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想过当斗牛士的哥伦比亚世界级画家、雕塑家费尔南多·博特罗,将画室变为了他的“斗牛场”,他在这里战斗到了最后。当地时间9月15日,被称为“最会画胖子的艺术家”博特罗在摩纳哥逝世,享年91岁。哥伦比亚举国哀伤。当晚,哥伦比亚文化部宣布,从16日起全国哀悼三天,公共建筑物、驻外使领馆降半旗志哀。在博特罗的家乡麦德林,当地政府宣布了为期一周的哀悼期。他女儿透露,博特罗一直定期在他位于摩纳哥的工作室工作,直到去世前的上周末。“他不能画油画,因为他太虚弱了,站不起来,拿不动大画笔。但他在尝试水彩画。”
圆滚滚,胖乎乎——这是很多人对博特罗作品的第一印象,关于他的纪录片《博特罗》更是被香港翻译成了《肥嘟嘟艺术大师博特罗》。博特罗对色彩和夸张体积的积极探索,重新定义了美。尽管他的创作题材一直是地方性的,但普世的艺术表达使他的作品跨越了文化和地理边界。
曾想过当斗牛士
第一张画卖了两比索却弄丢了
1932年4月19日,费尔南多·博特罗出生于哥伦比亚第二大城市麦德林,4岁时博特罗父亲去世。博特罗在其传记片中回忆说:“当时我们在院子里,父亲对妈妈说:‘快把孩子带走,我有些不舒服’。妈妈把我们带到邻居家,半小时后,父亲去世了,4岁的我完全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母亲一个人靠做裁缝抚养着三个孩子,博特罗说母亲可能因为辛苦,所以很严厉,但她做衣服很有艺术天分。
12岁时,博特罗的叔叔将他送到斗牛学校,希望他成为一名斗牛士,这在当时的西语国家是摆脱贫困的一条捷径。多年之后,回忆这段岁月,博特罗说:“当你一贫如洗时,会发现生活就像是一场非凡的冒险。”
学习之后,博特罗发现自己更擅长的是画画,而不是斗牛,“16岁时,我发现绘画能够反映人类更强的搏斗精神,”他开玩笑说,“我之所以从事艺术这一行业,完全是因为我没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斗牛士。”
博特罗画的第一批作品,是一些斗牛士与公牛的水彩画,他卖给了卖斗牛门票的拉斐尔。有一天,拉斐尔给了博特罗两比索,说他的画卖出了一幅,“那是我卖出的第一张画,结果钱在路上丢了。”
尽管没能成为斗牛士,但这一主题却被博特罗钟爱,他画了很多公牛、斗牛士、斗牛场作品。博特罗说:“我喜爱绘制它的原因是斗牛场景里同时包含色彩、运动和荒谬。”
2022年4月,博特罗曾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我的艺术人生》,他在文中表示,在其艺术创作中,“拉丁美洲”贯穿始终,“斗牛”是哥伦比亚重要的民间活动与传统仪式,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在很多年里,他更是反复画这个主题,“用油画、炭画、水彩画、素描等多种形式创作出‘斗牛’的世界。在那里,云朵明亮,沙土金黄,彩旗飞扬,是色彩的盛宴;斗牛士们服饰艳丽,肢体强健,目光坚毅。死亡盘桓在人与牛之间,令静止的画面充满张力。事实上,戈雅、毕加索、达利等都曾描绘过‘斗牛’,在绘画史上,这是重要且充满仪式感的主题之一。通过绘制‘斗牛’,我展现了家乡的风情与传统,也汇入世界艺术传统之中。”
曾饱受质疑
有争议也是艺术存在很重要的一点
博特罗的绘画和雕塑以饱满圆润带夸张感闻名,被称为“博特罗风格”。这一风格也曾让博特罗饱受质疑。对此,博特罗说:“艺术家形成个人风格,需要时间的灌溉。这种风格因生活经验的积累而深化,因想法的成熟而深刻,因视野的拓展而愈发丰富。在数十年的艺术生涯中,我始终坚持自己的风格,即使面对质疑,也从未动摇。”
放弃学习斗牛后,博特罗在麦德林画院学习画画,16岁即在麦德林开了个展,并代表当地画家到首都波哥大办展,这期间他为当地报纸画插图挣学费。1950年,博特罗到波哥大,两年后,20岁的他凭借作品《海边》摘得第9届哥伦比亚国家艺术家沙龙奖,得到7000美元奖金。这笔奖金圆了他前往欧洲研修西方绘画的梦想,就读于西班牙马德里的圣·费尔南多皇家艺术学院。博特罗靠模仿普拉多博物馆收藏的画作,卖画给游客谋生。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巴黎和佛罗伦萨的艺术珍品。
