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第一次见邓友梅是啥年月,就觉得老爷子那副尊容好像维护得很持久,见到他时他就这么老,老到现在还是这么老:一支“斥巨资”从日本“10元”店里买的拐杖招摇过市。一只小包左肩右斜装着手机、药丸和夫人派发的散碎银两。一件对襟小袄外加布底鞋,假装把“那五”从里到外地表现出来,打造了一个大众心目中“鲁籍津人”反串的“京派”形象。如今,他以装傻充愣、老年痴呆的面目出现,过着简单快乐的晚年生活。
称邓友梅老爷子他不让。因为北京人嘴里的老爷子不仅辈份大,而且威望高。尽管从40年前邓友梅就装老,但他从不“拔范儿”。要说他的历史还真挺金贵,“九一八”那年出生,“七七事变”时他上小学,12岁就当了八路军的交通员,参加过新四军,在《文艺报》发表《文工团员在淮海前线》那篇散文,主编丁玲亲自为他写按语时,我还没出生呢。后来他因写了一篇爱情小说而成了“右派”。再说他连获一、二、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一、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奖,以写“旗人”著名时,我也就一文学小青年。
近几年邓友梅总拿老年痴呆说事,一到开会请他讲话,他必先说痴后说呆,但他的谈吐机智幽默风趣,把真痴假呆的都能逗乐了。还有,面对记者时他想说就明明白白,不想说就装傻犯呆。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怕记者有两个原因,一是多年前在一个会上他狠狠地得罪了一把记者,至今令他悔恨;二是他家一把手曾经就是记者!那次冒犯记者事件后,头一个骂他的就是“太太”。从此他对记者格外小心格外客气,决不留下“受扁”的机会。我说,“作文得寸进尺,做人退让三分”是你的名言,可你对老婆并不只退三分啊。就说邓友梅戒烟很多年,后来称自己老年痴呆又复吸这事。他怕老婆闻到烟味,只能钻到自己书房过烟瘾。一旦老婆大人传旨,就赶紧从房间出来,嘘口气,用手在嘴边扇扇味儿再开口说话。若夫人外出,他就大模大样在客厅里摆开“北京大爷”的架势“开怀畅吸”,有时烟没散尽老婆进门,邓友梅只能作痴呆状。
这几年我们年年春节和他的生日都去拜谒他,一般年份邓友梅客客气气礼貌周到,特殊年份就不是他了。我前一天还在一个会上和他搭讪过,第二天到他家,他居然跟真的似地装傻:这位女记者是谁?我窃笑。心想,完了,又是想回避什么话题开始装傻了。果不出所料,人家问东他说西,装得耳朵也跟聋了似的,连问什么都听不见了。三天后作协派车接他去石家庄开会,上车就问:胡殷红怎么没来?司机打电话告诉我说邓老可能找你有事。我心里明白,邓友梅其实不痴呆。
邓友梅装傻充愣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就拿他的那个道具——拐杖说吧,只要他身边有人,那拐杖一点儿不沾地。身边没人,他的拐杖像警棍似地戳戳点点。我曾问他从啥时开始使用拐杖,他说文化大革命时被一位权势通天的人物点了名,挨了“革命群众”两次打,就装瘸杵上棍儿了,挺管用,少挨了几顿揍。
