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的沧桑与沉思
近日,阿拉伯世界的诗坛巨匠阿多尼斯来访北京,出席了其首部作品中译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首发式,并与数位中国诗人做了交流。
阿多尼斯于1930年生于叙利亚,迄今用阿拉伯语共写作出版了20多部诗集与论文集,在黎巴嫩与法国负有盛名。少时曾做田耕,17岁时为当时的叙利亚总统诵读过诗篇,24岁在大马士革获得哲学学位,翌年因参与一“泛叙利亚”的社团而入狱半年。出狱后,阿多尼斯移居到黎巴嫩的贝鲁特,不久与人创办了《诗歌》杂志。阿多尼斯从1960年开始踏足法国,20年后定居巴黎。从上世纪70年代起,阿多尼斯被公认为阿拉伯现代诗的先锋,他将现代派的诗歌结构与阿拉伯传统诗歌的神秘主义气质结合起来,部分诗作曾被译成英、法语。同时,阿多尼斯因对阿拉伯社会、文化与政治做出深刻批判,成为阿拉伯世界一枚受争议的符号。
谈印象 译文是藏在黑夜里的女子
新京报:听说你游胡同时拿小本子记了不少笔记。
阿多尼斯:我要先整理好,弄连贯了,在阿拉伯的报纸上发表。如果我要写中国传统文化一些不好的方面,请不要生气。假使我表达了批评,我们依然是朋友吗?当然,我要说的一些话,到时候会在诗里面体现。
新京报:当然是的……昨天你说,听了多位中国诗人朗诵你的作品,你对自己的诗歌又加深了了解。请问你听到了什么?
阿多尼斯:诗歌在被创作后,诗人在看待自己的作品时,需要有一定的距离,才看得清。昨天我就看到了自己的诗歌原来不曾含有的意思。
新京报:比如说?
阿多尼斯:也不一定是发现新的意义,但有时会产生新的角度。比如看一个女子,她在阴影下,或者全部在灯光下,或者一半在阴影下,一半在灯光下,看着都不一样。同样的,如果一个女子衣服穿戴齐全,或者只穿了稀薄的内衣,还是这个女子,但感觉就不一样;全裸了,又不一样。人还是这个人,但给你的暗示是不同的。诗歌也一样。对于诗歌的每一种解读,就相当于是对诗歌一次新的构建。
新京报:以前你说过,被翻译之后的诗歌,已不单是诗歌本身,“诗人已成为一个物证”。这两天在北京,你感觉自己被翻译得更透明裸露了些,还是依然衣衫齐全呢?
阿多尼斯:如果我懂中文的话,就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了!现在对我来说,翻译成中文的我的诗歌,就像个藏在黑影里的女子。我看不见她。但是我通过正在描画这位女子的画家,能够看到女子的一部分:我就似乎看到了这个女子。而这个画家就是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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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西方 人是没有身份的
新京报:你住在巴黎。请告诉我们,被翻译成法文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多尼斯:有人说,诗歌是不可译的,译者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诗歌有不同档次,这跟译者的水平相关。在法国,不同的译者译我的诗歌,有些翻得很忠实。可是,就像人照镜子,不能离得太近;我认为诗歌翻译不在于字面上百分之百忠实于原文。
新京报:你在西方住了很久。现在你觉得,西方对你的好奇,或者你对西方的好奇,变成什么样子了?或者已不存在好奇了?
阿多尼斯:这个问题其实源自于对身份的重视。假如你有三兄弟,同父同母,你会发现孩子们从相貌到秉性都完全不同。同一个家庭里都存在那么大的差异,不同民族就更不用说了。重要的不是让西方溶解于东方,或东方消融于西方之中,而是人的自我开放,应该像空气、玫瑰、天际那样开放。不能待在一个角落,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啥都不认,坐井观天。可以说,人是没有身份的,人的身份源于未来。人不能像弱不禁风的儿童,害怕外面的风浪。身份是不断被书写的,人就跟树一样,树的根在土里,但枝条长向四面八方。
新京报:你提到过,西方语言中词与物的关系,跟阿拉伯的很不同。
阿多尼斯:开放并不意味泯灭了人与人的不同。我向你开放,并不意味着我就变成了你。人总会保留着自我的特征与核心的东西,不然无法跟他人对话。真正相爱的恋人之间是最开放的,但恋人依然不是同一个人。
新京报:你的名字在阿拉伯世界与“叛逆”相连。这是你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
阿多尼斯:叛逆,包含了我的意志的选择。诗歌本质上是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世界,变化、变革、叛逆是诗歌的根本,目的是要让世界变得更好。要让一个诗人全盘接受现实,是不可想象的,那样作出来的诗歌也没有价值。多元社会,重要的是争取对话,我批判我的阿拉伯社会,我也同样批评西方社会的弊端。
谈艺术 我赋予废弃物意义
新京报:阿拉伯学者萨义德与犹太音乐家巴伦博伊姆20年前创办了“西东合集”乐团,由阿拉伯与犹太人的孩子共同演奏……
阿多尼斯:他们俩都是我的朋友,我很支持他们的做法。
新京报:在我印象中,音乐直达人心,而诗歌是诗人私密的表达,简短的字面,往往需要庞杂、具体的文化理解做支撑。
阿多尼斯:跟艺术怎么接触,纯粹是个人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和审美观。对我来说,没有一种艺术形式能替代另一种。我既喜欢美术也喜欢音乐,但我更倾向于诗歌,诗歌中蕴含着音乐,也有形象,还能看到建筑:也就是一篇诗歌的建构。因此对我来说,诗歌可能含有更大的内涵。我也听人说过,泰姬陵兼有音乐、美术、建筑、诗歌之美;也有人说过“贝多芬浓缩了世界”。幸运的是,大家都没有一致的看法。
新京报:我想起来,你还画画。诗歌与其他艺术形式对你来说是平行的吗?
