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洋才让
扎忒桑布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尽管儿子更嘎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起村里的笑话,可是,想起一件用汉语来说,只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的眉头又紧 锁了起来。早上,更嘎移动电视接收锅时就劝慰他,阿爸,不要再想了,你不说,这天底下除了我,你忠心耿耿的儿子,还有谁会知道这事?你不觉得你是在操那多 余的心吗?今早,桑丘家那只长了三只角的山羊丢了,人家都没你这么操心。而你,眉头上凝着一个大疙瘩,看了就让我犯愁。更嘎说着,拿起丢在桌子上的抹布, 擦了擦桌子,又擦了擦椅子。然后,坐在那里,瞅着父亲继续在那里发愁。唉,都是我不好啊!要是我不找来齐勒老师,齐勒老师也不会犯浑到如此的地步。更嘎说 着,拿起暖瓶给父亲扎忒桑布倒了满满的一碗茶。
扎忒桑布端起茶,他好像是从一团迷雾里走了出来。
他说:“更嘎,我总觉得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可是阿爸,”更嘎抠了抠鼻孔,“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错事。”
扎忒桑布没有理会他的劝导,他说:“对于我们这样的格萨尔抄本世家,干了这样的事,那可真是不可原谅呀!”
可是,当初我是怎么想来着,他说着后悔地掉了几滴眼泪。那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流到了茶碗里。他端起茶还是喝了一口。茶水淡淡的,没有一丁点泪水的咸涩。扎忒桑布叹了口气,看着儿子更嘎那张跟着他一起焦虑的脸,他有点心疼自己的儿子了。
“你阿妈去世早,阿爸让你吃了不少苦,你也应该考虑找个老婆了!”
“但是,我看上的,她却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却不怎么喜欢!”
“你呀你,不说了。缘分天注定,不催你了。”扎忒桑布说完这话,情绪又回到了开初的状态。他紧绷着自己的那张老脸,脑子再次被那件事情占满。
“嗨,真是鬼迷心窍了,当时我怎么就会想到要那么做!如果我不那么做,会有今天的结果吗?这真是因果报应啊!”
“可是阿爸,你为何要这么苦苦地折磨自己,难道这真的是一件不能被原谅的事情吗?”更嘎一脸的迷惘,他担心阿爸会被这件事拖垮。那么长时间了, 都是5年前的事了。那时更嘎才25岁,现如今已30岁了。过了这么几年,他还没有找到中意的姑娘。而扎忒桑布却一直在自责难过中度日。他的头发渐渐花白 了。都55岁了,还在犯错误。难道,不能开诚布公地讲明事情的真相,以求得良心的解脱吗?
“万万不可,阿爸呀,求求你了。到了那时,你不但得不到良心的解脱,无数的麻烦还会找上门来,让你烦恼不已!”
更嘎说着就走过去抱住扎忒桑布的腿。那个时候,他是半跪着的。扎忒桑布闭上眼睛。他的心,没有因为儿子的央求而变软。相反,他变得坚定起来,是 到了把真相抖搂出去的时候了。更嘎看到扎忒桑布的目光里多了一种看不透的东西,便说道:“阿爸,可别后悔啊,到时麻烦找上门来,可别怪儿子没有劝过你。”
扎忒桑布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如果再这么下去,我会疯掉的。他打定主意,心里立刻轻松了许多。他说:“儿子,给我拨通齐勒老师的电话。”更嘎站 起身摇了摇头,他为阿爸不计后果的做法很恼火。可是,该劝的都劝了。现在,还能做什么呢?听天由命吧。想到这儿,他拿出手机,摁了一个号码,又停了下来, 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扎忒桑布。扎忒桑布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拨吧,我的好儿子,你难道要让我一天天活在谎言中吗?”更嘎无奈地摇了摇头,嘀嘀嗒嗒地拨通 了齐勒的电话,交到了扎忒桑布的手里。
“喂,你好!”齐勒老师的声音总是喜气洋洋。
扎忒桑布犹豫了一下。他想到自己的话语很快就会冲散齐勒的喜气,换来的很可能是暴跳如雷。可是,不说不行。格萨尔抄本世家出了自己这么个逆子,那可真是作孽呀!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齐勒老师,我是扎忒桑布,你好!”
