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我们重新谈论海子,也许可以站在一个更为疏离、更为冷静的立场上。作为读者,我们经历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举国爱诗者追捧海子的汹涌浪潮——那似乎是时代的选择,海子诗歌中的秘密元素,或许契合于某种集体心理境况,那是一个因迅疾转型而倍感彷徨的时代呵,理想主义的过山车经历过颠三倒四的高潮,已急转直下,奔向两眼一抹黑的不知所终的所终,海子诗歌提供的安慰,其实是最基本的安慰,落实于农业国度集体无意识中最基本的情感,朦朦胧胧的共鸣几乎是预设的。
第一次接触海子的诗歌,恰是二十年前,中国东北一隅,初春,乍暖还寒,我在高中一年级的物理、化学或数学课上誊写一本油印的《中国当代诗歌四十首》,这是通向外部世界的一扇窗户,虽然只是薄薄一册,却几乎代表着当时汉语诗歌的最高成果。海子的作品是其中的一员,但并未予我太深的触动,我甚至认为他偏于传统,实验精神稍逊。不久后,我在《北京青年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诗人海子于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接下来,他成了整个诗坛关注的焦点。
我在复旦读书的时候,大学里高举海子旗帜的年轻诗人可谓比比皆是。海子是永恒的话题,海子的诗歌则是校园写作者的圣经。但毫无疑问,我们更为迷恋的是海子的语言,因为我们对海子生前所感知的痛苦一无所知——或者,更确切地说,若抛去空洞的“痛苦”概念,仅就个人生命体验来说,那时的我们对真切的痛苦一无所知。
海子生前好友诗人西川(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海子诗全编》以及今年推出的《海子诗全集》的编者)认为人们对海子存在很多误解,“比如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句,几乎是家喻户晓,所有人将它认为是很明亮的诗,实际上它背后是非常绝望的”。
绝望是解读海子诗歌的一把钥匙,比如《祖国(或以梦为马)》一诗有这样的句子,“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烈士”、“小丑”与我不得不三人同行,可见海子于现实何等绝望;再如《春天,十个海子》,海子生前最后一首诗中的结句,“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的疑问是彻底的绝望。然而,若无希望却又无以轻言绝望,绝望远非绝望所能道尽,它常常诡异地暗含着希望,此希望自然不是肤浅地理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希望,而是类乎《等待戈多》式的绝地里的希望,甚至不可言称希望却又无处不透出希望亮色的希望。
日前参加复旦诗社组织之海子纪念朗诵会,有与会者以为,海子的精神养分过多来自西方,笔者未敢苟同。上世纪八十年代于后世中国之贡献,恰在于精神领域敞开国门,海纳百川,此一过程远未结束,“汉语西化”最多算是一具伪命题,汉语拥有一只博大的胃,所谓“西化”,无非阶段性地壮大且拓展当代汉语之边界而已。海子大量阅读西方作品,其吞吐之诗歌,却为当代汉语的抒情表述拓展着疆域。海子的语言,既继承了白话文运动以来乃至毛泽东时代的书面口语遗产,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群情激昂的现代主义语言实验中获取给养,词语与词语之间,诗句与诗句之间,多跳跃、断裂之处,多曲折乃至貌似不通之处,正是这种刻意营造的通畅之阻力,使海子的诗篇产生出一种近乎奇幻的语言张力。他所使用的语言,介乎大众沟通媒介与个人隐秘符号之间,毫无疑问,这不是报纸的语言,仅是诗的语言,它沟通的不是讯息,而是情感与体悟,惟有如此语言,方使人类超拔于世界。
海子身后二十年,中国社会天翻地覆,欣慰的是,在财富英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依然在复旦的教室里排着队等待上台朗诵海子的诗篇。这就是诗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数十年后,财富英雄们铸造的大厦业已倒塌,诗句却依然留下,一代代刻在心里,成为民族可供留存的精神资源,一如海子所说,“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