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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难题:季羡林研究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干什么?

2009-07-21 09:52:06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熊建

吐火罗语残片

    编辑者语:我们想,所谓的学术,到底意味着什么?学术研究的意义不是对当今社会的发展有启发甚或是服务的吗?那么,研究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干什么?!

    “吐火罗语”,是门连名字都未必确定了的稀奇语言。

  1890年,英国人在新疆库车地区发现了写在桦树皮上的吐火罗语文书。对于这门在地理位置上离我们很近,而在语言系属上却又离我们很远的语言,多少年来,季羡林先生独自支撑着中国在该领域的学术地位。

  尽管季羡林先生一直被认为是“中国最后一位大师”,可很多人并不了解他的治学内容,多是围攀在季先生的学术藩篱之上,眺望一下广袤无垠的上林苑囿,数点一番藏身其中的珍禽异兽,除了惊诧啧舌外,找不出其他赞美词语。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从一部电视剧说起吧。

  情景喜剧片《闲人马大姐》151集、152集中,马大姐想学点古怪的东西,以便和就读于老年文化大学的邻居孟大妈较劲。在学习了《诗经》、宇宙大爆炸、逻辑悖论等学问而无效之后,终于靠向前楼“顾教授”学来的几句“吐火罗语”,彻底镇住了孟大妈。孟大妈佩服得五体投地,马大姐谦虚地说:“我这点儿哪行?吐火罗语有A、B两种。前楼的顾教授也只懂一种。两种都懂的,只有北京大学的季教授。”

  “前楼的顾教授”既然是位子虚先生,那么季老在垂暮之年,有没有因为没有同行者而感到过孤独呢?他走后,吐火罗语何去何从呢?将来还能有中国学者扛起这面大旗吗?

  一门语言带来“世纪难题”

  1890年,英国军官鲍威尔(Bower)在新疆库车地区发现了写在桦树皮上的吐火罗语文书。在之后的20年中,大量的吐火罗语文献被带出了中国西北,大多数保存在柏林和巴黎。

  季羡林先生1998年在《自传》中写道:“我虽然是个杂家,但是杂中还是有重点的。可惜,由于一些原因,不明真相的人往往不明白我干的究竟是哪一行。外面来的信,有的寄到中文系,有的寄到历史系,有的寄到哲学系,有的寄到西语系,有的甚至寄到社会学系。从中可以看出人们对我的了解。”

  “如果说季羡林先生的学术研究有一条贯穿其中的红线,那么,这条红线非印度古代语言研究莫属。”季羡林的弟子、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说过这样的话。而这根红线串起的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就是吐火罗语研究。

  “吐火罗语”,是门连名字都未必确定了的稀奇语言,其发现和解读是20世纪学术史上的一件大事。

  1890年,英国军官鲍威尔(Bower)在新疆库车地区发现了写在桦树皮上的吐火罗语文书。在之后的20年中,大量的吐火罗语文献被西方探险队发现,紧接着,被带出了中国西北这片诞生、养育并埋葬了它的干旱盆地,大多数保存在柏林和巴黎。

  德国的两位天才学者西克(Sieg)和西克灵(Siegling),根据吐火罗语的数词、亲属名称、家畜名称和人体各部分的名称同印欧语系其他语言完全对应这一事实,首先确定它属于印欧语系。

  以地理位置来看,既然吐火罗语残卷仅在中国西域有所出土,那么,它似乎应该属于印欧语系的东支。但是,它表示数字“100”的字,在A方言里作kānt,B方言里作kante,都等于拉丁语的centum(百)。再加上其他一些语言特点,都指明吐火罗语应该属于印欧语系的西支。

  是东支,还是西支?这给语言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共同出了一道“世纪难题”。由此还引发了其他难题,诸如印欧语系原始部落起源地的问题。吐火罗语的发现、解读给这个本来就众说纷纭的老问题之火加上了一勺新油。

  一位老人独撑绝学几十年

  幸运的是,季羡林先生在德国学会了这门语言,并且作出了重大的贡献。而遗憾的是,多少年来,季羡林先生独自支撑着吐火罗语残卷的出土地——中国在该领域的学术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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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门在地理位置上离我们很近,而在语言系属上却又离我们很远的语言,我国学者早就有所关注了。

  1920年,王国维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一文中写道:“及光绪之季,英、法、德、俄四国探险队入新疆,所得外族文字写本尤夥(音同火,很多之义)。其中除梵文、佉卢文、回鹘文外,更有三种不可识之文字……其一种为粟特文,而他二种则西人假名之曰第一言语、第二言语。后亦渐知为吐火罗语及东伊兰语……当时粟特、吐火罗人多出入于我新疆,故今日犹有其遗物。惜我国尚未有研究此种古代语者,而欲研究之,势不可不求之英、法、德诸国。”

