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国庆,趁赴京参加“昆曲《牡丹亭》国际学术研讨会”之便,抽空与香港翻译学会会长金圣华女士一起,专程去拜望了杨宪益先生。已92高龄的杨老,自中风后走路不便,但思路、言谈依然幽默风趣。杨老的翻译成就,我当然熟悉。早在英国牛津大学念书期间,他就已把《离骚》译成英文,此后《儒林外史》、《史记选》、《楚辞》、《红楼梦》等上千万字的英译作品,都是他与爱妻戴乃迭的翻译成果。那天聊天中,我随口问他:“杨老,您这一生最欣慰的事情是什么?”他沉思着。
我提醒说:“是翻译吧?”
“不……是。”
“那您怎么走上翻译的道路?”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牛津是学希腊文和拉丁文,本来哈佛大学要请我去美国当助教,但那时中国正在抗日,我还是说服了英国女朋友格莱迪斯(即戴乃迭)一起回到中国。可是回到重庆后,我一不会做官,二不会写小说,为了生计,阴差阳错地进了梁实秋负责的国立编译馆,就这样跟翻译结上了缘。”
见他否认翻译,我又追问:“跟乃迭相识总该算是吧?”
“也不是。”
“那您觉得最欣慰的事到底是什么?”
“最欣慰的是我有许多好朋友。我现在花时间最多、也是让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时常想起和许多老朋友相聚时光的种种乐趣。”老人讲这些话时,神态略显凝重和伤感。因为他的一些老朋友如冯亦代、吴祖光、郁风等都先他而走了,丁聪也老病缠身。此时我仿佛能够理解他把怀念老友列为最欣慰之事的心情了。
为了改变气氛,我打趣地问他:“戒酒之后有没有偷喝酒?”
“偶尔还喝一点。”他回答得也挺坦白。这时他让人把他才出版的新书《译余偶拾》和雷音撰写的《杨宪益传》送给我们。金圣华还请杨老在赠书上签上名,他的手有点颤抖地照签了。随后金圣华要求与他合影,他把身子坐正,金圣华特意紧挨着他,还笑问:“靠这么近不介意吧?”引得杨老和大家都笑了。
“近来还写诗吗?”我又问杨老。
他答:“不写了。”我向金圣华介绍,杨老不但是位翻译家,而且还喜欢写古体诗,出版过一本诗集《银翘集》。金问为什么取名“银翘”?杨老笑答:“以前有种治伤风上火的中药叫‘银翘解毒丸’,我的打油诗多是火气发作时写的,用‘银翘解毒丸’来散火最合适。”我向杨老讨要一本《银翘集》,他说早就送光了。
回南京后我设法找到一本《银翘集》,细读之后,深被杨老诗中寓藏的幽默和哲理所吸引。黄苗子先生曾赋诗这样评价他:“十年浩劫风流甚,半步桥边卧醉囚,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杨老笔下的诗作,首先,表现了笑对人生顺逆,但又充满了自信的乐观情绪。例如在《祝酒辞》及《谢酒辞》两首姊妹诗中就有这样不同的两句:“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糊涂。”“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
其次,假借嬉笑打趣,展示了自己对人生纷纭现象的感悟。如《体检》一诗:“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需早戒烟,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又如“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蹉跎惭白发,辛苦作黄牛。”
第三,舞文弄墨,难掩一个“情”字。杨老的诗,尽管貌似“另类”,但却含深情。如对爱妻戴乃迭的缅怀诗: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掩卷沉思,联想在北京造访杨老的情景,我脑海中不禁跃出了这样几个字:杨宪益翻译写诗俱潇洒。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