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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死亡正野蛮发生

2018-12-03 15:09:11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

   
命运的无常与自然的残酷向来没有道理可寻,死亡是作品也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同本书的主题一样,作者的生活一直被疯狂、意外和死亡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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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拉西奥·基罗加(Horacio Quiroga)(1878—1937),乌拉圭作家,著有《朦胧的情史》《被放逐的人们》《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等。他的作品影响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胡里奥·科塔萨尔、罗贝托·波拉尼奥等拉丁美洲文学大师,被誉为“拉丁美洲短篇小说之王”,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之先驱。


  湿热潮闷的南美丛林里,与命运和死亡的对抗从未停止。发生在拉美大地上的荒蛮故事,有关爱情、疯狂和死亡的事件,正在不受控制、野蛮地发生。


  《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是奥拉西奥·基罗加(Horacio Quiroga)的短篇小说集,共28篇作品。基罗加善于从拉丁美洲独特的社会生活和神秘的大自然景物中汲取题材,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方法刻画人物,营造背景气氛,使他的作品里呈现出浓烈色彩和个性。


  命运的无常与自然的残酷向来没有道理可寻,死亡是作品也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同本书的主题一样,作者的生活一直被疯狂、意外和死亡包围。父亲、继父、朋友、女儿、儿子先后因意外去世或自杀,作者本人,也在得知自己患癌后自杀身亡。


  也许这正解释了,为什么死亡在他笔下如吃饭一般平常,入睡一样平静。


  经出版社授权,选自《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一书


挨宰的鸡


  马齐尼-费拉斯夫妇的四个傻儿子,整天坐在院子里一条长板凳上。他们从嘴里伸出舌头,眼神呆滞,转头时总大张着嘴。


  院子里是泥土地面,四面围着一堵砖墙。长板凳放在离墙五米的地方,跟墙平行,四个傻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墙。太阳下山时渐渐藏到砖墙后面去,四个傻子看了都很开心。耀眼的光线总是首先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的眼睛渐渐发亮,终于哄然大笑起来。他们由于这样急切的大笑而满脸通红,同时欣喜若狂地望着夕阳,似乎那是可以吃的东西。


  别的一些时候,他们排排坐在那条长板凳上,整整几个小时模仿有轨电车,发出呼隆呼隆的声音。强烈的喧闹声使他们不再死气沉沉。他们随后在院子里奔跑,咬紧舌头而且哞哞叫个不停。但是,他们总是陷入一种白痴的阴郁而麻木的状态,坐在长板凳上度过一整天,他们的腿静止不动地垂着,裤子上满是黏糊糊的口水。


  他们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八岁;浑身污秽不堪,看得出他们一点儿都没有得到母亲的关心。


  但是,这四个傻子从前曾经是他们父母的心肝宝贝。婚后三个月,马齐尼和贝尔塔让他们夫妻之间的亲密爱情,走向更富有活力的未来——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就是说,他们的感情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上帝的恩准,对恋人们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他们从此摆脱了仅仅是两人之间毫无别样目标的爱情,因为毫无目标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低层次的自私行为。而且更糟的是,这样的爱情是不可能指望得到更新的。


  马齐尼和贝尔塔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他们婚后十四个月儿子降生时,他们认为他们有了完美的幸福。这个儿子壮实、漂亮又喜气,一直长到了一岁半。但是,在二十个月的一天夜里,他忽然强烈抽搐起来,到第二天就不认识爹妈了,这使他们感到震惊。医生以其专业所特有的专注检查了病儿,显然找出原因就在父母身上。


  过了几天,这孩子麻痹的四肢又能动了;可是,他的智力、精神,甚至本能,全消失了。他痴呆得厉害,淌着口水,浑身瘫软,总是半死不活地躺在他妈怀里。


  “孩子,我亲爱的孩子!”贝尔塔为她头生儿子如此可怕的凶险病象而哭泣。


  那位父亲心情悲苦,在外边陪医生。


  “我们只能对您说:我认为这是一种不治之症。他也许会好点儿,他的痴呆允许他受多少教育,就让他受多少教育,但是不可能更好了。”


  “是!……是!……”马齐尼表示同意,“不过,请告诉我,您认为这是遗传的吗,那么……?”


