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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杀手

2014-04-04 09:29:46来源:今天    作者:

   

作者:过士行

  秋风把树叶大把大把地撕下来的时候,我起了杀心。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么办了。
 
  当然,我自己办不了,给鱼刮鳞的时候鱼一动我都吓一跳,何况是杀人呢。好在,现在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咨询了一下业内人士,他们说,根据我的身份,杀掉一个我的仇家,不适宜使用暴力。像投毒、枪杀、勒毙、堕水、纵火以及多种方法都不适合,那属于武杀。什么是文杀呢?比如讲一个故事把对方吓死,一点踪迹都不留。或者告诉一件让他嫉妒的事,让他后悔死。还有一种我认为更不靠谱的方法,那就是让他笑死。后两种方法我不大相信,如今人很难后悔什么,心肠都硬得很。人也很难笑死,在娱乐都不能致死的年代,能笑死的比例太低了。至于吓死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需要极高的智商,还必须认识高端人士。
 
  我从网上约到了他。恕我不能介绍他的相貌特征和姓名,干这行是需要保密的。我们在造纸厂的废水排泄口见了面,这见面的地点是他选的。废水冒着黄色的泡沫不断涌出来,恶臭扑鼻。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吗?”
 
  “他断了我的生路。”
 
  “是个理由。您不会另谋别的生路吗?”
 
  “我没有别的技能,只能干这个,可他偏偏毁了我。”
 
  “我能知道您是干什么的吗?”
 
  “我是写小说的。”
 
  “他是怎么惹了您的?能不杀最好别杀。”
 
  “我雇你来不是做调解的,我是要请你解决问题的。”
 
  “我们还没有成交。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知识杀手是不会轻易就接活儿的,我们以文明为原则。”
 
  “好吧,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干我们这行的就指着一个评奖会了,如果能评上这个大奖,所有的出版社都会来找你,甚至能给你百分之二十的版税。同样一部小说,没得奖时根本没人理会,印五千本也卖不动,得了奖能印几十万册,可以生活得很好。”
 
  “最高才百分之二十?梁启超拿百分之四十的版税。”
 
  我告诉他现在不是那个尊重作者的时代了,没让你自己掏钱自费出书就不错了。我把那个仇人如何多次在评奖会上毁我的事说得有声有色,我相信,凭我一个写小说的对人心理的把握,我已经说服他了。
 
  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帮你。”
 
  我问他的刀润是多少。他说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数字:二百五。
 
  我说要不你就二百四,要不你就二百六,咱们躲开这个数字好不好?
 
  他说没必要,就是这个数。这个数字蕴含着某种诚信。“按照行活儿的规矩,先付一半。”
 
  这个我懂,可是一半我也不想马上就给,太便宜了,便宜得让我都不敢相信了。他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呢?
 
  他提出换个地方去谈,找这个地方原本是想利用排水口的噪音掩盖我们的谈话声音,可他没想到,晚报说这个排水口的污水治理通过检测的报道是个骗局。臭气快把我们杀死了。
 
  我们换到一个农贸市场,那里有个皮货摊,专门替顾客活剥皮。当然不是剥顾客的,是剥银狐、貉之类稀有动物的,人喊兽叫,噪音足可以压过一百个同时分娩的产妇嚎叫。
 
  贩子一把从笼子里掏出一只肥貉,那畜牲先就尿了,它恐怖地嘶吼着,两眼流着泪。
 
  贩子麻利地把它装进麻袋,扎好口,突然举起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敲了一下大鼓,四周一片欢腾。贩子把貉掏出来,它的四肢在抽搐,基本昏厥了。贩子用刀子麻利地把皮从它身上剥下,剥到头部的时候貉睁开了双眼,无望地看着四周。它的身上冒着热气,浑身红得像个熟虾。笼子里它的亲属们开始撕心裂肺地抗议,但是畜牲的声音淹没在人的声音里。
 
  一个戴着金镏子的胖子拿走了皮筒子。生意太好了,有个孩子闹着让他父亲给他杀一只貉。他并不是为了穿皮袄,我猜他不知道这可以做成皮袄,甚至根本不知道这皮可以做成衣服穿在身上。他只是想看一个活蹦乱跳的东西转瞬之间就挂了,从下往上剥皮时,浑身上下流出的血还冒着热气呢。他父亲同意了,挤到贩子跟前嘱咐说:“别让它叫得声音太大,我受不了。”
 
