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维
正在拍摄中的《唐山大地震》,让原著《余震》作者、远在加拿大的华裔女作家张翎人气直升。正如当年电影《红高粱》捧红了莫言,今天,冯小刚又让张翎的名字被更多人知道。
张翎并非文坛新人,她出版过三部长篇,三部中短篇小说集,国内外的文学奖也拿了五六个。相比之前的不温不火,今年注定是张翎的幸运年。《余震》之后,她的四十万字长篇新作《金山》备受瞩目,先在《人民文学》上分期全文连载,接着被收入刚出版的6卷本《张翎小说精选》,继而又推出了小说单行本。
或许已经许久不见国人偏好的有分量的大部头,《金山》一出场便赢得满堂彩。评论界的一致好评,把张翎从原本文学版图上一个地处偏远的海外作家,一下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如果没出国她可能是作协会员
参加完8月在北京举行的《金山》研讨会,张翎只身回到多伦多的诊所。她的正式职业是一名听力康复师,一周有四天时间上班。
王安和张翎上世纪八十年代同在煤炭部工作,张翎从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分配到煤炭部做科技翻译。在当时环境下,两人同属于“不安分的蠢蠢欲动的家伙”。很快,张翎出国,王安则去了《中国青年报》。
二十年后,王安写了一篇《张翎回家的路》,令他对张翎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两个细节:一是16岁在温州老家农村做过代课老师,语文、算术、政治什么都教;二是曾经发誓要重新翻译《莎士比亚全集》——这让我们看到了时光倒影里一个年轻气盛、理想满怀的肖像。结尾,他写道:“如果张翎没有出国,她可能是一个作协会员,可能不必用10年的时间打造物质基础,也可能有一些作品走红,但不会有《余震》《金山》,不会这样纯粹。”
自嘲写得近乎“笨拙”
有一句谚语:北美每一公里的铁路下都埋藏着华工的白骨。从第一次在卡尔加里郊外看到无名墓碑,产生为那些“猪仔”亡魂写书的念头起,到《金山》最后一个字在2008年圣诞节前的飘雪中杀青,一共用去了二十二年。张翎说,是身在海外,“一个合宜的距离”让她完成了“一趟回乡的旅途”。
主角方得法16岁赴金山,修建太平洋铁路。这是一个“金山客”长达百年的家族史,又穿插了公车上书、辛亥革命、抗战、土改等历史事件,对一个稍许严谨一点的作家来说,如此宏大、不讨巧的题材,几乎没一点懒可偷。
张翎把四十多万字的写作,比作刘翔脚下的百米栏,“既兴奋又胆战”。她需要知道:电是什么时候在北美广泛使用的;肥皂什么时候进入广东寻常百姓家;1910年前后的照相机是什么样子;二十世纪初的广东碉楼里使用的枪支可以连发多少颗子弹……
《金山》附有一张参考书单,中英文书籍密密麻麻的三十多种,还不包括影视作品。张翎自嘲,写得近乎“笨拙”。她习惯把所有资料收集全了才动手。五年的写作磕磕绊绊,每周她只有三到四个晚上留给《金山》,每天至多两个多小时。筋疲力尽时,张翎称手上的东西为“一潭烂泥淖”,恨不得逃离。而改变心境的妙方常常是一个热水澡或一部好莱坞轻松烂片。写完最后一个字,张翎说:“有一片从未有过的安宁如水涌上心头”。
“她十年前就该红了”
6卷本的《张翎小说精选》,策划人是张翎的莫逆之交:现任《江南》杂志主编袁敏。
[NextPage]三十年前,两人初识时,张翎还是温州一个小厂的车床工。袁敏回忆第一次在江山的笔会上,见到张翎的经过:“等她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大家真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不是貌有多美,而是气质出众!她梳着两根齐肩的小辫子,刘海和发梢微卷,雪白的衬衣领子醒目地翻在一件暗红色的格子外套外面,神情里却透出一股淡淡的忧郁。”
十年后,已身在海外的张翎写完首部长篇《望月》,向国内出版社投稿,却屡屡碰壁。此时刚到作家出版社的袁敏看到了,异常惊喜:“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作家和作品,她完全从文学青年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作家。我想,这是一种缘分。”
作为一名文学编辑,袁敏跟踪了张翎30年,一直坚信她会冒出来,“她十年前就该红了”,袁敏语气激动地说。在今年8月举行的《金山》研讨会上,这名挖掘过海岩、韩寒等一线作家的老牌编辑,表现得比张翎本人更为雀跃,乃至感动地哭了。
“比很多茅盾文学奖都要好”
韩敬群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常务总编辑。说到《金山》,曾有朋友评价“是这些年最好的长篇”,“比很多茅盾文学奖都要好”。韩敬群不信,托人问张翎借来原稿。此时,上海的华师大出版社已经敲定要出版《张翎小说精选》。但韩敬群仍抽了一天时间,闷在家里一口气把原稿看完,中间只吃了两次方便面。“就像宋朝周密在《武林旧事》里写钱塘观潮的文字: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盛赞之余,韩敬群决定出版《金山》单行本,并亲自担任编辑。
单行本《金山》的首印是3万册,韩敬群认为销量不成问题。为出版事宜,他之前和张翎通过上百封电子邮件。等张翎回国时,两人一见如故。
张翎是温州人,但你感觉不到明显的地域特征。在她身上,有着男人与女人、南人与北人的融合。“莫言说张翎的文风像张爱玲,但我认为她写女人很细腻,从这些地方看得出南方女人的柔情。性格很爽脆,不拖泥带水,她不是一个靠自传写作的作家。”韩敬群评价。
记者:写《金山》最难的地方是哪里?写得最苦的是什么时候?