阿多尼斯:我不是画家,不用笔和墨,而是用废弃物,没有意义的废纸、木头,做“拼贴”———collage,这个词在阿拉伯文里不存在。我所做的是重新赋予它们意义。石头、羽毛、木塞子,乍看它们毫不相干,但组合方式能使这些不同的东西统一为艺术。同样的,诗歌的意象也很零碎,但诗歌的结构把不同的意象组合起来,好的诗人就有高超的组合本事。假如我仅仅作诗,动用的只有脑力,可其实手也具有巨大的能量,手是被压迫的,应该把手解放出来,把它的才能和脑子里的想像结合起来。
记者手记
让我们互相调整焦距
后海边,戴礼帽、披着红色长围巾的诗人,坐我身边,说了一个半小时的话。不觉天色将晚,气温下降,我们的对话仪式结束。诗人忽然扬起一只手来与我击掌,就是那种西方友人之间常见的庆祝式的“high five”。从阿拉伯来的老阿多尼斯,我们该庆祝些什么?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阿多尼斯写过。这几天,这一句频见于报端、网络。
孤独也值得庆祝。老阿多尼斯回答问题很仔细,末了就短促地笑,似乎啼笑皆非,又有点像被喜剧逗的。他说,哎,现在读诗的人减少了,不是诗歌的过错,是人落后了。
国内知道阿多尼斯的,除了专业人士,最多也就加上关注外国文学的读者,在近年诺贝尔文学奖隔岸观火的“猜想”中,无意间掠过。因为“阿多尼斯”带来的联想丰富直接,因而过目难忘。60多年前,一个叙利亚的穷学生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在投稿的纸上,随兴署下了西亚神话里掌管植物生死的神祗之名,诗歌旅程顺利展开。今天,他的诗作在我们的手里沉甸甸。东方西方,翻译了什么,翻译成了什么样,老诗人与我们都想调好焦距,每个人自有不同的瞬间。 (采写 记者张璐诗 摄影 记者周晓东)
(感谢阿多尼斯作品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系教授薛庆国的翻译)
阿多尼斯诗选
G城
在G城,人只有在他白日呻吟的底层,才能发现自己真正的历史。
在G城,人们相互厮杀,吞食,
在用来书写献给王座之歌的墨水瓶里,
他们倾倒死者的鲜血。
在G城,你会有数不清的钥匙,
但却找不到一扇门。
在G城,黑夜在凉棚下端坐,
并邀请星星和他共坐一席,
然后开始抨击黑暗。
死神之父啊,这个城市的居民需要你!
真的,世界似乎是一只死鸟,
挂在G城的脖子上。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否认:
在G城,二十世纪之后来临的,
是公元十世纪。
这个城市的诗人说道:
“民族是诗篇,个人是其中的词语。”
我说:“那么,除了语言,什么都不复存在。”
在这个城市,生命不是人俯瞰万象的顶峰,
而是人赖以藏身的隧洞。
这个城市的主人相信自己是英雄。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人,学不会风的善辩,
因此,他绝对无法形容G城。
G城用死去的人们制造其现在,
用没有“现在”的词语制造其未来。
在这个城市,一个人的监狱,
开始于向着王座敬礼。
在这个城市,父亲不会被杀戮,而是被更换。
在这个城市,时光行进着,
犹如苔藓生长在一堵叫做“永恒”的墙上。
在这个城市,树木的梢头戴着钢盔,
每一颗果实里都有一颗子弹。
《我的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阿多尼斯 著 译林出版社 2009年3月版
(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