  可能是生意太火了,贩子说:“那你等着吧,没人的时候我再给你剥。”
 
  孩子哭闹着,非现在就要。
 
  我的主意改了,我说要不你把这孩子杀了吧。他摇摇头,说不满十八岁连法院都不能判死刑。他说他有更知识化的方法让貉安乐死。我想也好,检验一下他的方法吧。
 
  孩子闹得贩子没法做生意,只得去捉貉。可是满笼子的貉都疯狂地乱咬乱叫,贩子瞪了孩子一眼,说:“都是你闹的!”孩子顿时大哭,比貉的声音大多了,将来如果变声稳定,做个男高音或是能发海豚音的演员是没问题的。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走了过去,对着笼子说了几句什么,笼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贩子顺利地捉出一只最小的貉。那畜牲亮晶晶的黑眼睛望着我找来的杀手。
 
  贩子要把貉装进麻袋,杀手阻止了。他对着貉耳语。众人看着纳闷。我想挤进去听听,但动弹不得。
 
  奇迹发生了,貉闭上了双眼再也不发一言。它死了。
 
  贩子拿着刀,将信将疑不敢下手。“万一剥到一半它咬我呢?”贩子担心。
 
  杀手坚定地向他点点头,贩子像是被催眠似地一刀一刀有节奏地干着,仿佛在弹小夜曲。片刻,皮肉分离。人群里一阵喝彩,笼子里一声叹息。
 
  杀手挤出人群。我问他:“你跟那畜牲说了什么?”
 
  他拉着我快步走出农贸市场。我们来到一个小学校门口,四周是比农贸市场人还多的等着接学生的家长。大家都盯着门口,没人注意到我们。
 
  他说:“这就是我的方法。”
 
  “可你到底说了什么呢?”
 
  “让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哪个好,只有神知道。”
 
  “这是苏格拉底临死前说的话。你觉得它能听懂?”
 
  “我们不谈这个,我们需要静下来,谈谈我们的交易。”
 
  我坚持要让他把方法详细地告诉我,如果我觉得可行,就付一半定金,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全世界都这个规矩。
 
  “怎么跟你说呢,”他在字斟句酌。“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有个阳痿者死了??”
 
  “是你干的?”
 
  “不,不是。我说你听着。时间很宝贵。”他点着一枝555,深深地吸了一口。
 
  “嘿!”一个粗暴的声音冲我们吼着。我吓得魂不附体,怎么着,还没干呢就暴露了?
 
  “把烟掐了,这是学校门口!”粗暴的声音说。
 
  杀手温柔地捻灭了香烟,若无其事地接着跟我说:“阳痿者死于自杀。他不堪羞辱,选择了这条路。”
 
  “什么人羞辱了他?”
 
  “我跟你说了,不要插话!”杀手有点不耐烦。“他在嫖娼的时候突然阳痿,受到了小姐的羞辱。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件事让他背上很沉重的包袱,让他觉得这比你们评不上奖还令人郁闷。”
 
  “能不能别扯上我?”
 
  “你已经扯进来了。你听着!”杀手这回真的不耐烦了。“他死了,他有个朋友给他守灵,因为别人都嫌他死得不够光彩,只有这个朋友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守灵的这个朋友爱看书,晚上他就坐在灵堂里看书。第二天,来向遗体告别的人发现这个守灵的睡着了,一本书扣在了阳痿者的下身上。这本书悬空呆着。”
 
  “下面有个气垫?”我顺口接道。
 
  杀手掉头就走。我连忙追赶过去,抓住他不放。
 
  “你要是干不了,就说干不了,别找借口!”我气咻咻地说。
 
  “你骗我。我是个诚实的人,也希望雇主诚实。如果我觉得有一点谎言,我就不干了。”
 
  “我当然诚实,我为了评奖都雇凶了,我还不诚实?”
 
  “你不是写小说的。你是个写电视剧的。”
 
  “我当然是写小说的,如果有人让我写电视剧,那是求之不得的!”
 