  “我一见到您儿子就对您讲了,我认为是父系的遗传。至于母亲方面,她的一侧肺部不太好。我没发现更多问题,只是呼吸有点儿杂音。让她去仔细检查一下。”


  马齐尼因自责而五内如焚,便加倍疼爱他儿子,这个小傻子是替祖父的胡作非为付出的代价。他还必须安慰并不断支持贝尔塔,因为这次挫折深深伤害了这位年轻母亲的心。


  理所当然,这对夫妇就把他们的爱情全部寄希望于另一个儿子。这个儿子降生了,他身体健康,而且笑得天真无邪,这使暗淡的前景又有了一线光明。但是,到十八个月的时间,头生儿子那种抽搐的毛病又出现了,第二天天亮时,第二个儿子也痴呆了。


  这对父母此次陷入深深的绝望中。该诅咒的当然是他们的血,是他们的情欲!尤其是他们的情欲!他二十八岁,她二十二岁,他们的炽热柔情不能创造出正常生命的微粒来。他们已经不指望孩子像头生儿子那么漂亮、聪明了,可是,他们要有一个儿子,跟所有孩子没什么两样的一个儿子!


  由于新的灾祸,他们突然燃起令人痛苦的新的情欲之火,涌出些许柔情。接着他们生下一对双生儿子,而且一项不漏地重复了两个哥哥的经历。


  尽管心中无限悲苦,马齐尼和贝尔塔依然十分怜悯他们的四个傻儿子。须要从极其深重的兽性灵薄狱中救出来的,已经不是他们的灵魂,而是早已丧失了的本能。他们不会吞咽,不会走动,连坐下也不会。他们终于学会了走路,却碰撞所有的东西,因为他们根本不理会什么障碍物。给他们洗澡,他们就哇哇乱叫,直叫得满脸通红。只有吃东西或是看到鲜明色彩和听见隆隆雷声时,他们才会兴奋起来;于是他们发出笑声,伸出舌头,口水如注,快乐得不得了。他们倒是有点儿模仿能力,但是,不能有更大的本领。


  生下这么一对双生子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求裔愿望看来该告终了。但是过了三年,马齐尼和贝尔塔又热切渴望再要一个儿子,他们确信过了这么长时间,厄运总该缓和了。


  他们的希望没有实现。他们在这样热切的渴望中因为没有成果而气急败坏,脾气越来越暴躁。在此之前,他们各自都对造成儿子们的不幸承担自己的责任;但是,向他们生的四个蠢货赎罪的绝望心情,使他们迫切需要去责怪别人,这是卑劣心灵的特殊遗产。


  他们以更换代词称“你的儿子们”作为开端。他们除了相互辱骂之外,还设置圈套,气氛就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


  “我认为,”一天晚上,刚刚进屋并正在洗手的马齐尼对贝尔塔说,“你大概可以把孩子们收拾得更干净些。”


  贝尔塔继续看书,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我看见你为你的儿子们的状况感到不安,这还是头一次。”过了片刻她才回答。


  马齐尼把脸稍稍转向她,露出勉强的笑容。


  “是我们的儿子们,我认为……”


  “对,是我们的儿子们。你乐意这么说吗?”她抬起眼睛。马齐尼这次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相信,你不是想说是我的过错吧,是不是?”


  “对!”贝尔塔苦笑,脸色十分苍白。“不过,也不是我的过错,我料想……用不着多说了!”她低声说。


  “用不着多说什么?”