齐勒那边再次高兴了起来,“真是太好了,扎忒桑布老爷子,我正有事要找你!”
还没等扎忒桑布那边应声,齐勒就兴冲冲地说道:“最近,要举办《格萨尔》成果展览,你能不能贡献出你家珍藏的几个抄本展览展览?”
扎忒桑布刚想发话。齐勒又急匆匆地说道:“县城的秋君扎西已答应了,你不会不答应吧?”
扎忒桑布拿着手机,摇了摇头,慢腾腾地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告诉你一件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快说,老爷子你就别吊我胃口了!”齐勒有些急不可耐了。
扎忒桑布咽了口唾沫。到了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要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才好。电话里齐勒老师也突然沉默了。儿子更嘎靠在门边似乎要听清扎忒桑布说出炸雷似的那句话。屋子里好安静。扎忒桑布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墙上镜子里的自己。他用舌头一扫上牙,话语随后就脱口而出。
“老师呀,你还记得5年前,我儿子交给你的《格萨尔王传》抄本吗?”
齐勒忙不迭地回答:“当然记得,《甲钦鲜花宗》。是我交到民族出版社出的书。”
扎忒桑布言语循序渐进,渐渐逼近真相,“那是我写的,我那可怜的儿子根本就不知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齐勒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扎忒桑布又说了一遍。他完全没有想到,齐勒没有暴怒,而是压低声音要求他不要对任何人讲,他明天就从省城出发,当面谈。
第三天,齐勒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单位的越野车蒙附着一层厚厚的黄尘。但即使泥浆溅到了车门上,也掩盖不住上面那藏汉文“格萨尔研究学会”的字 样。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把车停在扎忒桑布的家门口,也不搭理村里人的问候,急匆匆地进了扎忒桑布家的门。扎忒桑布听到自家的门口响起了刹车声,便对正在整 理格萨尔抄本的更嘎说,“齐勒老师来了。儿子,我们出门去迎吧。”齐勒拉着扎忒桑布进了门,他关上门问道:“怎么,你不是说笑吧?我听了你那天的话,浑身 直起鸡皮疙瘩,一夜未睡。路上开着车,一想到这事也是瞌睡全无,你,你,扎忒桑布你怎么了?”齐勒瞪着他的大眼睛,鼻尖都要戳到扎忒桑布的脸了。扎忒桑布 抓住齐勒的双臂,把他扶到椅子上。更嘎给他倒了碗热腾腾的奶茶。“齐勒老师,您是我们家的贵宾,先喝茶吃饭,然后再说事。”扎忒桑布示意儿子去煮肉。一切 就得慢慢聊。
齐勒叹了口气,把挎包扔到床上,端起茶狠狠地喝了一口。
太累了,这一路,真的太累了。他摇了摇头,然后环顾起屋子里家具的布局。
变化不大,5年了,除了这些家具越来越旧,屋子的墙壁由原先的土黄刷成了白色以外,真的就看不出有什么变化。5年前,他来这里时,更嘎亲自把 《甲钦鲜花宗》的抄本交到他手里,当时齐勒真的激动了好一阵子。他看着厚厚的唐达纸长条抄本,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当时,扎忒桑布外出了。更嘎擅自做 主把抄本交给了他。他说,“阿爸不会反对的。格萨尔王是老百姓的,能够出版那真是老百姓的福气呀。”齐勒拿着《甲钦鲜花宗》回到了省城,一看,真的被深深 吸引了。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一部书。这是个大发现!往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讲了。《甲钦鲜花宗》被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而更嘎一直忘记告诉扎忒桑布这事,直到 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被他带到家里,扎忒桑布才知道出事了……羊肉煮好了,袅袅的热气开始缠绕着屋子里刚点亮的灯泡。齐勒吃了口肉,喝了口奶茶,说道: “你应该知道,《甲钦鲜花宗》被翻译成了汉文,已在前天上市了,而且,被列为《格萨尔王传》成果展览中的一本。”