  “你写不了小说,你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拉着他,在萧瑟的秋风中不让他走。他没办法,只好继续讲他的故事。第二天跟遗体告别的人们来的时候,发现他的下身上悬着一本书,他的鸡巴居然勃起了,顶着那本打开的书。他彻底雪了耻,流言不攻自破。
 
  我糊涂了,真的是我没有想象力吗?这算什么复仇,这不等于给他平反了吗?究竟是我的想象力出了问题,还是他的逻辑出了问题?“你走吧!我不用你了。”我冷笑着说。[NextPage]
 
  “为什么?”你让他走他反倒不走了。人就是这么贱,欲擒故纵这招是管用的。
 
  我嘲笑了他的思维混乱。他笑了,杀手的笑让人不寒而栗。他告诉我这只是故事的开头,还没完呢。
 
  说话间,校门开了,学生们蜂拥而出,有的上了父母的自行车,有的上了保姆开的大奔,自行车响着铃铛,轿车按着喇叭,人们都想第一个离开这里,似乎第二个就是失败。
 
  就像闹蝗虫一样,转眼间几百号人就没了踪影。一个年轻女老师不放心地出来看了看,见我们不走,就说:“你们是大愚二愚的家长吧,他们让别的家长顺路带走了。下次早点儿来。”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是他妈的大愚二愚的家长,孩子搁在这个学校里让人卖了都没人知道。杀手用眼神制止了我,他温文尔雅地问老师:“让什么样的家长带走了?”
 
  老师努力回忆着。“好像是个中年人??有点胖,其实也算不上胖,不胖不瘦吧??”
 
  “不胖不瘦?”杀手很有耐心。
 
  “嗯,不胖不瘦。”
 
  “奇怪,孩子们请了病假,没来上学啊,怎么让别的家长带走了呢?”
 
  老师的脸一下红得像刚剥完皮的貉,她嗷地一声叫起来:“你们这是成心!你们明明知道孩子没来还接孩子!你们成心!”
 
  杀手镇静地继续问:“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那个不胖不瘦的人。”老师乱了阵脚。谁都怕调查二字。
 
  老师语无伦次地问杀手是那个单位的。杀手只说了三个字“调查部”。老师的脸马上白了,说:“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一定是看走眼了。”
 
  “不不不,请你好好想一想,我们是专为这个来的。请你一定配合一下。”
 
  老师靠住了墙,努力站稳。突然她像听到了发令枪的运动员,嗖地窜进了校门。像是个体育老师。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他带着我往远处溜达。
 
  “您接着讲那本书,那本鸡巴上的书引起了什么事件——”
 
  “这就对了,书归正传吧。”他讲了下面的故事。
 
  这件事不胫而走。一个真正的阳痿者借走了这本书。结果却出人意料,阳痿者死了,他的鸡巴上也放着这部书,可人死了。先是以为意外事故,后来又有阳痿者借了这部书,结果还是一样。杀手比任何人都明白得快,这本书的奇妙功能是,能让鸡巴生,而让人死。费尽周折,他终于得到了这本书,当然他从来没把它放到那个部位上,而是束之高阁。
 
  他有一部多么神奇的书啊,我不能不雇用他。他告诉我,要想让仇家必读,须由事主亲自送去。我照计而行。这是一部什么书,他不告诉我书名,说如果我知道就不灵了。只要能杀死仇家,不知道也罢。反正我也不打算杀死第二个人。
 
  按照杀手的嘱咐,我化装成快递公司的投递员。这套行头是我花一百元跟一个快递员租用的。按了仇家单元门的对讲器,他问都没问就让我上楼了。
 
  仇家很客气,没有让我呆在房门外,而是让我进了客厅,还体贴地说不用换鞋了。他这种态度几乎让我要放弃杀他的念头。他家很简洁,有一百多平方米,到处都是杂志,书相反倒没有预料的多。
 
  他坚持要开包检验。我站得稍微远一点,怕他没死我先故去。我也不敢正眼看。一只小香猪一边哼哼着一边跑过来,在我的腿上用鼻子拱来拱去。我看了一眼,心里琢磨着或许烤乳猪大小正合适。
 
  仇家做了个手势,小香猪坐在了地板上。“真乖!”他赞道,“它喜欢看书,或者准确地说喜欢闻书。”小香猪冲它嗅了嗅鼻子。仇家温情脉脉地把新书拿到它的鼻子底下,小香猪兴奋地嗅起来。我心里一阵紧张,怕小香猪当场死去露了马脚,便急忙说:“先生,我给您的时候可是完好的。”
 
  “当然,当然。别担心。它从来不会把书弄烂,它只是闻闻。”
 
  他撕开包装,里面是一本硬壳皮面烫金的外文书。他喜上眉梢,说:“好,好!”。再看看投递单,“不清楚,这是谁寄的呢?字迹也太不清楚了,我给你们快递公司提个意见,以后换支好笔,写清楚点。”我连连点头,心里说写清楚就坏了。
 
  他反过来安慰我说:“其实没关系,我经常收到大量的书,都是等着我写评论文章的。有的作者我根本不认识。”“您都看吗?”
 