博特罗在佛罗伦萨时每天穿着衣服戴着手套睡觉,“因为屋里的炉子有洞,我怕打开后被熏死。但那段时间很快乐,不觉得苦。”
回到哥伦比亚后,一次在随手画曼陀罗琴速写时,博特罗在上面画了一个非常细小的音孔,顿时,乐器的比例和体积变得夸张、有趣起来。这一发现让他非常兴奋,开始对比例和尺寸进行试验。1957年创作的《椅上的曼陀林》被认为是博特罗里程碑式的作品,博特罗借鉴了拉丁美洲的民间艺术,使用了平坦、明亮的色彩和大胆的轮廓外形。
1960年,博特罗怀揣200美元到纽约闯荡,他的作品已经是圆滚滚、胖乎乎,但是这一风格并未被纽约艺术圈接受,因为那时纽约流行的是抽象艺术,博特罗的具象艺术不被看好,评论界对他非常“毒舌”:“如果你是具象的,或者是写实的,那就不要在艺术圈混了。” 他们认为博特罗的画作是在哗众取宠,这些“胖子”看上去十分轻佻,毫无深意。博特罗找不到愿意代理作品的画廊,也卖不出画。博特罗在纪录片里说那时的自己像“麻风病人”一样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1961年的一天,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策展人多萝西·米勒去拜访博特罗的艺术家邻居,后来邻居建议多萝西去见见博特罗。当她走进他的工作室时,一眼就看到了《12岁的蒙娜丽莎》,这幅画后来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但博特罗在纽约依然未被接受。
1962年,博特罗在纽约的首次个展遭到艺术先锋们的严厉批评。纽约艰难的生活也导致了博特罗的婚姻破裂,离婚了的他说自己最穷时兜里只有27美元。后来有人对他的画感兴趣,看到了他大量的素描,就说以10美元一张购买,“我说11元,他说10元,最终以10元一张的价格,卖了70张,让我渡过了难关。”
上世纪70年代初,博特罗作品在德国展出,大受欢迎,博特罗迎来辉煌时刻。自1978年始,博特罗开始在全世界举办个展,并成为哥伦比亚最知名的当代艺术家。
对于自己的风格,博特罗表示这是他天生的倾向,“有时别人问我你不想改变风格吗?我说我改变想法的那一天,就会改变风格,但如果还是同样的想法、同样的信念,我会继续以同样的方式作画。艺术史上所有重要画家,都是维持单一的概念,单一的风格。艺术一定要让人产生大爱或者大恨的情感,这很重要。大家都喜欢,统统说好,那没意义。有争议也是艺术存在很重要的一点,这样你才会充分体现艺术家的观点和意志。”
你们关注的是胖,我关注的是体积
提起“博特罗风格”,人们常常想到“肥胖”,而这些作品在博特罗的眼中,只是具有一定体积而已。他说这种关注一旦确立,就成为了一种信仰,这也是他的创造力始终没有衰竭的原因。“我画的不是胖子,而是想通过现实题材来表达一种体积带来的美感和塑性。艺术是变形和夸大的,跟胖子没有关系。不只是人,我画的动物、水果、乐器也都是胖鼓鼓的。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只要你拥有足够的想象力和想法,就必定会改变自然界的本来面貌,艺术创作就意味着变形。”
博特罗说自己在17岁时对表现体积就有了兴趣,在早期水彩画中曾跟随直觉,进行了一系列尝试。“当我在欧洲,尤其是意大利学习绘画大师的作品时,发现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乔托、马萨乔、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都强调体积,这使画面更具视觉和感官冲击力,色彩和形式也更为突出。然而在艺术史上,体积常被忽视和遗忘,例如中世纪。直到14世纪,乔托重新强调体积的重要性。从那时起,到20世纪,每位画家都或多或少地在作品中表现体积与空间。”