扎忒桑布沉默了,他看了看更嘎。更嘎躲避着他的目光。
“5年了,这5年老师你真不知道,我是怎么自责的。”
扎忒桑布想到这里,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当时想到要自己写这么一本。”
扎忒桑布用左手连拍自己的脑门儿。
齐勒擦了擦手,摆出一副聆听的样子。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扎忒桑布慢慢地讲述。[NextPage]
“文革”结束后,我和阿爸把深藏在山洞里的大铁箱取了出来,家传最珍贵的30部格萨尔抄本得以完好的保存,那真算是幸事。当然,没被藏起来的那 些没有逃脱被毁灭的命运。阿爸也落了难,挨了批斗,一条腿还被打瘸了。可是,我和阿妈一直坚信他能活着回来。那是真的,他回来了。县里打算录用他去群艺馆 工作,可是被阿爸拒绝了。我一个瘸子除了给国家增加负担,还能干什么?他对着墙壁发问,反弹回来的声音总是落进我的耳朵里。阿爸仍然不改对格萨尔说唱的热 爱,哪里有艺人说唱,他就提着别人送他的小砖头录音机去哪里,录音、播放、倾听。有时把艺人请到家里来说唱,唱完整部,他的录音磁带便堆了一大堆。然后, 他又听着录音机里的说唱,用竹笔把它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那漂亮的乌末体书法,真是没的说。从小,说得夸张点,一生下来就受到这样的熏陶,我能不热爱格萨 尔说唱吗?
就这样,我天天泡在格萨尔抄本堆里,不能自拔。神子推巴嘎瓦的英雄事迹,在我的头脑里闪来闪去。就在我25岁那年,也就是刚和更嘎的阿妈金安结 婚的第三天,我突然有要写格萨尔王英雄事迹的念头。天哪,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管不顾了。尽管前辈教导过,人为篡改编造格萨尔王的故事是对神子的冒犯,可在那 个时候,冲动的我已经不管不顾了,因为我太熟悉格萨尔史诗了。于是,我拿起笔开始写了起来,那故事那唱词简直就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没有一点儿的磕磕绊 绊,写得顺畅极了。用了5个月吧,大概用坏10支钢笔,《甲钦鲜花宗》终于写完了。我又花了4个月时间用竹笔把它抄在了长条唐达纸上。就这样,我把自己的 “得意之作”藏了起来。阿爸阿妈直到去世也没有发现。本来想秘不示人,可没想到被我的儿子更嘎找到了。于是,就有了瞒着我交给你出版的这一桩。我说清楚了 吗?
齐勒喝了口茶,说道:“你不觉得自己像是被神授了吗?”
扎忒桑布连连摇手,“不,不,我不是被神授了。我是看了那么多的格萨尔抄本,听了那么多的格萨尔说唱,有了自己也要造一部的念头。神授艺人我见 过,太神奇了。我一个同乡大字不识一个,10天失踪,3天去寺院治病,见面后他忽然开口说唱起了格萨尔史诗,而且会200多部。这真的是无法解释的现象。 而我却像个造假的,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罪过啊。”
扎忒桑布说着流下了眼泪。
他真后悔自己年轻时的冲动。当那钻石般的眼泪掉在地上时,他感到心里舒服多了。
齐勒想起更嘎将长条抄本交到他手里时,在阳光下,他问过:“这唐达纸,怎么看着不旧?”
当时,更嘎是怎么回答的?对了,他回答:“旧本可能是藏在铁箱里,被铁锈污染了。所以,阿爸重抄了一本。”
齐勒开始埋怨起自己,太粗心,不是搞学术研究的料。稍后,他又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不,这不能怪我,只因《甲钦鲜花宗》写得太好了。
他又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说道:“哦,我知道了。老爷子呀,这件事你真的希望我公布于众,是吗?”