邓友梅凭着他的资历,当过不少文学奖的评委会主任。当评委会主任可不是件省心事,有一次评奖中发生争论,有几位评委拍着桌子说如果某部作品评上奖,他们就辞去评委职务当即退席。会场气氛立码紧张起来,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邓友梅耍了个滑头,右手把挂在桌角的拐杖拿起来耸了耸说,我有点犯痴呆了,先休息一会儿行吗?我当时就想,别说他是德高望重,就一拉车的说歇会儿谁能说不行呢。休息完再进会场,他的拐杖一步一个点儿,笑眯眯地放了重话:我想明白了,投票选哪个作品是评委神圣的权利,别人无权反对;当不当评委也是各位的权利,别人也无权反对;投谁的票自己决定,当不当评委也由各位自己决定,我一律尊重你们的选择,上午的会到此结束,自愿退出评委的同志下午可以不来了。午饭时我还见几个人叽叽喳喳小声谈论,下午却一个人也没少。一场可能造成麻烦的“事件”,竟被邓友梅那一句痴呆、一根拐杖,几分钟就化解了。还别说,邓友梅是我见过的装得最持久、最有气派的人了。
邓友梅在中国作协担任书记处书记、副主席前是外联部主任。我说,搞外事工作都得会外语,就你那点在日本当劳工时学的日语,早就丢在“大和海盆”里喂乌龟了吧。可也奇怪,邓友梅只要几杯酒进肚,那点平假名、片假名拼出来的词就开始顺嘴蹓跶了。几年前大江健三郎来北京,中国作协在昆仑饭店宴请他。请邓友梅致词时,看他那眼神,翻译翻到哪一句他好像都听不出来。随后,只见外联部副主任陈喜儒一杯一杯给他灌酒,几杯下肚,邓友梅就和大江哇哩哇啦地对上话了,再加上肢体动作,两人一会儿拍肩一会儿握手,聊得畅通时还拥抱着唱起歌来,很傻很自在。老陈趁机开吃,我问他:老爷子的日语到底怎么样啊?老陈坏笑说,调儿不太好听,有点儿土,但对话没问题。这之后,凡到日本,老陈就顿顿灌他点儿小酒,邓友梅只要喝点就不用翻译了。
邓友梅到日本出访的次数较多,对日本人讲究服饰,尤其对正式场合西装的要求更是清楚,因此他常为自己的土造西装发愁。邓友梅偶然发现了有关规定上写着:正式场合,穿西装要按国际标准,穿民族服装按民族标准。邓友梅脑子一转,花了几十元做了一身中式对襟小褂,一双圆口布鞋,那款式那材料最多也就算民国时期平民百姓的行头,但等邓友梅几口小酒一喝,日语也顺嘴了,愣把自己那身衣服吹成标准唐装,弄得一个日本人追着要用自己昂贵的西装跟他换,邓友梅只能装傻做出没听懂的样子。人家那套西装怎么也值人民币一两万元,真换了,那不是亏心嘛。
要说起来,邓友梅其他的外语都不灵,可他却有本事让自己在国际诗歌节上大放异彩。那年邓友梅当团长到马其顿参加国际诗歌节,广场诗会上人山人海,每个国家的代表团都用自己国家的语言朗诵诗歌,马其顿人民热情啊,不管听懂听不懂都报以狂呼和掌声。期间,主人邀请中国诗人上台朗诵,张志民、邹荻帆等老诗人都很认真,说没准备不能去。邓友梅被那场面弄得热血沸腾了,心说,反正在场的人一句也听不懂,就装一回诗人也没啥。他大喊一声冲上台去,连快板带顺口溜,高喊低吟,变换着表情、姿态和动作,把台下的洋人全震了。还没等他比划完,台下又是鼓掌又是喊叫,男人的口哨,女人的飞吻,此起彼伏,他成了当晚最受欢迎的明星诗人。回国后,朋友们问他:看来你本事还真不小哇,还有什么叫绝的本事?邓友梅说:我的本事多了,不过因为我们邓家有个家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较劲。比如,邓亚萍打乒乓出名了,我就不能再打乒乓,邓丽君唱歌红了,我也不便再唱歌……我说:这话不对,邓小平同志领导了改革开放,你就不改革开放了?邓友梅赶紧表示:我坚决跟着改革开放,但不能抢当改革开放第一人。我说:这话跟没说一样,你想当也当不了哇。邓友梅自嘲:乔羽老爷子逗着玩儿说,有了那位邓大人我们就不能叫你邓大人了,只能叫你邓小人啦!
真傻的人是简单的,装傻的人是复杂的。装一时需要小智慧,装一世就得大聪明。邓友梅的装傻充愣是历史的修炼,人生的经验,他有时简单,有时复杂,有小智慧,也有大聪明。
(实习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