  陈寅恪、王国维等学者当时已经意识到,新疆吐火罗语残卷的出土数量虽然不大,但足以冲击比较语言学、新疆古代民族史、佛教在中亚的传播史、佛教入华史等领域中的既有陈说了。同时,他们也认识到,中国学术界已经处于落后的位置了。吐火罗语文献虽发现在中国,研究却在世界。

  正如钱文忠所言:“幸运的是,季羡林先生在德国学会了这门语言,并且作出了重大的贡献。而遗憾,或者毋宁说不幸的是,虽然也有屈指可数的几位中国学者利用相关的吐火罗语解读、研究成果,在某些领域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创获,但是,从发现吐火罗语至今差不多一个世纪,在拥有十几亿人口的中国,在将吐火罗语研究视作解决其他相邻问题的手段的同时,而又能够从语言学,特别是比较语言学出发,将吐火罗语语言本身作为研究目的的,只有季羡林一人。换句话说,多少年来,季羡林先生独自支撑着吐火罗语残卷的出土地——中国在该领域的学术地位。这个事实,不能不令后来者为之汗颜。”

  不过,可能不会有汗颜之人,因为有没有后来者呢?季羡林在他的耄耋之年完成了生平最长最艰巨的两部书,其中一部就是对用吐火罗语A方言写就的《弥勒会见记剧本》的译释,长达数十万字(部分用英文写成,字数难以准确统计)。如果一门学科只有一位老人在开疆拓土的话,就算他歼敌十万,终不免人亡政息。那么,谁能继此绝学呢?

  后学需要聪明且耐守清高

  季羡林后来如此回忆:“原卷残破,中间空白地方很多。老师讲后,我们要跟踪查找文法和词汇表。”虽然艰苦,但是季羡林的求学经历可遇不可求。

  季羡林的弟子、北京大学教授段晴说,梵巴语(梵语、巴利语)永远不会是一门显学,它永远是一门象牙塔的学问。它很难,要求学的人聪明而且要耐守清高。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吐火罗语。但是,学习吐火罗语比学习梵语还要难。

  据钱文忠介绍,吐火罗语不是各方面已经被用近代西方学术语言再次规律化了的梵语。学习梵语就是学习一门古代外语,而学习吐火罗语,其实是在重复一遍破译解读的过程。学习梵语的人,本身是一个学生;而学习吐火罗语的人,本身还多少必须是一个解读者。

  1935年,季羡林赴德国哥廷根大学留学。二战爆发后不久,他的博士导师瓦尔德施密特(Waldschmidt)教授被征从军,替代者是原本已经退休了的西克教授。其时,季羡林已经基本修完了必需课程,正在集中精力撰写难度很高的博士论文,本来并没有从事吐火罗语研究的打算。而西克教授却在第一次上课时就对季羡林郑重宣布,要将自己毕生最擅长的学问,即《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传》、吐火罗语,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季羡林。

  西克教授所讲的这4门绝学,前3种是列入哥廷根大学的正式课程中的,吐火罗语不是,是他额外开设的。当时从学的只有季羡林和一位比利时学者。西克教授凭借《吐火罗语残卷》、《吐火罗语文法》二书,成为成功解读吐火罗语的首代功臣。因此,季羡林在吐火罗语研究的学术谱系中属于直接受业于解读者的第二代。

  “老师对语法只字不讲,一开头就念原文……吐火罗语残卷在新疆出土时,每一张的一头都有被焚烧的痕迹。焚烧的面积有大有小,但是没有一张是完整的。我后来发现,甚至没有一行是完整的……这一部文法(指《吐火罗语文法》)绝不是为初学者准备的,简直像是一片原始森林,我们一走进去,立即迷失方向,不辨天日……”季羡林后来如此回忆。“原卷残破,中间空白地方很多。老师讲后,我们要跟踪查找文法和词汇表。”虽然艰苦,但是季羡林的求学经历可遇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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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北京大学开设了第三个梵文巴利文本科班,距前一个班已经20年了。20年间,北京大学虽无本科教学,但研究生的梵文课却没有断过,前后培养学生不少于15名。段晴主持的“梵文贝叶经及佛教文献研究所”也集中了一批学有所成的年轻人,研究工作充满活力。而同样是非通用语种的吐火罗语,已经没有人能够传授了。钱文忠在复旦大学历史系开授的课也只是梵文。那么,吐火罗语除了进入沉睡以待后学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本文参考了季羡林所著《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留德十年》以及钱文忠所著《季门立雪》等书)