张翎:历史事件考察的艰难,在写作开始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真正的意外是小说细节的重塑。小说里的人物都不生活在现代,他们生活的细节都无法从当今经验中找到直接依据,都必须依据于脚踏实地的细节考察。
写作的灵感如滔滔江河,它在奔流的过程中总被许多的细节考证所阻塞——这是我感觉最苦的地方。可是我绕不过去。我总觉得一座站得住脚的“金山”,不仅在框架(历史事件)上要力求真实,在纹理(细节)上也必须力求真实。
记者:《金山》采用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评价:“张翎结结实实地给国内作家上了一课,她交给我们的是基本的现实主义写法的ABC。从扎实的细节考证到认真到几乎较真的写作态度,她可以说是当代华语作家中经典现实主义的唯一继承人”。你是否有意识地选择现实主义?是一种写作多年以后的朴素回归吗?
张翎:我从没想过给谁上课,也没有特意选择一种叙述风格。对我来说,多年在小说创作上关注的都是故事和人物细节,而没有把精力放在风格的翻新上。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现实主义,所以也就说不上“回归”。
我不是张爱玲
记者:莫言说你像张爱玲,“尤其是写到女人内心感觉的地方,大有张爱玲之风”,你似乎并不认可这个评价。有没有你关注的女性作家?
张翎:我觉得张爱玲对人生是绝望和不屑的,而我对人生却是持观望态度的。她的基调是石青,我的基调是赭石,多少带些暖意。[NextPage]
有几位英美的女作家,是我非常喜欢的,比如美国诗人艾米莉·迪更森,英国作家简·奥斯丁。她们生活在非常闭塞的环境里,一生行走过的地方极少,可狭窄的视野非但没有阻碍她们对人性的深刻透视,反而使她们转入对内心世界的犀利钻研。这是我们这些号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当代知识分子远远不及的。
记者:海外作家是不太被关注的一个群体,你冒出来,是一个新闻。对海外华人作家,能否给我们略述一二?比如,哈金、严歌苓,是你关注的作家吗?
张翎:其实在《金山》之前,我已经于2003年、2005年、2007年三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获得过包括人民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在内的一系列文学奖项。“冒出来”的说法,可能是指进入大众视野。在当今这样五彩缤纷的文坛里,一个作家的出现和消失都是神速的,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耐力和定力,坚持自己的写作初衷。
哈金和严歌苓是我熟悉和尊重的两位海外作家。他们的作品我大部分读过,我很欣赏哈金以不变应万变的务实和严歌苓瞬息万变的灵气。
期待冯小刚的电影
记者:电影《唐山大地震》正在拍摄中,也受到很大关注。你对电影有何期待?
张翎:看过《集结号》之后,我对冯小刚导演驾驭历史大片的能力极有信心。但我不愿把期待过于具体化,因为我希望能经历坐在电影院里看这部电影时,被意外击中的那种颤栗感觉。
记者:你的正式职业是听力康复师,《金山》中的麦氏写得很传神,是否和你的职业有关?你对生理反应有很敏感的观察,比如我注意到,《金山》和《余震》中,都多次出现了关于尿意的描写。
张翎:我的职业拓展了我人生的视窗,让我看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流,也丰富了我小说的许多细节,尤其是关于其他族裔生活的细节。然而我的敏感是与生俱来的,不一定与职业相关。不做听力康复师,我大概也写得出那样一个麦氏。
记者:听说你曾经想要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向前辈朱生豪致敬。不知道现在还有这样的梦想吗?今后的写作打算是什么?
张翎:那是一个刚出校门充满理想的雏儿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言,我早忘了。经王安提醒,我就想起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古诗。写完《金山》,一直处在一种体力和精神的严重透支状态。休整一段时间后,将会利用剩余的史料,写一组《金山》人物系列的中篇小说。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居多伦多市,在一家医院的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