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潘颂德老先生家的窗口望出去,虹梅路高架上蓝底白字的路标牌看得清清楚楚。窗口下面摆了一张饭桌,桌上放着摊开的文稿纸笔,潘先生平常就把这里当书房。其实专门的书房不是没有,只要从桌子出发,迈个一两步就到——只是那里的书不像固体倒似流水,书橱兜不住,已经淌得满地都是,不太坐得下一个人了。
潘老先生当了十八年中学语文老师。直到现在,每说一句话,还要习惯性地在最后加上一句“你知道吧?”仿佛自己仍在课堂。他说自己出生地道的上海农家,老家是现在的闵行区浦江镇。父亲是贫农,每天辛苦得“从鸟叫做到鬼叫”。比如挑一担棉花柴去浦西卖,事先要打一双草鞋:“父亲下午开始打草鞋,第二天凌晨两点出发。一担棉花柴一百多斤,三十多里路,天亮才到周家渡。之后还要摆渡,才能到浦西。”为着这个家境,潘老先生读小学和初中均学费全免,接着考了个不要学费、书费还倒贴伙食费的中等师范:“师范学校在嘉定县安亭镇,那时候从三林到安亭就算出远门。父亲特意送我去的。”
师范学校毕业,潘老先生由学校保送进了上海教育学院读中文专业,两年后大专毕业,当起了中学语文老师。工资加起来四十一块:二十五块给父母,剩下十六块,吃饭、买书、澡资和邮资,全都得计算进去。潘老先生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说自己偶尔也还“奢侈”消费一回:“一双猪皮皮鞋,七块;中饭有个荷包蛋,很好;馋了下馆子,吃‘光面’!”第二年转正,工资涨到五十二块:“只要口袋里有钱,我总要到福州路、四川北路和海宁路的新旧书店逛一逛,那时的民国版书价钱也不贵,两三角钱就能买到一本。”
潘老先生讲话认认真真的,说个故事也像是在解剖课文的中心思想。因为不想一辈子做老师,1978年、1979年前后他考了两次研究生,考题到今天也还记得。第一次是考复旦,有道五十分的大题叫做“试论‘真善美’三者之间的关系”;第二次是考上海师院,要求在两个多小时内评论茅盾先生的《春蚕》。两次考试,都因自己的外语水平低而失败。潘老先生说自己热爱鲁迅也甚早,二十一岁那年就编了本九万字的《鲁迅论读书》,结果没人愿意出版。这位委屈又愤怒的青年给许广平写信求助,许先生给他回信了。“她学鲁迅的作风,回信的信封是将民进中央会议通知的信封翻过来粘贴而成的。信里说:‘研究鲁迅,要下过功夫,对读者有利,人民总是欢迎的。’ ”也许就因这个鼓励,1980年,中国社科院从社会招考研究人员,潘老先生报考鲁迅研究专业助理研究员,这次终于考上了。
潘老先生买书四十多年,机缘巧合也碰得多了。2003年底,他在文庙淘到一本前辈女作家罗洪在1935年由未名书店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腐鼠集》。次年2月,潘颂德带着这本书登门拜访罗洪老人。九十五岁的罗老很高兴地在扉页用小楷题了字。那感觉,怕是有点像母亲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
编书读书买书都有故事。潘老先生讲得认真,坐得笔直,那双近视一千度的眼睛热情而明亮。他说其实自己的故事和无数爱书人一样普通——这间高架桥下的书房,就叫做“平凡斋”。
(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