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戏称自己是“三八式”,生于1938年是也。今年不多不少整70了,也算得上“古稀”了。尽管有人说,古稀今不稀,总归也快到了该画句号的时候了。
友人劝我出个集子,然而,这却把我难坏了。大学毕业到现在,婚前搬过四次家,婚后搬过五次家,1966年冬还被抄过一次家。“树怕移,人怕挪”,挪过那么多次还到哪里去找旧作呢?东托西托,前后托过20多位朋友找也没找全,只找到了一些发黄、发脆的旧报刊。过去的纸张没有今天的纸张好,发黄看不清,发脆会掉渣。不仅字迹辨不出,而且内容也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甚至连笔名是不是自己的也需要想好大一会。
翻阅旧作有时是享受,颇有返老还童之感;有时是受罪。旧作越旧,负罪感越浓。我一边看,一边说:“我怎么会左得如此出奇呢?” “我怎么会幼稚到这般田地呢?”难怪有些人出集子时要把原作“现代化”:或大刀阔斧,或涂脂抹粉,明明是跟风的却改成顶风的,明明“豪言壮语”过,并以此豪言壮语邀过功的,却改成了不言不语,好像没发生过似的。篡改历史,涂改文集,是聪明,但不高明。也许大人物有个形象问题,不改不足以高大吧。咱小人物无足轻重,我想大可不必让旧作变新颜。高大未必就好。高,“高山之巅无美木”;大,“大树之下无美草”。不过,中国还有句话,叫“大匠不斫”。意思是:大师傅不乱砍削。你乱砍削了,还能算得上“大匠”吗?我在写作上有过“穿开裆裤”的经历,在学术上有过“拆烂污”的错误,这不仅是我自己抹煞不了的,而且是任何人也无法替我抹煞的。我不是“小诸葛”,不能超越时空,没有什么先见之明,我既摆脱不了历史局限性,也摆脱不了个人视角的局限性。我有左,也有右,在不左不右的时候,也出现过平庸,只是偶尔快半拍,高半度,曾惹出好几场学术讨论。不过,这算不算真正的“快半拍,高半度”,还待考。即使有时冒出过几星火花,尚不知照亮过几个人。我有些被媒体肯定过的文章,有的早已成为秋后黄花。一些当年曾引发争论的文章,在今天看来已是普通常识。
基于这点想法,这次编集子时,我来了个和盘托出。凡入选的文章,除了错别字,或者当时报刊排字时就排错了的地方做点校正外,在观点上一律不作修饰。在我看来,没有过错误观点,就不像我了。学者只对真理负责,除此之外,皆等而下之。尽管事实上难以做到这一点,因为学者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是,“只对真理负责”的宗旨不能抛弃。学者无不是在纠正别人和自己的非真理,即错误观点中提高的。向真理低头犹如登山时的低头弯腰。因此,我甘愿把自己当年的错误文章拿出来示众,包括不易被人知晓的用个人笔名或集体笔名发表的文章,也兜了出来。兜了出来,我就能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让读者去解剖,看看我是如何从上个世纪60年代参与批判唯生产力论,到80年代转为写《生产力颂》的,又是怎样从写《生产力颂》,到90年代一而再、再而三地倡导“经济与社会同步,物质与精神齐飞”的。兜了出来,我就能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让读者去解剖,看看我是如何从鼓吹“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变为在出版了《和谐社会笔记》之后,又出版了《和谐社会散议》,还撰写了《和谐社会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吗?》一文的。
社会变迁会带来人的思想的变化。时势造英雄,时势也会造狗熊。在造英雄的时势中,也会有狗熊游走。把“雄”与“熊”和盘托出,不是甩包袱,还要考虑后果,我担心会不会谬种流传,贻害读者,因此,在部分文章的题注中点出了“此文有错”。这样也许会贻笑千秋。但是,贻笑万世也只好如此了。
(《邓伟志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