有些人认为博特罗的作品“夸张”地表现了“体积”,但博特罗认为艺术创作本身就是夸张,“梵高、马蒂斯强调色彩,波提切利、贾科梅蒂青睐优美的线条,博特罗则关注体积。体积能够制造对深度的视觉幻象,为在画布或墙壁上展现三维物体提供可能性。数十年来,在各类作品中,我始终坚持这种艺术风格,它如我的声音般无法改变。”
对于自己关注体积,博特罗在纪录片中透露,自己曾接受精神分析,“想知道为何体积和力量在我的画作中这么重要,结论是我可能在追寻父亲般的身影,代表力量的身影。”
博特罗大受欢迎的作品中还包括一些以其个人风格“临摹”古典名作的作品,包括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梵高的《向日葵》、扬·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妮夫妇像》、委拉斯凯兹的《宫娥》等。对此,在《我的艺术人生》中,博特罗表示,虽然自己热爱欧洲绘画,心仪戈雅和委拉斯凯兹,但在对名画进行再创作时,依然坚持自己的风格。“这些作品绝非大师之作的简单翻版,它们体现出我对经典艺术的思考和诠释。”
博特罗认为对创作者来说,独特的想法和风格非常重要,“你可以选择一位画家的主题或作品,但要用自己的风格呈现它,让它成为你的原创作品。所以,即使我‘重现’梵高的《向日葵》,花瓶和花朵也充满体积感,具有我标签般的艺术风格。”
也创作过黑暗的题材
痛失幼子后画了很多与他相关的作品
圆滚滚的形象虽然经常给观众带来视觉喜悦,但实际上,博特罗的作品具有非常强烈的人道主义情怀和社会批判精神,快乐、痛苦、愤怒、同情、无奈、讽刺都是他作品的情绪。他作品中有哥伦比亚与毒品有关的暴力事件,有伊拉克虐囚事件,还有丧子之痛。博特罗一方面认为艺术应该是一片绿洲,一个避开僵硬生活的地方,但另一方面他又表示,艺术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可以留下记忆,永远留在人类的集体记忆中。
博特罗曾为麦德林的圣安东尼奥广场捐献了一个鸽子造型的雕塑,但在一次恐怖袭击中,犯罪分子将炸弹放在了这座雕塑上,造成了26个年轻人的死亡。这起事件让博特罗非常痛心,他又送了一个雕塑,放在原来雕塑残骸的旁边,一为战争之鸟,一为和平之鸟,祈求城市和平,拒绝暴力。
博特罗和第二任妻子的孩子佩德里托在4岁时死于一场车祸,这件事让全家人都很崩溃,博特罗和妻子因此分手,博特罗的儿子说那段时间他经常听到父亲在画室里哭泣。当初为了救孩子,博特罗的右手受伤,接受了几个月的物理治疗,博特罗一直将自己关在画室,强迫自己画佩德里托。博特罗的儿子说,“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画室,对父亲来说是怎样的地狱”。博特罗的手康复了之后,他画的第一幅作品就是《马上的佩德里托》,他画了很多幅和佩德里托有关的画,包括佩德里托喜欢的小猴子。
虽然作品中不乏悲伤与愤怒,但在博特罗看来,艺术最终的目的应该是给人欢乐,“美术史里大部分作品的主题是很温柔乐观的。当然,我不能只是表现那些甜美的感觉,我也创作过很黑暗的题材。要把生活中的各种剧情都反映出来,这才是生活和人生。”
故乡是艺术生涯的起点
我的血液里全是哥伦比亚
博特罗虽身在美国、欧洲多年,却没有画过一幅家乡之外的作品,他说:“因为那不在我的灵魂里,我的血液里全是哥伦比亚。”
博特罗在《我的艺术人生》中表示,故乡是他艺术生涯的起点,也是源源不竭的灵感来源。“在我的画中,从麦德林出发,人们可以看见拉丁美洲,看见那里的人民和他们的真实生活。20岁时我便离开麦德林,生活在其他国家。人们会说,70年光阴会淡漠我与家乡的联系,但关于麦德林与拉丁美洲的记忆和氛围,在画中却始终如光晕般氤氲不散,因为我凭借记忆作画。”
