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片
一个都不能少
合肥老城区,一个光头男人飞快地记录下水表上的数字,下班后又举起相机,拍下街头的行人、市场的小贩、路边的雕塑,怀中的宠物……抄水表、拍照片,刘涛已经在街头行走了6年。
2014年,抄表工刘涛偶然地被摄影界发现,从此被称为“野生摄影大师”、“摄影界的扫地僧”。那一年,他和来自美国、德国、日本的摄影师站在一起,介绍自己:“我来自合肥,我是抄水表的。”这让他引以为傲。
刘涛火了,还是继续抄水表。有亲戚请他给女儿拍照片。刘涛说,自己的摄影是“街拍”。亲戚说,“那就把我女儿拉到街上拍。”有时候,没法解释。
一个工人,忽然被关注,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与多年前迷茫不同,刘涛不是被生硬地摁回原处,而是为了背着相机继续行走在街头。
失+焦
一颗落在地上的弹珠,
不断寻找自己的位置
三十岁,刘涛有了人生第一台相机。在此之前,他以为拍照就是按快门。摄影于他,是一种疗治。曾经有人形容他像一颗落在地上的弹珠,不断寻找自己的位置,刘涛觉得很贴切。
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是刘涛从父母那里习得的经验总结。职高毕业的刘涛,最开始在佐丹奴专卖店做售货员。但父母觉得这不算一份事业,就把他送去当兵。从上海退伍后,刘涛又回到合肥,重回到佐丹奴工作。最终,刘涛辗转到了自来水厂工作。
从市区坐大巴到巢湖水源厂上班,需要一个多小时。厂里一共20多人,没有一个女职工。刘涛看着那些在厂里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同事,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他想通过画漫画的特长得到厂里办公室的文职岗位。他帮厂里做设计、画宣传画。打算着,没准儿自己画到100张漫画,单位就能够看到他的努力。但是画到七八十张后发现,还是不行。
在单位篮球赛上,他想好好表现。他觉得那些队友都是老头子,打得不好,就单打,不传球。领导生气了让他下场,他就是不肯下,当场吵了起来,差点动手。回去以后,只要吃饭喝酒,领导就让他喝,不喝不行。
单位人觉得刘涛毛躁,不稳重。不会稳重地说话。啥叫成熟稳重?是不是不讲话就是成熟?刘涛现在想,还是抄水表好,不用讲话,拍照也不用讲话。只是遇到对的人,他就变成了话唠。
以前的刘涛,在单位是反面典型。经常被点名,被说成不务正业。领导讲话,批评人,最后说:“刘涛,我讲话你可听到啦?”
进办公室没指望了。刘涛开始给别人的婚礼画Q版漫画。他天天熬夜画画,早上起不来,就打车追厂里的班车。估算着在哪个路口能把班车拦住,但是经常拦不住,就只能打车到单位。“那时候我每天才赚多少钱啊,成了厂里的笑话。”
2008年,因为巢湖蓝藻暴发,水源厂里的人都被调到其他部门。刘涛一心想回市区,就选择当了抄表工。每月的工资比之前还要少三四百元。在街上抄表,有时候走过的路人会小声教育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就要像他一样抄水表。”
回忆过往,刘涛还会想起那种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经常备受打击,纠结要不要辞职。压力太大,刘涛得了甲亢,变得很消瘦。人经常会兴奋,出很多汗,没办法静下心来。
很偶然地,刘涛看到日本摄影大师森山大道的街拍照片,很喜欢。2010年,他买了森山用的同款相机,开始拍照。病竟渐渐地好了。走累了回家的路上,就觉得自己安静下来了。
被关注后,在一次活动上,一个穿着得体的日本女摄影师想跟他交流。因为语言不同,女摄影师又找了一位翻译,第二次跟他沟通。当刘涛听到翻译说到“大道”两个字时,突然就忍不住哭了。女摄影师也哭了。
抄水表
“我曾经帮人交了一年水费,
成了单位的笑柄”
抄水表和街拍,都是在街上工作,基本不用和别人打交道,这很对刘涛的胃口。他的上臂黑白分明,这是常年的街头工作留下的印记。
一个人要抄几千个水表,起码要记两个月才能熟悉。刘涛愿意抄水表。过去,他骑自行车去抄水表。现在,他骑电动车去抄水表。虽然没有技术含量,而且工资还降了一档,刘涛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因为自由,可以天天街拍。
