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中期,退伍之后的肖全回到家乡成都,进入四川广播电视大学工作,结识了一群搞艺术的朋友。大家经常一起聚会游乐,喜爱摄影的肖全就在旁边给他们拍照,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用肖全的话说,“只是拍着好玩”。直到有一天,肖全在一本摄影杂志上看到了美国著名诗人庞德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庞德穿一件黑长衫,头戴礼帽,拄着拐杖走在石头小路上。这张照片彻底击中了肖全,他从中感受到“深邃和无尽的孤独,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充满历史感”,一个念头也突然从心中升起:用自己的镜头去记录这个时代优秀的艺术家。
自那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肖全辞去工作,带着相机走遍中国,以那时国人还很陌生的专职摄影师身份,为三毛、北岛、崔健、窦唯、张艺谋、陈凯歌、姜文、杨丽萍等一批引领一代文艺潮流的先行者们留下了最鲜明的个性影像,也是一个时代的群像。
1996年,这些照片以《我们这一代》的名字汇集成册正式出版,肖全由此成名,还得到了“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称号。在肖全看来,“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只不过在通过特有技能像是诗歌、电影、舞蹈、音乐,来传达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
肖全本人亦是如此,他眼中的精英名流、普罗大众以及这个世界都是什么模样,也全都忠实地映射在那些朴素的作品中。现在肖全的3个主题肖像摄影展“我们这一代”、“今日肖像”、“美丽世界”正同步在北京民生美术馆、今日美术馆和官舍·会空间进行,静静等待着与能看懂它们的人相遇。这些照片毫不花哨,未经修饰,却暗自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能直直走进你的心里去。或许,这就是真实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时间的力量。
我们这一代: 生活贫瘠精神富足
这次来北京办展览,肖全住在了望京地区一家设计风格独特、艺术气息浓郁的高档酒店,而在1993年,他为了拍摄《我们这一代》来京时,却只能住在柏树胡同一家简陋的地下小旅馆。那时候《我们这一代》已确定将作为一本大型摄影集出版,出版方答应支付给肖全的稿费是2.5万元,他在那一年向出版方先预支了1万元作为拍摄经费,然后就揣着这1万元来到北京。
唐朝乐队的丁武那时和肖全已经熟识,知道肖全住进了地下室,他打电话发出邀请:“全儿,你还是到我这儿来住吧。”那时候的丁武也没有什么豪华的大房子,他的住所就是东城区的一间小平房,张炬等乐队的哥们儿经常聚在这里写歌、弹吉他、排练,肖全去了只能打地铺。“那时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很真实,毕竟年轻,觉得什么都无所谓,没有任何可以让你退却的东西,物质条件更是无所谓。”
生活贫瘠但精神富足,肖全那几天在北京过得很快乐,他和丁武他们去当时的新疆村吃饭喝酒,和窦唯相约坐在雍和宫路边的花坛上聊天。之后窦唯用自行车载着肖全去了自己家,把刚录制完的《黑梦》专辑小样放给肖全听,那是窦唯个人音乐事业,也是中国摇滚史上最出色的专辑之一。“我坐在他的沙发上,用了一半的心思去听,另一半留给了眼睛:小窦躺在床上抽着烟,紧闭双目,两只皮鞋被脚带上了凉席,这是一张被小窦睡得发红了的竹凉席。窦唯不太善于用语言表达,他的整个人始终处于沉默状态,所以他的工作与他的生活很难分开,他好像老待在音乐里。”
就像和丁武、窦唯相处时这般随意的状态一样,在拍摄这些已经成名成腕的风云人物时,肖全并不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也是参与者,乃至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比如在跟着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剧组为其拍摄剧照时,肖全遇到了前来探班的田壮壮,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肖全问:“你最近在拍什么戏吗?”看着远处正忙得热火朝天的老同学张艺谋,田壮壮情不自禁地咬起了手指,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两年没干活儿了,现在闲着。”彼时那真切而复杂的心态就这样被肖全的镜头保存下来,让后来的人们看到,一个艺术家是怎样在时代的急流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因此对于朋友的赞誉“肖全拍了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肖全认为关键并不在于自己拍得好:“主要是那个时间段,他们正处在那个火候,拍他们之前或之后都不会有那样的效果。我当时就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时代的洪流中,那些人各自在他们的领域里近乎痴迷、狂热地工作,电影、文学、绘画等各个领域也都在飞快向前。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热火朝天、激情燃烧的年代,就像年三十儿晚上,你站在楼顶上,看见烟花在到处绽放一样。”
今日肖像:用真诚打开每个人的密码
“今日肖像”系列缘起于5年前,周迅和电影《转山》的导演杜家毅承接了联合国的一个公益项目“我们期待的未来”,他们邀请肖全一起参与,由他为30余位来自中国各地、各行各业的普通人拍摄人像作品。周迅是这个公益项目的亲善大使,也因此成为此次拍摄中唯一一位名人。肖全说他和周迅之前就已经是很熟的朋友,所以拍摄那天一见面,周迅就很爽快地问:“哥们儿,你想让我怎么着?”肖全知道此刻周迅会完全听自己的指挥,让她演什么样子她就能演出什么样子。“但是我对她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静静看着我的镜头。’她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越来越松弛,所以你看这张照片中她的眼神那么坦诚、澄澈,因为人的心就像一摊水,只要静下来了,就没有涟漪。”