  “要是有什么过错,有过错的人可不是我,你要好好弄明白!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她丈夫瞪了她一会儿,想狠狠侮辱她。


  “咱们别闹了吧!”他终于清晰地说,同时把手擦干。


  “随你的便;不过,如果你想说……”


  “贝尔塔!”


  “随你的便!”


  这是第一次争执,另外几次争执接踵而来。但是,在不可避免的和解中,他们的心被加倍的情欲冲动和再有一个儿子的渴望结合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生了一个女儿。他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日子,始终在等待又一次灾祸的来临。


  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对父母对他们的女儿满意得不得了。这个小女孩受到过度溺爱而被宠坏了,变得粗野无礼。


  几年来贝尔塔对她的傻儿子们总是悉心照料,但是自从生下贝尔蒂塔之后,她完全忘了那几个儿子。她只要一想起他们,就像记起她被迫干过的一件无法容忍的事。马齐尼也有同感,只是程度略轻而已。


  他们心里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宁。他们的女儿只要显出一点点不舒服,他们就怕会失去她,因而对不健全的后裔充满怨恨。长期积累起来的胆汁,把胆管胀满,只要轻轻一碰,毒汁就会溢出来。从第一次令人厌恶的口角起,他们就相互不尊重;如果一个男人不得不去干残酷的痛快事,一旦开始了,就使另一个人极其难堪。以前他们双方都没有成果,所以彼此都很克制;现在已经有了成果,他们都把功劳归于自己,强烈地认为生下四个怪胎这样不光彩的事,都是对方强制自己干的。


  有了这样的情绪,就不再可能疼爱那四个大儿子了。女仆给他们穿衣服,给他们吃东西,招呼他们睡觉,态度显然很粗暴;几乎从来不给他们洗澡。他们差不多整天坐在围墙跟前,完全得不到丝毫爱抚。


  贝尔蒂塔就这样度过了四岁生日,那天夜里,父母未能制止她吃零食,结果这个女孩发了点儿烧。眼睁睁看她死去或变成痴呆儿的恐惧,又揭开了那块永远存在的疮疤。


  他们整整三个钟头没说一句话,几乎跟往常一样,马齐尼沉重的脚步声成了争吵的导火线。


  “天哪!你不能轻点儿走吗?来回来去走多少遍了……?”


  “对,我忘了;不走了!我可不是故意这么走的。”


  她轻蔑地笑道:“没有,我可没有认为你这么坏!”


  “我也从来没有认为你这么坏……痨病鬼!”


  “什么?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说了,我听见你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向你发誓,我宁可要任何东西,也不想要一个像令尊那样的父亲!”


  马齐尼的脸色变苍白了。


  “终于说了!”他咬牙切齿地嘟哝着说,“毒蛇,你终于把早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对呀,毒蛇,很对!不过,我的父母都很健康,听见啦?都很健康!我父亲可没死于精神错乱!我本该有跟大家一样的儿子!这些儿子,这四个傻儿子,都是你的!”


  马齐尼也勃然大怒:“痨病毒蛇!这就是我对你说的话,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毒蛇,你去问问他,去问问医生,你儿子患脑膜炎的主要过错该谁负责,是我父亲还是你有破洞的肺。”


  每次口角都继以大动干戈,直闹到听到贝尔蒂塔的呻吟声,才在刹那间使他们闭上嘴。凌晨一点钟,女儿轻微的消化不良消失了,于是,如同哪怕只热爱过一次的所有年轻夫妇必然发生的那样,他们和解了,互相伤害得越深,他们的和解也越强烈。


  晴朗的白天来临了,贝尔塔起床时吐了血。激动的和已过去的令人不快的夜晚,无疑负有重大罪责。马齐尼久久地把她抱在怀里,她伤心痛哭,但是他们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在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决定午饭后出门。因为没时间,他们吩咐女仆宰只鸡。