为了街拍,他帮别人交了一年水费,在单位成了笑柄。要抄的水表上停着车,没法抄。刘涛忙着拍照,就没等人回来挪车。那里老是停着一辆车,他就按照这块水表以前的使用量平均数来估算,后来一直累积到相差了百把吨,用户不干了,说怎么可能用掉这么多,又不是开游泳池的,拒交水费。没办法,只能刘涛替他交了。
刘涛基本上天天街拍。他拍摄的环境就是他抄水表的地方。一年最热的时候,他中午也要扫街。
抄表工在夏季是中午11点半下班,下午3点上班。中午街上没什么人,刘涛总想着,万一能出好片呢,还是去。自己倒是没觉得有多热,但是天气太热了,相机受不了。相机的感光元件会烧坏,电池电量也很快就没了。大热的天,有时候走了一天,一张也没拍到。一摸头上,都是盐粒子。有时候太累,就在街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晚饭,他也不在家里吃,随便糊弄上一口,就到大街上去。刘涛开玩笑说,他对这片区域的熟悉,超过居委会大妈。“我在一个非常熟悉、平常的地方,没有太多新鲜东西。但环境固定了,所有的商店、菜市场,所有的人都交给你了,你在中间,你要给它组合成不一样的东西。”
合肥的老城区没什么变化,走上一圈就很丰富。光线不太好,没有高楼大厦外立面的折射。也不开阔,没有海,离山远。但是刘涛觉得城市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记住了森山大道的一句话:每个城市交给每个城市的街头摄影师去拍。
街+拍
很多人在他的镜头里经历了生老病死
城市只是背景,刘涛拍的还是人。拍了很多人和他们生活的环境产生的微妙联系。
电话采访的间隙,刘涛随手拍了一张照片。一对发福的中年夫妇,女人走累了,当街站住翘起脚来,男人蹲下为女人揉脚。旁边走过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眼神中满是惊愕和鄙视。刘涛一边描述,一边笑。
刘涛说,“时间是我的一针一线”,他缝出来的是一张张“小照片”。他将自己的作品称为“小照片”。刘涛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拍得很辛苦,希望是生活中的随手一拍,有着自己的性格和趣味在里边。
很多时候,他会把面部表情忽略,他觉得肢体语言和生活环境组合而成的画面更有吸引力。“一个人的正面肖像,你跟他不熟悉,那不一定代表他。而他生活的环境、他的世界一定能代表他。人的情感很多是发生在家里和熟悉的环境中,不是在街上。街拍时你拍到某人的表情,不代表什么。”这是刘涛对街拍的理解。
刘涛街拍的路线,全走一遍,要走四五个小时。经过3个菜市场、8所中小学、1所大学、3个医院、4个大型商场、1座城隍庙、1个大型批发市场、3个公园。六安路、三孝口都是刘涛经常去拍的地方。今年6月份,刘涛以“导师”的身份,带着5位摄影师在合肥街头拍了3天。这五位,有放射科医生,有小学美术老师。他们发现,合肥老城区很难见到外国人。听说合肥的老外,一共只有二十多个,都聚在一个老外开的酒吧里,平时和当地人很难玩在一起。对街头生活无比熟悉的刘涛说,当街热吻,在合肥现在都还很罕见。
烟火气,不装,平常之下的趣味,是刘涛街拍的一些特点。“因为我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能看到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追求,每个人的空间。”
路过一个门面,他知道这家有几口人,知道这个时间男主人会睡觉,他的孩子一定在看电视。他经常走的六安路上,有一栋楼的窗户临街。二楼的窗口有时候会看到一位老奶奶,楼下有一位老爷爷。有一次,二楼的窗户上放了一个花圈,楼上奶奶的老伴儿走了,楼下的爷爷当时在抽烟。旁边的宣传栏里,变换着宣传内容,日子就这样流走了。
不知不觉间,很多人在他的镜头里经历了生老病死。卖鸡蛋的还在那儿天天卖鸡蛋,马路上写作业的小孩已经长大了。
刘涛拍过一张保安的照片。胖保安穿着保安制服,外边却扎着黄色的围裙。他举起望远镜,望向远方。这位保安,白天看电动车,晚上在旁边的商店当保安打更,早上起来再继续看电动车。有一次,保安走到街对面拿起一只望远镜,“我在想,他是不是又在找什么工作啊?生命就耗在这儿。”刘涛发觉,为了生存,很多人觉得时间不重要,“但满足的感觉是很难找到的”。