扎忒桑布点了点头:“那样,不管后果如何,我的良心就安了。”
更嘎听到这话,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
齐勒说:“再等等吧,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就会公布。可在这之前,你俩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扎忒桑布说:“别让我等久了,我可能会忍不住给报社打电话的。”
就这么一夜过去了。新的一天来临时,扎忒桑布想都没想到齐勒已决定离开。他背着他的挎包,连早饭都不打算吃。他说:“盛情领了,我得赶时间。老爷子别张罗了。”扎忒桑布跺了跺脚,说道:“不留你吃饭了,但你得等我一会儿。”
不一会儿,扎忒桑布捧来用绸缎包裹的格萨尔手抄本交到了齐勒手里:“这是《格萨尔王传:蒙古马宗》,成果展览时用这部抄本吧!”扎忒桑布突然眼 里又盈满了泪花。到了这个时候,压在心里的石头眼看要落地,他真的有些情绪失控了。他拉着齐勒的手,连说了好几声:“拜托啦,拜托啦!”然后转身,齐勒在 他的身后,发动越野车,离开村子。轮子激起的土尘,落在了扎忒桑布的袍子上。更嘎替他拍了拍土,说道:“阿爸,回家吧!”
扎忒桑布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连几天,他都坐在自家的院门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那里能有什么?有的话,也就是在情绪里突兀的锯齿般的山峰。更嘎卖完虫草回来,看到扎忒桑布无着无落的样子,就扶起他往家里走。
他说:“阿爸,尽管你有和年龄不相称的好身板,可是也不能一天天地折磨自己。”
扎忒桑布不要他扶。他轻轻推开更嘎的手问道:“齐勒老师走了几天了?”
更嘎掐指算了一下,“大概有两个月了。”
“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扎忒桑布说。
“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扎忒桑布又说。
更嘎想了想取出手机,又把手机放回了裤兜。
“阿爸,没有那个必要,齐勒老师不是说,再等等吗?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那一天,吃完饭,父子俩去了自家的青稞地。青稞的长势喜人啊,又快到收割的季节。可是,仍然得不到让他心安的消息。扎忒桑布听着风把麦穗吹得哗 哗作响,好像那一粒粒饱满的颗粒要掉入自己的手心一样。还是风,把青稞那股子好闻的味道吹得到处都是。可是,扎忒桑布一点儿好心情都没有。他感到风把自己 的头发吹得竖了起来。他又叹了口气,这个时候齐勒终于打来了电话。
手机里齐勒的声音一点喜气也没有。
他说:“老爷子,这么久了才给你打电话,你不会怪我吧?”
扎忒桑布回答:“齐勒老师呀,你让我久等啊!”
齐勒沉默片刻,慢慢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真的没想到,疲劳驾驶让我在路上翻车了。扎忒桑布老爷子,不要担心,你的格萨尔抄本好好的,没有一点的损伤。当时,我被送到医院后,一醒来,就 叫嚷着,“我的《蒙古马宗》,我的《蒙古马宗》!”还好,来看我的同事,把包裹完好地交到了我手里。它成了格萨尔成果展览的一个亮点。老爷子放心,到时我 亲自把它送回来。那几天,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想你给我说的那事。《甲钦鲜花宗》!哦,天哪!你不知道,这件事情一公布,那些专家会把我俩骂成什么样子,真的 不敢想象。那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把你的《甲钦鲜花宗》从格萨尔成果展览中撤下来,我躺在病床上,断掉的肋骨一咳嗽就疼。唉,那天夜里我终于跟来看我的领 导谈了。你猜也猜不出我用了什么理由。我说:“头儿,还是把《甲钦鲜花宗》给撤下来吧。扎忒桑布老爷子一再交代,家父几次托梦不让《甲钦鲜花宗》参加这次 展览,所以他让我带来了《蒙古马宗》,你看,我们还是要尊重他本人的意见。”领导沉吟了良久,用惯有的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好奇怪的理由,只是,出版社 那边是什么意见就不知道了。”没几天,出版社的老总我的同学桑吉来看我了。他提着花篮、水果篮,坐在我的病床前问寒问暖。“老弟呀,以后可不能再开快车 了,你知不知道十次车祸九次快?”他给我垫高枕头,抓着我的手又叙起旧来,讲得我真的有点感动了。唉,老爷子呀,就这样他天天来看我,让我怪过意不去的。 有一天,他问起我为什么要把《甲钦鲜花宗》给撤下来,这么好的宣传机会,怎么不给出版社一点面子。我只好用对付领导的那一套搪塞,只是,他不相信。他一再 追问。我终于向他透露了实情。那个时候,病房里突然安静了。那是从未有过的安静。桑吉过了好久才说:“我不相信,是不是他在欺世盗名?”
