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喜酒,葡萄酒尝过一口便知产地;苏童爱烟,采访的途中不停地说“抱歉,能不能抽支烟?”提起新书《河岸》的签售会,苏童半开玩笑,现在不比以前了,不知会不会有人来?
虽然自称“不红”的作家,苏童巨大的影响力却在昨天的“岭南大讲坛·文化论坛”上又一次得到了印证。他主讲“写作的理由”,不仅能容纳几百人的演讲厅人满为患,就连增设的三楼远程会场也挤得满满当当,一些来得晚的听众只能站上两个小时听完讲座。观众提问环节,一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一出,全场沸腾,也让苏童惊讶了一回。这次,他的小粉丝只有十岁。
讲座之前,苏童说,作家讲座,无非是拉拉家常,说说自己的事儿,一副轻松的模样。但当他真正拉起家常,说起邻居的悲惨遭遇时,竟一度语噎,只是不停地说“难受”。身边的人事物能勾起苏童无限的感伤与回忆,市场好坏对他来说却无关痛痒,“反正还有点闲钱买酒喝。”苏童吐了一口烟圈,说自己还是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文学青年。
苏童,这样一个不老的老作家,一个“理想主义的文学青年”,会有怎样的文学故事?
文学与幻想
对文字的好奇和幻想,是文学的源头
我第一次所谓的幻想是这本画报带来的,它让我开始胡思乱想。我写《妇女生活》,估计就跟这个画报有关系。
对文字的好奇和幻想,是文学的源头。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妈妈要做一套棉袄,就把一个女裁缝请到家里。她拎着一个篮子,这个篮子里面有她的剪刀、尺子等一整套工具。有一天,她把篮子扔在我家里,我一翻,发现篮子里有一本发黄的画报,是一本被撕掉封面、只剩三分之一的上海滩的电影画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个穿旗袍的女人坐在一条船上,是要去春游。我马上就掏出来看,我倒不是对美女有兴趣,而是对发黄的画报本身感兴趣。因为那个时代非常特别,所有老的东西、旧社会的东西、发黄的东西是看不到的,当我偶尔得到这本发黄的东西,我会很认真地“学习”。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所谓的幻想是这本画报带来的,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一个依靠,让我开始胡思乱想。当然,这是所有年轻时候的胡思乱想。我现在想起来,我写《妇女生活》,估计就跟这个画报有关系,慢慢发酵的。
另外一个非常奇特的经验是,1971年,我现在记得很清楚,是巴黎公社成立100周年,那个时候有线广播都在播庆祝巴黎公社100周年,而我们几个孩子聚到自家对面的一个院子里的天井,去缠着当时的一个青年工人给我们讲故事,他让我们给他扇扇子,我们马上很殷勤地给他扇。当时,我们听的故事叫《绿色的尸体》,光是这样一个名字,对小孩子就有极大的诱惑。就那样,广播里在放着“革命,革命”,我们却在听着绿色的尸体的恐怖故事。这种经历太过难得。
文学与运动
白天我操作我的身体,晚上我操作文字
在不同的文体当中,文字的状态是不同的,是让它奔跑,还是任它跳跃,我觉得一个作家享受的就是这种发现的乐趣。
我的写作是从大学时期开始的。1980年代,那应该是文学的一个黄金时代,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写作,自然带有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色彩。好多人今天问我为什么写作,写作的理由,问我说如果告诉你明天地震或全球毁灭你还会写作吗?这种极端的问题放在1980年代,我是没有办法回答的,因为那时候的氛围,就是你是一个青年人,你就应该写作,不写作你不是有病吗?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开始所谓真正的写作。从诗歌写到小说,持续了我的整个大学生活。
我一直觉得我写作的理由跟一个词有关———运动。我的身体迷恋运动,我的内心在迷恋另外一种运动———文字的运动。在大学时期,我不论刮风下雨,都会去篮球场,后来学校有人问你们有个写小说的是谁,同学就说,就是那个天天去篮球场的。我对文学强烈的追逐,我觉得也是因为喜欢那种文字的运动。白天我操作我的身体,让它一直处于运动当中,晚上我操作文字,让文字在我手下不断地运动,我觉得文字很像一个运动的身体。比如说田径运动我们讲爆发力,讲节奏,我觉得所谓写作,就是你目睹文字运动起来了,它以它的方式,以它的节律运动起来了。所以,那个时候我的写作,真的没考虑太多形而上的理由,很大程度上,我写作真正的理由,就是对运动的专注和迷恋。在不同的文体当中,文字的状态是不同的,是让它奔跑,还是任它跳跃,我觉得一个作家享受的就是这种发现的乐趣。我就是发现了这种乐趣,一下子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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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生活