  那天阳光灿烂,使那四个傻儿子离开他们坐的长板凳。所以,当女仆在厨房里剁下鸡头,很小心地把鸡血放干净(贝尔塔从她母亲那里学会了这种保持鸡肉鲜美的好法子)的时候,似乎听见身后有呼吸般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那四个傻儿子,肩挨肩傻愣愣地瞧着她宰鸡。殷红的……殷红的……


  “太太!孩子们都到厨房来了。”


  贝尔塔来了。她从来不愿意让他们钻进厨房一步。然而,就在他们夫妇已经忘记了过去,互相谅解,获得了幸福的时刻,偏偏不能逃脱这种可怖的场景!很显然,她越是发狂似的、强烈地眷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她打心底里就越觉得无法容忍这四个怪物。


  “让他们出去,玛丽亚!跟你说,把他们赶出去!”


  那四个可怜的蠢货走得摇摇晃晃,被猛推着向他们的长板凳走去。


  午饭后,大家出门了。女仆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对夫妇到别墅区去散步。他们回家时太阳正下山;但是,贝尔塔想和对门的街坊聊聊天,然后再回家。


  这时候,那四个痴呆儿子在长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太阳已经移过围墙,正开始落下去,他们继续看着砖头,比任何时候都呆滞。


  突然有件东西闯进他们的视线和围墙之间。他们的妹妹同爹妈待在一起五小时,觉得腻味,想自己去看看。她停在墙脚,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头。毫无疑问,她想爬上去。最后她决定借助一张没有座板的椅子,可是仍然够不着。她弄来一只煤油桶,凭着认识地形的本能,把煤油桶竖放在椅上,她用这个办法取得了成功。


  四个痴呆儿淡漠地看着他们的妹妹如何耐心地保持住平衡,如何踮起脚尖,在伸开的双手之间把脖子靠在围墙墙头。他们看见她四面张望,寻找蹬脚的地方,以便爬得更高些。


  可是,四个痴呆儿的目光活跃起来了,一束固执的光束集中在他们的眼珠上。他们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妹妹,同时越来越强烈的想吃东西的感觉,在改变他们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他们慢慢往前走向围墙。小女孩已经把那只脚跨过墙头,而且确已垂到另一侧,但她感到有人在抓她另一条腿。在她下边,八只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叫她害怕。


  “放开我!别打扰我!”她晃着腿叫喊。但是,她被抓住了。


  “妈妈!妈妈呀!妈妈,爸爸!”她急切地哭叫。她想巴在墙头,可是她觉得自己被拽着落了下去。


  “妈妈!妈呀!……”她再也喊不出来了。四个痴呆儿之一掐住她的脖子,像拔鸡毛那样拔掉她的鬈发,另外三个抓住她一条腿,把她拖到早上给一只鸡放过血的厨房去,她被紧紧抓住,她的生命被一秒钟一秒钟地拖走。


  在对门房子里的马齐尼认为自己听到了女儿的叫喊声。


  “我觉得她在喊你。”他对贝尔塔说。


  他们不安地谛听着,但是没再听见什么。虽然如此,他们过片刻就告辞了,在贝尔塔去放帽子时,马齐尼到院子里去:“贝尔蒂塔!”


  没人回答。


  “贝尔蒂塔!”他提高了点儿嗓门,他的声音都变了。


  这寂静,对他这个心情始终不安的人来说是如此阴森,可怖的预感使他脊背一阵阵发凉。


  “我女儿,我女儿!”他拼命向房后跑去。但是,他经过厨房时,看见地上有一摊血。他猛然推开半掩的门,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


  贝尔塔听到马齐尼痛苦的叫声,便撒腿跑起来,一听见叫声,她也叫了一声。可是,当她飞也似的跑到厨房时,脸色死人般发青的马齐尼挡在路上,不让她进去:“别进去!别进去!”


  贝尔塔已经看见满是鲜血的地面。她只能伸出手臂抱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号叫,便抱着头倒在马齐尼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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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

  作者: [乌拉圭]奥拉西奥·基罗加

  出版社: 后浪丨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8-11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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