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在阅读史上最糟糕的时刻”——有多么糟糕?书籍会消亡吗?
意大利小说家、符号学家安贝托·艾柯(Umberto Eco,1932——)二〇〇三年在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发表了《书的未来》的演讲,他认为超文本(文本式的超文本和系统的超文本)的存在,会使那些供查阅的百科全书和手册消亡,但是,“好消息:书仍将是不可缺少的,这不仅仅是为了文学,也是为了一个供我们仔细阅读的环境,不仅仅是为了接受信息,也是为了要沉思并作出反应。……我认为电脑正在传播一种新的读写形式,但它无法满足它们激发起来的所有知识需求。”艾柯说,事实上,新技术必然导致旧物废弃的想法往往过于单纯,在文化史上,从来没有一物简单杀死另一物这样的事例;当然,新发明总是让旧的发生深刻的变化。“我们正在向一个更加自由的社会前进,自由的创造力将和对现有文本的诠释共存。我喜欢这样。但是不能说我们已经以新代旧了。我们新旧都要。”
超文本可以提供一种任意发挥的幻象,一种无限创造力的幻象——但这只是一种幻象,一种自由的幻象。让人以数量有限的元素去制造无限文本,这一想法并不新鲜,不仅在电脑和互联网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而且存在了几千年:使用数量有限的字母,能够制造出几十亿种文本,这正是从荷马到今天的人类所为。但是,一部伟大的书,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之所以迷人,不在于制造了无限的可能性,而在于它只能以它的方式存在。雨果的《悲惨世界》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你可以对它们有各种各样的解读,但是它们包含着某种不能任意更改的东西,某种不能替代的东西,某种必然的东西。它们向多种解读开放,但它们是不可改写的文本。“我们不可重写的书是存在的,因为其功能是教给我们必然性,只有在它们得到足够敬意的情况下,才会给我们以智慧。为了达到一个更高的知识境界和道德自由,它们约束性的课程不可或缺。”
因为存在着不能更改、替代、变换、重写的伟大的书,阅读经验也就没办法被允诺了无限自由幻象的电子设备和超文本系统所取消,阅读因阅读经验的惟一性而存在。
艾柯说得好:“电脑通讯跑在你前面,书却会与你一同上路,而且步伐一致。……书仍然是落难时或日常生活中最好的伴侣。书是那种一旦发明,便无需再作改进的工具,因为它已臻完善,就像锤子、刀子、勺子或剪子一样。”
甚至博尔赫斯健在的时候,书的消失就是一个话题,博尔赫斯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书和报纸、唱片不同——他那个时候对比的是报纸和唱片;在他之后的时代,可以把新时代的新发明加进去,而不同仍然还是不同,不同就是唯一性。
对于电脑和网络,博尔赫斯会怎么看呢?
我们只能猜想。苏珊·桑塔格向博尔赫斯抱怨的时候,一定也包含着向这位不在世的智者求教的意思。“你的谦逊是你存在明证的一部分。你是时新快乐的发现者。像你那样深奥而宁静的悲观主义是不需要感到愤怒的,相反,它必须具有创造力——而你是最善于创新的。在我看来,你所发现的宁静和自我超越很具有典范性。……在某个场合你曾经说过,一个作家——你还特意补充说:所有人——必须这样想,对于他或她来说,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一种资源。”
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包括电脑和网络的普遍应用——都是一种资源。
书籍和阅读不仅仅是与电脑和网络竞争,而且可以把它们化为一种资源。既然书是那种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的发明,既然书是一旦发明便无需多做改进的东西,那么就让它坦然面对后来的诸多形形种种的新发明。
无需向谁去抱怨书籍和阅读的命运。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