周迅的照片后来被选作“今日肖像”展览的海报,肖全镜头中的她不再有时尚杂志封面上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艳,而只呈现出一位漂亮女子在生活中常态、放松的一面。能够把高高在上的明星还原为一个普通人,这是因为在肖全心里,两者原本就没有区别。“在我眼里不分什么名人和普通人,只要跟我有感应的人,我都愿意拍他们。好的肖像摄影作品可以抹掉时间、去除身份,你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芒从照片里溢出来。”肖全其实更乐于去拍摄普通人,就像最初感召他走上肖像摄影之路的德国摄影师奥古斯特·桑德。“他拍的照片里面人物都特别拽,即便只是一个乡下农民,也拄着手杖望着天,很牛气的样子,透出日耳曼民族的那种高傲。奥古斯特·桑德说他一直在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去理解和尊重他的拍摄对象,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人类的一员,我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这种摄影理念给我的影响很大。”
令人不太能想到的是,即便肖全早已成名多年,在面对陌生的拍摄对象时他也经常会感到紧张。“我拍的人基本都是之前不认识的,要在非常有限的时空中完成拍摄任务,有时候我心里甚至会生起一种恐惧,对自己没有自信。”尽管如此,最后他的工作却总能达成圆满,每张照片中的人都流露出自己最自然、最本真的状态,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有什么独家秘诀吗?肖全回答:“与其说是秘诀,我更喜欢用另一个近义词:密码。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个密码,而我总是能很快把它找到、打开,这应该算是一种直觉和天赋吧。另外我拍所有这些人的时候,首先我自己的心是真诚的,因为你的心是真诚的,所以你透出的讯息他能接受到。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去和人打交道,用真诚换取他的信任,如果他不信任你,你就不可能拍到这样的照片。”
美丽世界:世界的样子是你心灵的投射
在这次的3个展览中,“美丽世界”是年代最近的,是肖全从2007年开始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照片,叙利亚、尼泊尔、仰光等等。“旅行的意义就不用多说了,那是我自己带着自己的灵魂游走,这是一生都要进行下去的项目,用镜头去追寻时间与空间的边际。”肖全说他所有的拍摄主题其实都是出自这样随性而自由的游走,他从没有给自己预设过什么目标,像是“我一定要拍到谁谁谁”、“接下来我要去做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之类。
“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没人告诉我会怎么样,等真把那些照片集合在一起了,大家会说‘哇,挺牛的’,但这对我而言是个很自然的过程。我从没有过那种想法: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年代,我要去怎样把它记录下来。只是慢慢地就成了那个样子,我只是随性地在走。”
这些年肖全去深圳拍创客群体,去西双版纳拍跟随父母守候着热带雨林的混血姐妹花宛妲和林妲,以及去年在杭州举办了他的首次肖像摄影展,还有这次从北京开启的巡展……照他的话来说,“有朋友约我,我就去”,从无刻意安排。他形容自己的生活像是坐过山车,尤其离婚之后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此前肖全把他的所有家当,主要是各种底片、资料,都放在一个大箱子里,寄存在一个朋友家中。“结果有一次他跑到北京来追自己喜欢的一个女孩,家里泡了水也不知道,我的箱子就那么被泡了一个月,东西基本全毁了。”
从那以后,肖全才想到应该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为了攒钱他去拍广告,辛辛苦苦干了10年,终于在深圳买了一套房子,后来在家乡成都也置了一个窝。然而他一年到头到处跑,几乎没多少时间能待在家里,家成了一个放行李的地方。不久前有个刚认识的重庆姑娘想去成都找肖全玩,肖全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特意买了很多花放在家里,可惜第二天他就临时被叫到外地,等再回去的时候,花已经全都蔫了。“看见曾那么美的栀子花变成枯枝败叶,当时我觉得心都碎了”,他很感叹,“不是我想在外面漂泊,是没辙”。
不过偶尔的感怀之外,他对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在做的事依然充满热爱。有人曾问过他,为什么他的镜头下从来没有丑恶的人和事物,肖全说那是因为“我的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里面只有真善美,美丽世界是我内心的一种投射”。肖全还讲到,曾经有一次和杨丽萍还有另一位朋友一起聊天,那位朋友赞美杨丽萍说她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用舞蹈来供养众生。“后来想想,我也是这样嘛,我的发心就是用照片来供养大家,只要有人能从中得到哪怕一丝丝的安慰和快乐,我做的事就是有意义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做这次展览的理由。”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