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止庵
上回《中华读书报》记者问我,在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的过程中,是否有什么新鲜的发现?我提到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序言》中说:“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要讲“发现”,正在于“明白时势”、“知人论世”。具体说则很丰富,也很琐细,我曾在《“纵读”鲁迅》一文中略述一二,可以参看。“纸短言长”,不如以后再行报告。现在就来举个例子,算是补足这一答问。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鲁迅之为中国左翼文学的中坚,他的翻译也许比杂文写作所起作用更大,先是介绍了这方面的理论——包括片上伸著《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卢那察尔斯基著《艺术论》、《文艺与批评》,普列汉诺夫著《艺术论》,以及《文艺政策》等,继而又供给了《毁灭》之类作品。这正是编《编年文集》时体会所得。鲁迅1928年4月3日日记:“译《思想,山水,人物》迄。”——创造社、太阳社批评他“一面抄着小说旧闻,一面可以把日本首鼠两端滑头政客鹤见祐辅的新自由主义介绍过来”(何大白《文坛的五月》,载1928年8月10日《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然而同年6月2日,鲁迅翻译布哈林的《苏维埃联邦从Maxim Gorky期待着什么?》;6月20日,《奔流》第一卷第一期开始连载鲁迅所译《苏俄的文艺政策——关于文艺政策评谈会速记录》,推想起手移译当在译布哈林文之前。6月5日,鲁迅为《奔流》该期所写编校后记中说:“从这记录中,可以看见在劳动阶级文学大本营的俄国的文学的理论和实际,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假如要给鲁迅文学生涯和思想进程的中、后两期划一界线,应该在译完《思想,山水,人物》与开译《文艺政策》之间。
1928年8月10日,鲁迅在《文学的阶级性》中说:“我对于唯物史观是门外汉,不能说什么。……我只希望有切实的人,肯译几部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关于唯物史观的书——至少,是一部简单浅显的,两部精密的——还要一两本反对的著作。”随后他自己努力做了一些工作。1929年1月20日,鲁迅翻译卢那察尔斯基《托尔斯泰之死与少年欧罗巴》,是为所译《文艺与批评》一书中的一篇;2月14日,译完片上伸《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所谓“新兴文学”,亦即无产阶级文学。4月20日,所作《〈壁下译丛〉小引》有云:“后面的三分之一总算和新兴文艺有关。”4月22日,“夜半译《艺术论》毕。”10月12日,“夜译《艺术论》毕。”前一种系卢那察尔斯基著,后一种系普列汉诺夫著。鲁迅后来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三闲集〉序言》)
以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鲁迅的文学作品翻译。他先翻译了不少苏联“同路人”之作,如雅各武莱夫的《农夫》(1928年10月27日译)、伦支的《在沙漠上》(1928年11月8日译)、理定的《竖琴》(1928年11月15日译)、费定的《果树园》(1928年11月20日译)、皮里尼亚克的《苦蓬》(1929年10月2日译)、扎米亚京的《洞窟》(1929年11月29日译)等。鲁迅在为《竖琴》所写附记中说:“……然而在他本国,为什么并不没落呢?我想,这是因为虽然有血,有污秽,而也有革命;因为有革命,所以对于描出血和污秽——无论已经过去或未经过去——的作品,也就没有畏惮了。这便是所谓‘新的产生’。”乃是试图通过“同路人”的作品来了解俄国革命;然而又针对《在沙漠上》说:“篇末所写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见的俄国初革命后的精神,但我们不要忘却这观察者是‘绥拉比翁的弟兄们’——一个于十月革命并不密切的文学者团体——中的少年,时候是革命后不多久。现今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只一意赞美工作,属望将来,和那色黑而多须的真的神不相类的也已不少了。”可见鲁迅不满足“同路人”之非真的左翼或无产阶级文学家。1930年1月1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开始连载鲁迅所译法捷耶夫的《溃灭》(出书时改题《毁灭》)。2月8日,所作《〈溃灭〉第二部一至三章译者附记》赞颂原著“非身经战斗的战士,不能写出”,并针对书中“小资产阶级的知识者”美谛克说:“读者倘于读本书时,觉得美谛克大可同情,大可宽恕,便是自己也具有他的缺点,于自己的这缺点不自觉,则对于当来的革命,也不会真正地了解的。”——在同年3月2日出席“左联”成立大会并被选为执行委员之前,鲁迅已经开始为中国文坛奉献“先进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了。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