  相关资料

  吐火罗语对汉语的影响

  汉语“蜜”来自吐火罗语A“myat”、吐火罗语B“mit”

  汉语“沙门”来自吐火罗语B“samane”

  汉语“沙弥”来自吐火罗语B“sanmir”

  汉语“佛”最早来自吐火罗语B“pud”

  汉语“狮子”来自吐火罗语A“sacake”

  汉语“昆仑”来自吐火罗语A“klyom”,吐火罗语B“klyomo”

  汉语“翕候”来自吐火罗语A“yapoy”,吐火罗语B“ype”

  木师与画师的故事(延伸阅读)

  ——西克教授与季羡林先生,从吐火罗语A方言文献中并力译出。有删节。

  从前有一画师到一个机巧师家里去做客。这个机巧师竭力招待这画师。夜里特别为他在家里支了一个卧铺,(给)了他香油,留给他一个机关木女……伺侍他。怎么样呢?她有点害羞,眼睛看着地,看上去很美丽,她忸怩,不说一句话,也不笑。但她满是爱意地伸出了手臂,伺候他。从画师身上她把炎热驱走。

  这愚蠢的画师把这木女当作了真人,于是就想:呵,这美丽,这忸怩的含羞。她似乎没有爱我的意思,这尊贵的女子毫不注意我的举动。(但)当她伸出手臂伺候我的时候,她仿佛要把我拉到她的怀里去。她胸前的装饰动也不动,只是高高地鼓着。虽然她忸怩,她仍然能让我的心因爱情而喜悦。她究竟是谁?是机巧师的姐妹呢,还是他的女儿或太太?是女仆呢,还是同我一样是客人?但是一个客人不会来伺候另一个客人的。这机巧师对我真信得过……他竟把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孤身一个人留在我这里。

  这画师张了张嘴,想伸出手去,但看了那女子,他立刻(又想):住手!爱神亲身来用她的面孔来诱惑我了。倘若她到我屋里来对我表示恭敬,我仍然不应该向她求爱,这青年女子仍然不能搅乱我的梦。

  他又想:因为怕危险,聪明的人不许向十种女子求爱。人们说:一个人不到皇后、父亲的太太、大官(?)的太太、亲戚的太太、老师的太太、特别谄媚的女人、好利的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那里去,倘若他爱惜自己的生命的话。所以她也可以算是我的亲戚,我不能向她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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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想: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样时候,遇到这样美的一个女子,谁又能抑制住自己呢?为什么我不能向她说几句爱的话呢?我是不是应该先拉一下她的手?

  这画师为热爱所驱,真的去拉这女子的手,但她立刻碎散了,碎布片同绳索散了一地,她根本不是一个(人)。画师看了,立刻惊惶地从铺上跳了起来,仔细看了看,(说):“我给这机巧师骗了,呵,这情欲的力量,愚蠢的力量!一个人会对一堆破布片发生爱情……机巧师既然对我露了一手,为什么我不能也向他显一手呢?”

  他立刻拿出他的笔(?)和墨(?),把自己的像画成死人,颈上缠着绳索,就画在当门的墙上。怎么样呢?头有点低垂……眼睛突出,嘴唇向前倾斜(?),手同脚向下垂着……颈上一条绳子,当门吊死在那里,身上的皮肤都黄了……他这样画了自己,藏了笔,隐到门后去。

  第二天早晨,机巧师来看画师,看到机关木女碎散在地上,又看到画师吊死在当门墙上,他大声惊呼:“真可惜!真可惜!”立刻就围拢来一群邻人和别的人。他们问:“这是谁?”

  机巧师颓丧地说:“先生们,请看我这倒霉劲。画师中最好的画师,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客,一个机关木女伺候他,大概他爱上了她,想拉她,机关碎了,他羞愧自杀了。这画师,就是在当门,诸位请看!”

  看这画的人们也都认为是真的,他们说:“呵,真是可惜!”

  于是机巧师就到国王那里去报告:“陛下,从别的国里来了一个画师,下榻在我家里。现在他因羞愧自杀了,特来报告。”国王信了他的话,派大臣去(看),大臣同国人,只要看到这画的,都信以为真,所以他们都哭了。

  于是,机巧师就对众人说:“哭没有用,给我拿一把斧子来,斫断绳子把他抬走。”于是机巧师就想用斧子去斫绳子。

  画师立刻走出来,对机巧师说:“不要斫,不要斫。不要难过,机巧师,不要弄坏了你的墙,不要无缘无故地弄坏了我的画。仔细看一看,朋友,请你先注意:画同画师都不同,你不知道吗?”

  看着的人都吃惊了,他们大笑起来。

  (编辑:李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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