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砺三年,继《碧奴》之后,苏童迄今为止“篇幅最长,写作时间最长”的小说《河岸》日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虽然王干在未经苏童同意的情况下用了“发囧”这样的潮语,但是我们分明从苏童的新小说中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苏童。从《桑园留念》、《刺青时代》到《河岸》,苏童,由先锋实验作家一路走来,他总是在叙述自己的童年,叙述一段灰色而又潮湿的岁月,因为,那里有他的少年血。于是,一段一段的青春成长史在苏童的笔下缓慢地流淌,逐渐形成了今天这条浩浩荡荡一去不复返的时间长河。
谈到新小说《河岸》的创作,苏童说:“时代与小说的联系在我的写作中从来没有这样紧密过,时代赋予人物的沉重感也是前所未有的,我最大的叙述目标,就是用我的方式来表达‘那个时代’的人的故事和处境。”
朋友之间的距离
时光飞逝,从苏童写作第一篇短篇小说《桑园留念》开始,已经整整24年过去了。韩东说,经过封新城的介绍,1984年,他和刚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苏童认识了。他们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很快就成了密友。根据苏童本人的说法,他写《桑园留念》是为了“扭转他们对我习作的不良印象”。这里的“他们”指的不知道是谁,也许是封新城,但不可能是韩东。
那一天,苏童携带着《桑园留念》的手写稿,前往素未谋面的韩东的住所,因为韩东不在家,所以就将这部他应该非常看重的手稿从门缝下塞了进去。韩东说,他读完这篇小说,第二天就去苏童当时所在的南京艺术学院找他,这之后,他们就成了朋友。
此时的韩东是个诗人,但是和苏童一样,还没有在文学界出人头地。1985年,韩东在南京创刊《他们》,第一期小说栏中发表了马原、李苇、顾前、苏童的小说,苏童的就是这篇《桑园留念》。只是苏童的署名不是苏童,而是“阿童”。
那时候苏童、韩东和顾前没有分别,都是“无产阶级”,收入饿不死,也不可能富得流油。苏童与人合住一间宿舍,苏童常去韩东和顾前家蹭饭,韩东也不时地带着老婆去南艺“聚餐”。三个人见面的时候就开始死嗑,苏童说顾前写得“磕磕巴巴,就像便秘一样”,顾前则反唇相讥,说苏童写什么“责任田”。
虽然他们都很想通过码字赚钱,但是却“报国无门”。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苏童离开南京艺术学院,到《钟山》杂志社去当编辑为止。自那之后,苏童的小说频频在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上发表,直到他的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相中拍成电影,苏童的大名全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不过苏童本人对于张艺谋和贾樟柯对他作品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1993年,就在韩东、顾前辞职的这一年,苏童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三卷本《苏童文集》,开青年小说家出文集的先河,而且立即成为全国的畅销书,一时风光无两。而韩东呢,这一年收入只有90元人民币,他说那年苏童的收入至少是他的一千倍,顾前更少。马原说有一次他去韩东家看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除了桌子和书架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是他们的关系由浓转淡,见面从每月数次变成每年几次,甚至一年不见的根本原因。虽然韩东、顾前对苏童的写作方向“略有微词”,而苏童却总是对他们“全盘肯定”。但这种距离,似乎已成为朋友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河流中的宿命
在《河岸》中,库东亮所居住的地方是著名的香椿树街。苏童也许是唯一用两棵树来为自己一辈子要写下去的区域命名的作家。一个是香椿树街,另一个是枫杨树乡村,至于他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地名来编造一个又一个故事,苏童本人语焉不详:“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又说:“在这些作品中我虚拟了一个叫枫杨树的乡村,对于我那是飘浮不定的难以再现的影子。”
在苏童的笔下,乡村小镇从来都充满了古怪的通奸、莫名其妙的死亡和黑暗的童年记忆。固然有“我的棉花、我的家园”这样温情的题目,带给读者的仍然是深深的怅惘和悲情。他从不避讳他对乡村中的疾病、死亡和灾难的渲染,但同时,苏童却并不给予底层大众深深的同情,他的态度:“就像一个花匠把两种不同的植物栽在一个园子里,希望它们看上去和谐而丰富。”苏童不仅对自己的作品如是说,对笔下的人物和叙事同样持着一种花匠对植物似的支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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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树之歌》中,当父亲对“我”说起先人种下的第一棵桂花树时,他的“脸上泛满了金黄黄的颜色”;而《我的棉花、我的家园》中的棉花和书来也是合一的。一场大水淹没了曾经丰饶的棉花地,书来像棉花一样,在漂泊中收获着饥饿和流浪。当书来迎面奔向火车,他就像一片枯叶,一朵棉花一样随风飘了起来,他多么无助,多么卑微!
《罂粟之家》是枫杨树系列中的代表作。罂粟美丽而具有毁灭性,这很像苏童小说中的女性所具有的气质和归宿:《像天使一样美丽》中的小媛和珠珠,《南方的堕落》中的红菱,《樱桃》中的白樱桃,《城北地带》中美琪、锦红等等莫不如是。苏童总是对女性表现出莫名的同情和伤感,这和余华的残酷和格非的狡黠恰成对照。在《罂粟之家》中,罂粟不仅是沉草、刘老侠的命根子,也满载着仇恨和欲望在乡村中盛开。陈茂对刘家、沉草对沉草、姜天洪对沉草都有一种纯粹的仇恨。
苏童笔下的小镇仿佛河流,植物就是苏童“河流”中的浮萍,是他的流动的乡土,流动的青春。和生活中的好男人形象不同,苏童的心似乎永远在河上漂浮。沿着他的小说的脉络,我们可以走入一个作家的双重世界,看看他的现实与文本,他的青春,他的阴郁和悲伤,还有他对小城市、小镇与乡村恐惧与逃离。
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谈到新小说《河岸》的创作,苏童说:“时代与小说的联系在我的写作中从来没有这样紧密过,时代赋予人物的沉重感也是前所未有的,我最大的叙述目标,就是用我的方式来表达‘那个时代’的人的故事和处境。”
这是河流中的宿命。随波逐流的掌舵主人公库文轩被命运之舟载着,“隔离”、“批斗”,经历着“文革”的荒诞岁月。于是,他的儿子库东亮从根红苗正的“烈属”一下子蜕变成了人见人欺的“阶级敌人”,他妖孽般的青春在“河”与“岸”之间漂泊。
历史洪流裹挟着他们。就像在《妻妾成群》中,他又借助于植物在人名中的镶嵌(三太太梅珊、四太太颂莲、五太太文竹)来预示女性命运的走向一样。一种极强的宿命感营造出苏童小说中阴冷的氛围——这也许就是苏童的精神故园。
他是否已经写得太多?
苏童、叶兆言和毕飞宇聚在一起打拖拉机的时间要多于他们谈论文学的时间,当青春期的叙说和写作冲动被一种更为职业化的操守所取代时,苏童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成功人士”,当然,他很节约,烟都是抽完才丢(他喜欢的香烟是南京产的南京烟,外地的喜欢芙蓉王)。
与此同时,他的写作正在发生一些偏移,他似乎写得太多,1995-1996年的短篇小说就可以集成一本集子,其厚度和1984-1989年的集子差不多。此时的苏童多多少少有点无根的感觉。然而这一次,苏童像写作《人面桃花》的格非一样,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原点,用一种诗意的阴冷的笔调,苏童开始了他讲述河流的故事:“我和父亲的生活方式更接近鱼类,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我们的世界是一条奔涌的河流,狭窄而绵长,一滴水机械地孕育另一滴水,一秒钟沉闷地复制另一秒钟……
(实习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