博特罗是一名直觉形象的绘画雕塑艺术家,他的艺术极其感性,即使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也能被转化为最活泼动人的创作。博特罗说自己年轻时曾在一个市场画画,“临摹一个站在面前的人。当他发现成为我的模特时,突然走过来撕碎了画纸。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临摹过眼前的人或景物。这反而令创作更加自由,当我要画房子却不需要看到一座真实的房子时,画中一切都是记忆的痕迹。麦德林对我而言是如此熟悉,我在那里学会生活,在街道穿行,在棕榈树下漫步,故乡的风土人情在时光中发酵,形成一种美妙的味道,留存于记忆。”
博特罗曾经深情地说他记忆中的图像就是麦德林的街道,“我看见一扇窗打开,母亲从那里走出来,Mony Velarde街第54-27门牌号,还有我们居住的房子。麦德林所有的事物给那时年轻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为什么对我来说,画一幅法国或是意大利的风景画很难,因为我总是描绘想象中的风景,那都是我年轻时在南美亲眼看到的景色。”
博特罗认为艺术作品要走向世界,地域特色很重要,为创作提供养分的正是我们生活的土地,“正如家乡之于威廉·福克纳,终其一生,他都在书写美国南部布满尘埃的城市和发生在人们身上的故事。”
博特罗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作雕塑,为此他暂停绘画一年,专心学习雕塑,因为他认为作为画家对体积痴迷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会想要亲手触摸感受它。博特罗的家乡麦德林现有以他命名的“博特罗广场”,这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博特罗23件雕塑的户外场所,这些青铜雕塑生动地表达了博特罗想用他的作品通过体积来表达的感性的一面。博特罗说:“如果公众能够在抚摸雕塑的同时感受到雕刻家创造它们的心情,这意味着艺术家完成了十分重要的使命。”
博特罗还将自己几十年收藏的所有艺术品都捐献给了哥伦比亚政府,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他在决定捐赠后购买的,其中包括毕加索、莫奈等大师作品,博特罗说为祖国建立两座美术馆,是他这辈子最满意的事情。
艺术是一份需要自律的工作 一走进画室就仿佛年轻了十岁
博特罗曾说:“我所做的事情给了我非凡的愉悦感,我狂喜,所有事情都简单而令我兴奋。”他认为一个真正的画家,目之所及皆能入画,“世界广袤丰富如斯,将全部生命投入艺术创作,对我而言时间也不够。”
2015年,“博特罗在中国:费尔南多·博特罗作品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83岁的博特罗来到北京。他透露自己每天仍然会工作5至6个小时,平日会通过阅读、冥想等方式放松。“在绘画中能获得巨大的幸福感,因此不会感到疲倦。”
博特罗的儿子称赞父亲是他能遇到的最自律的人之一,“他每天都在工作。对博特罗来说,没有休息日,没有节假日,没有周末。圣诞节,他在画画;在他生日那天,他在画画;新年那天,他在画画。”
在博特罗女儿眼中,父亲一走进画室,就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对艺术的热爱可能是他长寿的秘诀”。
博特罗曾说上天能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就是让你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的热忱所在,“成功与否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我的生活就是作画。”他还曾感慨自己经常想到死亡,离开这个世界而无法继续画画让他感到悲伤,因为他太喜欢画画了。他的朋友说:“人人都会死,但博特罗不会,他会在艺术史永垂不朽。”
也许此时在另一个世界,博特罗正在创作着他圆滚滚的作品。
文/记者 张嘉 供图/博特罗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