看得多了,刘涛觉得自己的照片也有一丝悲悯。“看得很多,一张照片背后,我已经看了几小时的社会生活了。”忽然发现感觉对了,刘涛就按下了快门。
出+名
媒体报道最多的时候,
微信加了一两千人
刘涛街拍的照片,喜欢放在网上分享。2014年,有人鼓动他参加三影堂的摄影展。因为这次展览,他的全家都被邀请到北京。平常因为街拍没少埋怨他的妻子被镇住了。“还有晚宴,有人围着跳舞。”刘涛跟爱人开玩笑,“你看你大学文凭,我高中毕业,咱俩的差距主要在我们的认识上。”
这是刘涛的魔幻一日。随后,他更是被突然的走红搞蒙了。2014年10月,三联生活周刊微博贴出刘涛的作品和个人介绍,24小时内,转发数突破了数万。“野生街头摄影大师”、“真正的决定性瞬间”等称赞涌来。第二天,刘涛一边送水费单子,一边接受媒体的电话轰炸。
他的摄影作品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也接受了央视“面对面”的采访。从2014年末开始,他在当地也渐渐有了名气,从纸媒到电视台,几乎所有当地的媒体都转了一圈。
媒体报道最多的时候,刘涛的微信加了一两千人。不断地回复,“你好”就占用了大量时间。被拉到无数的群里,刘涛的手机又是2G的网络,速度太慢,造成了很大困扰。
后来,他把微信里所有的人都删除了。又慢慢地加回一些朋友和同事。但再也不进群了。刘涛说:“设想一下,一个工人,突然被关注,你要再回到原来的生活,需要一个过程。”
他街拍的对象也都知道他是谁了。以前,环卫工人怕他,以为他在拍满是垃圾的垃圾箱。小商小贩和城管都怕他,以为他是来曝光的。他有一次在一家报亭附近拍照,报摊老板塞给他一瓶水,说,“我多摆了点东西,下次不摆了。”
在刘涛经常拍照的新华书店附近,刘涛的新书摄影集《走来走去》已经上架。这本摄影集不放过任何一页空白,也没有留白。每一张都是扑面而来的市井生活。看起来“价格便宜,量又足”。“我想卖便宜一点,做小一点,大家都能翻,不用很经典,特贵那种。”
刘涛街拍的路,没有少走,拍的照片却少了。“是对一张照片带来的喜悦感越来越苛刻了。”刘涛说。
扫兴的人
“你这过气网红,
都上央视了,还在抄水表”
刘涛在网络上的名字叫“Grinch”,直译是“扫兴的人”。这是刘涛在部队时看的一部电影,金·凯瑞主演。电影里,他一个人住在山上很孤独,讨厌别人过得幸福。一年中最痛苦的一天就是过圣诞节。
刘涛觉得这有点像自己,总是让别人扫兴。以前同学聚会,他总是那个坐着低头喝酒的人。和别人一起坐下来吃饭,一提自己在水厂工作,别人就不怎么聊了。媒体报道以后,一开始很多人加他,后来发现他还在抄水表,别人就没兴趣了。同学聚会,有人问他:“你现在在广州吧?”他说他还在抄水表。“还在抄水表?”挺让同学扫兴的。
被央视“面对面”采访后,单位奖励他一万元。他平时见到领导都是低着头,把肩膀缩起来,低眉顺眼的样子。取奖金,他站在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外,门都不敢敲,胆怯就出来了。
前些天,单位举办了一个“最美阳台”的摄影比赛。大家很期待刘涛的作品。他提交的照片,是一个破旧的阳台,外立面贴着几张陈旧泛黄的美女海报。同事说,“这并不美。”
单位的同事见他被采访天天抱着电话打,给他提个发财的机会,“你该按时间收费。”刘涛总是让他们失望。他放弃了很多商业拍摄赚钱的机会,他不喜欢命题作文,也对去报社当个摄影记者之类的设想没了兴趣。只有抄水表,才可以给他大量的时间去街拍。
同事开玩笑地说他是“过气网红”,“都上中央电视台了,还在抄水表,抄表这工作太好了。”单位给刘涛发了“五四青年奖章”,奖励他爱岗敬业。巨大的屏幕,市领导接见,也挂上了刘涛本人的大照片。
“以前我也想换个平台,但是我现在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样。现在就是想回到原点。我并不排斥说我是一个抄表工。有一个职业,比如电工、卖猪肉,工作之外能够去做一点别的,很好。”
叛逆与妥协、挣扎与回归,因为街拍,让刘涛对生活有了更多的体悟。刘涛在女儿刘小米很小的时候,就送给她一个地球仪。世界很大,他希望女儿有机会去看看。幼儿园放学了,刘涛少有地去接了女儿。找了个楼顶爬上去,带她看看。女儿的世界已与刘涛的不同。
注:图片由刘涛提供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