我说:“挨骂的名有什么好盗的,他只求内心的安宁!”
桑吉说:“你不觉得《甲钦鲜花宗》很精彩吗?”
我说:“正因为如此我才犯了这样的大错!”
桑吉说:“你不觉得他怎么可能会造得这么好!”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他千真万确这么干了,你说该如何解释?”
桑吉说:“让我再好好想想,唉,真是一头雾水!”
就这样,这件事一直就拖了下来。可是几天前,桑吉突然来找我。我在家里休息。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看得我极不自在。他说:“嗨,老弟,你说的 那事,我可要找报社公开报道了。你觉得可以不可以?”我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声音在飘荡:“给扎忒桑布老爷子打个电话,就 说省城《都市报》的记者来采访他,实话实说,内心才能得以解脱,就这些。老弟打吧!”齐勒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手机耳孔里电流的丝丝声,好像要把这个世 界衬托得无比寂静。但是,齐勒一点也没有料到扎忒桑布的反应是那么的平静。更嘎的手机在他的手里发烫。他平静地说道:“好吧,让他来吧!我会实话实说 的。”扎忒桑布把手机交给更嘎。更嘎关掉机子。齐勒摇了摇头,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NextPage]
过了三天,一个小个子记者终于来了。扎忒桑布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年轻的记者落座后,扎忒桑布嘱咐更嘎给他倒茶。可是,他根本就不喝。他问的问 题,都是自己向齐勒老师讲过的。所以就相当于把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临走时,记者给扎忒桑布拍了张照。闪光灯闪得扎忒桑布的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扎忒桑布不 知道他会在《都市报》上酝酿怎样的一场风暴。这场风暴的背后,10万册《甲钦鲜花宗》汉译版,已整装待发。适当的时候,消息也会跟着出笼,引发读者的好 奇,以便狂销一番。那么,挣了钱是不是应该给扎忒桑布一些?没有,之前的合同,更嘎委托齐勒签的,就定得没有一分钱可给。出版社能为抢救格萨尔史诗作贡 献,已经不错了。把合同设计的条条对己有利,那是出版社的专长。藏文版也印了些,看着销吧。这是桑吉对自己的女助理所说的。
消息终于发出来了,引起的波动不小。
桑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出版社狂赚了一把。
他见好就收,没有加印。
盗版紧接着出来了。
很多人痛骂《甲钦鲜花宗》是格萨尔伪作,应该禁售!
也有人说,这根本就不是扎忒桑布能写出来的,怎么可能?
那么,《甲钦鲜花宗》是从哪儿来的?
早上,扎忒桑布一起床,又看到自家的门前来了好多记者。
“儿子,你不能让人家就这么等着呀,让他们进来吧!”
“可是阿爸,齐勒老师打电话来说了,不要在这些人的跟前再说什么了,他们会乱写的!”
“怕什么呀,是咱这么做了,还怕别人说呀!”
扎忒桑布开始让儿子逐个地把这些人请进来,他们问什么,他回答什么,有的人问得很难听,扎忒桑布强忍住,不生气。这是我应该受的,这就叫报应。 如果这样的结果能叫内心得到安宁,那总比一辈子背着块石头过要好。这样一想,他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了。可是,反反复复地总谈这个问题。扎忒桑布感到很厌倦。 何况,他们总想挖出新问题。他们绞尽脑汁,希望扎忒桑布能够交代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这样,才有卖点。“可是,真的不是你们所猜想的那样。我能说的都说 了。我忏悔。真的,是我错了,请原谅我吧!”没有哪个记者会考虑他的情绪。有一天,居然还来了个金发碧眼的。“他们能放得过你吗?阿爸,齐勒老师说了,他 们连他都放不过。更何况你!”扎忒桑布听到这里,喝了口酥油茶,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见他们了!”