我最有感情的是产业工人,却一直没有写
我对产业工人是最有感情的,这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块宝藏,一直没有开发,也不敢开发。
我自己在梳理写作与生活关系的时候,发现一个很大的矛盾,这个矛盾甚至是无法解决的。比如说,我真正最有感情的,也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块宝藏,一直没有开发,也不敢开发。一般来说,作家对什么最有感情就写什么,我对产业工人是最有感情的,因为我母亲是一个工人,我自小生活在工厂区域,从小就是在工人群中长大的,小时候吃饭都要到工厂里面去,我母亲在车间的时候,我就要到车间里去吃饭,在水泥厂的那些粉尘当中吃饭,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写过一个表现产业工人的故事。
还有一点,从小时候到前几年,我觉得我始终生活在底层中,生活在非常市井化的环境里,所以我很熟悉市民的生活场景。我写《妻妾成群》的时候,是住在南京一个破楼里,是解放前就有的房子,这个破楼的周围有很多1970年代下放到苏北、1980年代回城的人搭的窝棚,这些回城的人员有一个非常奇妙的职业,都是铁匠,所以我每天都是在“丁丁当当”的声音当中写作,但是,我也没有写这些故事。
后来我搬到另外一个居民小区,这个小区住了很多的回民,我记得我在这个小区住了近10年,到了第6年,邻居才知道这个人是写小说的,因为他看了《扬子晚报》,上面有一张苏童的照片,他指着我说,你就是苏童?以前我天天经过的时候,他们的印象是这个男人挺有力气的,因为我负责买米,一买就是20斤,我会提着米从这里走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个作家的生活跟窗外的世界确实是分开的。
文学与生命
对我来说,文学是救生船
文学对很多人来说是渡船,过了河就没用了。但对我来说,文学是救生船。
现在仔细一想,写作这个行当,真的像一种交通工具,像一艘船,对很多人来说,她像一个渡船,他渡过河对岸,船就没有用了,他就不搭这个船了。
大家知道,文学现在影响甚微,甚至有点边缘,但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原的某几个省,文学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福祉?你只要在小说月报上选摘一篇小说,你就可以当上县作协、文联的主席,如果被选了几篇,可以当上地区的主席,所以写作有一段时间是被利用了。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渡船到了岸边,他们就该下船了。而我个人觉得,它是一艘救生船。
也许,我夸大了写作对于生命的意义,但是,我一直相信这么一句话,好像是美国的学者布卢姆在《美国精神的封闭》里说,写作这个行业从来不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好,当然也不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坏,但是,写作最大程度教会了一个人品尝和利用孤独。不要把孤独当做一种负面的情绪,所谓写作,不就是品尝和利用孤独吗,一个人的孤独,很可能是一千个人的孤独;一个作家的孤独,很多是社会化的情绪。
先锋与传统
往后退一步,我还能写什么?
“先锋”这个词本身是挺美好的,但是离我自己的写作非常遥远,非常模糊。
现在在高校或者在评论界,都说苏童是一个“先锋派”的作家。那是因为在1987年到1988年之内,我留下的文本带有强烈的实验性。我自己解释,我那时候就是一种破坏秩序的心态。这是最原始的动机,这个动机无所谓好坏。“先锋”这个词本身挺美好的,但是离我自己的写作非常遥远,非常模糊。
我觉得有两件事让我思考到底我应该写什么样的小说。我还在当所谓“先锋小说家”的时候,有一个江苏的同事非常瞧不起我,别人都在夸我,他却狠狠地批评我。他的理由非常简单,他说苏童,你的小说不稀奇,要人物没有人物,要故事没有故事,你不是存心让人看不懂吗?还不如写一本天书。我从来没有在你的小说里头读到一个故事,从来没有看到你塑造过一个形象,为什么要读你的东西?我当时还挺谦虚的,这么尖锐、不留情面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另一次是我约马原写篇小说,大家知道马原是先锋小说的“带头大哥”,他给我回信说,我最近正想写一个古典的小说,我未来如果给你一部小说,一定跟原来的小说都不一样。当时他说的这个“古典”用词并非是现在的“古典”,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其实是要离开所谓的“先锋”写一个非常“老实”的传统的小说。同事的批评和马原的那封信给我非常大的启发,我确实很好奇,以前我们对创作的要求是前进、前进、前进,当时我觉得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往后退,往后退一步,退两步,我还能写什么?所谓“退”就是写我们的传统小说。《妻妾成群》正是在这么几个背景下的产物。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