鉴于他的奥斯维辛幸存者身份,他的写作不可能显得那么自然,并不是简单的“我的胸中有东西让我去说”,在写作中,他仿佛已经死过一次,又回来重新开口一般。莱维说过这么一段话:“业已沦为奴隶的我们,上百次地来回奔走在无言的劳役当中,在无声无息的死亡之前,心灵先被泯灭,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任何人不应该从这里出去,因为他会带着刻在肉体上的印记,把这里的丑闻传递给世界,告诉人们,在奥斯维辛,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足以把他人糟蹋成这样。”索马里评点道:“他回不去了,但是他又回来了,这是他写作的一个原点,别人很难有他这样的天赋,或者说顽强。”虽然莱维的前两本书的完稿之间隔了15年,但是他一直在为下一本书的写作做准备,他的写作多年来从未间断过。而随着他回归日常生活,他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对于莱维的多部作品,云也退认为他叙事最有力的两部作品是早期的《这是不是个人》和《休战》。他说:“因为莱维写那些特殊的场合,那些发生冲突的时刻,对于这种突破人类想像力的邪恶,他表现出了一种极其有力的好奇心和惊愕的感觉。他对于为什么人类总是要超过限度去施暴这一点的强调,总是让我想到我们以前常说的那句话‘把一个人打倒,还要踏上千万只脚’是相通的。不能让这个人昂着头去挨枪子,不能让这个人毫无痛苦地去领受他的刑罚。对一个人要从所有地方都贬低他,让所有人看到像这样一个人是不值得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从他的死亡当中获得一些快感。”
《休战》
而索马里提出,如果想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普里莫·莱维的深邃思想,她最推荐的是《被淹没和被拯救的》这本书。“《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清晰地论述了莱维的一生和集中营的经历,我觉得是20世纪作家当中是最高的高度了。”她说,“那本书会让你认识到,莱维对邪恶的反思可以到什么程度。在我有限的阅读当中,没有看到比他更有力的人。”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