  他笑了笑,“说实话,都看是看不过来的,那些不认识的作家寄来的,我只好采取抽检的方法,我让它闻闻,它不停闻的我就读一下,它闻闻掉头就走的,我就不看了。”我的心一阵发凉。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枚朱文的藏书图章,郑重地盖在新书的扉页上,还用一小张餐巾纸盖在印痕上,然后把书合上,向我道谢,付了钱。仇家没有认出是我。
 
  回来后我如实向杀手描述了全过程。杀手皱起了眉头,他问:“藏书印上刻的什么?”
 
  “好像是‘意出莲花藏书’,挺雅的。”
 
  “有什么可雅的,那是个超市的名字。不过,他养猪倒是为了陶冶情操。”
 
  我顿时七窍生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养猪陶冶情操的吗?
 
  “你确信你没有看书的内容吗?”
 
  “没有。我不懂外语。”
 
  “他没有告诉你那是本什么书吗?”
 
  “没有。”
 
  “实话跟你说,那枚印章可能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为什么?”
 
  “印章上的印泥有朱砂,那东西辟邪。”
 
  “你认为咱们是邪?”
 
  “你说呢?”他反问。
 
  他一边踱步一边脱口而出:“据《本草纲目》记载:朱砂,原名丹砂,丹为朱色,故称朱砂。在风水学中,朱砂是经由日月精华的矿脉中采集,因吸收天地之正气,所以带有极强的磁场。朱砂握在手心里是温暖的,带有极强阳气的磁场。大凡佛道,非用朱砂开光、辟邪、镇煞不可。”
 
  我有些沮丧。
 
  “不过,那本书不会完全不起作用,朱砂也就减轻强度而已。你回去听信儿吧。”
 
  我怎么能在家里呆得住呢,天天往仇家的社区跑,等着救护车来,把他的尸体抬下来。
 
  救护车没来,宠物医院的人来了,把小香猪的遗体带走了。
 
  秋风把树叶全部撕扯干净了,仇家还是活得好好的。他意气风发,到处参加文学活动。先是打车去,后来有车接车送。以前坐的是捷达、桑塔纳,后来是尼桑、奥迪。再后来搬家公司的车来了,把他的家具和书都搬走了。他也消失了。据调查,他到某省去做副省长了,主管文化。
 
  当第一场雪落在树枝上的时候,网上传来他的消息。他所在的那个省文化氛围最浓,到处歌舞升平,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实现了公平、正义。人人都看好书,不看坏书。人人都想好事,不做坏事。特别是作家都受到极高的礼遇。人人分了一套房子。写长篇的分四居,写中篇的分三居,写短篇的分两居。写诗的分一居。作家们没有意见,因为这是根据作品字数决定的。惟一有点麻烦的是,这一来,官员们都开始创作了,有的官员写作水平甚至高于作家;而且写长篇的尤其多。有媒体采访,问他的管理理念是怎么产生的。他说他读了一本好书,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快递给他的。
 
  保卫副省长的工作做得很好,要杀他也许只有正省长有机会。
 
  杀手没敢来找我要另一半钱,他心里有愧啊。可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事没做成不是退钱就得拿命来。于是我约了一个失业的特种兵,带着各种凶器在一个图书馆把他找到了。我们把他带到一个写着停止使用的洗手间里。
 
  他不愧是干这行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你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那是一本什么书。”他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把手,没有水。“不过,你既然付了一半钱,我可以给你个提示,那是一部哲学书。”
 
  “那么多哲学书,你不能让我一本一本都看了吧?别废话,把钱还我!”
 
  杀手像那只貉一样,顺从地闭上双眼,引颈就死,不提钱的事。
 
  特种兵没有下手,他要让杀手给他一个理由。
 
  杀手说了一句话,结果我把另一半钱也付给了他。
 
  他说:“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本让死人的局部组织复活,而让活人完整死去的书,他早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局部组织。”他又加了一句:“理论上是这样讲。再说还有朱砂。”
 
  我陷入了痛苦的思索,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朱砂呢?
 
  (实习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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