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美国的Smithsonian杂志推出一期特刊,邀请并资助6位知名的游记作家,让他们各自随意选择一个目的地,分别写一篇游记,题目是“你梦想中的旅行地”。出乎意料的是,其中5位作家所挑选的目的地,都是故地重游,或是回访家乡。唯一一位没有如此选择的作家,选择了日本西部沿海的一座安静的寺庙。
这让我想起了人类学家Dean MacCannell在其著作《The Tourist》中提出的一个观点:旅行带给现代人的是一种不确定的感觉,而现代社会中的快节奏则让旅行者在经历不确定的快感时,追求一种内心的确定性。
在不确定的旅行中寻找稳定,或许是现代人旅行的终极意义。
我们为什么旅行?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但几乎所有人都应该承认,旅行不只是身体的移动,而是与旅行者的心灵与情感紧密相关。攻略和游记的最大不同,在于前者是客观的事实陈述,后者则是作者主观的感觉。读游记,读的是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情感。作者的生活与读者的生活可能没有任何交集,但在写与读的互动中,双方都能够体会对方的存在。这就是游记带给人的稳定感。
无论旅行本身多么刺激,当它被写下来,被读起来的时候,安宁的元素总是无处不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曾被喻为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它记述了几个美国青年毫无目的地驾车环游美国的经历。酒精、毒品、女人、暴力,在琐碎的生活记事中,主人公们从不谈论过去,也从不想象未来,而是享受着现实带来的快感。
但如果说《在路上》是在推崇这种“没有昨天、没有明天”的生活态度,则是大错特错了。相反,正是由于对现实生活的不安全感,以及对未来的迷惑,才有了怀疑、放纵的态度。而在这背后,却恰恰是那一代人潜意识里,对稳定生活的渴求与执著。
同样的例子,在我国古人中也曾出现。魏晋时期,政治黑暗、社会动荡,以“竹林七贤”、陶渊明等人为代表的文人墨客“淡出江湖”,藐视权威,放荡不羁,寄情山水之间。但我们也都清楚,阮籍们的放浪形骸,表面上为儒家思想之大忌,实则是在用极端的方式表达对现实的不满。表面上不确定的行为方式,恰恰体现了其骨子里对一种稳定的生命价值的坚守。
在极端的不稳定中,追求极端的稳定,或许是人类共同的特性。这对看似不可融合的矛盾体,在当代旅行中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正如前面提到的6位旅行作家一样,当有机会选择梦想中的旅行地点时,不约而同地把票投给了故土与安宁。他们之中,有人回到了少年时第一次远游的地方;有人回到了伴其长大却从未好好欣赏的故乡;也有一位美国作家,像凯鲁亚克一样,选择驾车穿越美国大陆。
我认识一对美国老夫妇,每年夏天,他们都要去西班牙旅行;每年冬天,都要去墨西哥走一走。我问过他们,为什么不把钱花在看更新鲜的地方而是重复走着曾经走过的路?他们说,与其花钱去不一定有趣的地方旅行,还不如让这些钱带给自己可以确保的快乐。
这对夫妇对待旅行的态度很值得我们思考。也许,在节奏变化让人眼花缭乱的今天,“重游”这个词对很多旅行者来说是奢侈的。谁不愿意把足迹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谁不想把名字签在各种语言的明信片上?我们哪里还有时间对一个地点进行重复游览?
但这只是一种误解。因为当我们意识到了旅行的目的并不在于走多远,而在寻求一种稳定感的时候,重游故地便不再是一种奢侈。同样的景致、同样的面孔,带给旅行者的不是无趣,而是美丽。有些人在人生旅途中追寻了一辈子梦想,到头来才发现,这个梦想,其实就在旅途启程的地方。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