扎忒桑布突然失踪了。
记者们大老远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归,他们开始采访村里人。
村里人都说扎忒桑布是个好人,是个热爱格萨尔说唱的大好人。他可不是某些人所说的那种见利忘义的东西。一个堂堂正正的格萨尔抄本世家的后人,满 脑子装的都是《格萨尔王传》,而且整理誊抄了那么多部,即使年轻时犯了那么个错误,也不至于要把人家往疯里逼。这不,人失踪了。一个老人家,他能去哪里? 是啊,扎忒桑布能去哪里?这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扣。更嘎找遍了他认为阿爸能去的所有地方,可是了无踪迹。但是,有一点是值得放心的。扎忒桑布离开时牵走了家 里的一只公山羊,三只母山羊。后来,收割青稞时,更嘎又发现少了一口小铝锅、一个小茶壶、茶叶、火柴,以及一大皮口袋的糌粑,还有他自己的碗。哈,看来阿 爸是想一个人躲在哪里过日子了。更嘎想到这儿,心里头的担心越来越少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更嘎开始明白,扎忒桑布时不时会在深夜回家取东西。他看 到家里的东西在不断“丢失”:防寒的老羊皮袄,更嘎思忖,扎忒桑布很可能是把它用来晚上盖。更嘎买回太阳能,把电池板和蓄电池一道放在屋外的井台旁。然 后,躺在床上听阿爸回来的动静,可是,扎忒桑布总是在他睡着后才出现。每次拿走东西,扎忒桑布都要在自家的灰堆上踏一脚,留一个脚印。
“阿爸,你真的好让我伤心。尽管我知道你过得很安静,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可是,山上风那么大,儿子我又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可要自己当心了。我是个不孝子,只能给你找麻烦。让你跑到隐秘的群山里,受尽了委屈。”
更嘎又开始数落自己的不是。这时齐勒的电话打来了。他的声音虽说没有以前那么喜气洋洋,可也不是悲悲切切的。更嘎听到他的语调很镇定,镇定的有点过头。但那种镇定里默默流动的是关切,更嘎可以感受得到。
“更嘎,你阿爸回来了吗?”
“没有!”更嘎的回答有点生硬。
“你们家的格萨尔抄本到时由我亲自送回来。”
更嘎没来得及回答。
“那些记者还来吗?”
“偶尔会有一两个,但都是无功而返!”
齐勒停顿了一下,“早晚有一天你阿爸会回来的。”
是啊,早晚有一天!但那一天,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降临,谁也说不准。
齐勒又说:“更嘎呀,我要离开格协了,早上我已递交了辞职信。辞职后,我打算按照个人的意愿到处走走,去最底层的民间感受格萨尔王说唱的魅力。哎呀呀,到时说不定还能找到你阿爸!”齐勒说完使劲地吸了吸鼻子。
扎忒桑布慢慢地睡着了。这时候,他梦见了格萨尔王。他想站起身子,可是,格萨尔王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扎忒桑布,你坐着别动!” 扎忒桑布使劲地点了点头,他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我的雄狮大王,终于来了!”格萨尔王面带微笑,他的双手异常的温暖,使扎忒桑布感到双肩热乎乎的。“哎 呀,我,玛桑格萨尔洛布占堆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扎忒桑布用手背擦着自己的眼泪,像个需要大人安慰的小孩再次哭出声来。“不要哭了,你没有错,你宣扬 了格萨尔精神,有错吗?”格萨尔王的声音异常洪亮,“一旦一些人的心里住进了阿克晁通,那他们的双眼也就被偏见给蒙蔽了。他们不懂你,我懂!但不要恨他 们!”说完,格萨尔王用手摸了摸扎忒桑布的头,一股暖流似乎从头顶注入到他的心房。“在这儿住下来,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你的梦里告诉你。”话音还没 落,格萨尔大王已走了。扎忒桑布睁开眼睛,太阳已在栖身的岩洞口铺上了金黄的地毯。太阳能电池板开始把太阳光反射回山间雪豹的眼睛。扎忒桑布掀开皮袍冲了 出去,他像一头雪豹一样吸吮着夹带着草香的空气。突然,群山间回荡起他高亢的叫喊:“格萨尔王加罗!”
题字:徐忠志
作者简介:江洋才让 藏族,1970年生。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康巴方式》《灰飞》,短篇小说《炽热的马鞍》《风事墟村》等。曾获青海省文学艺术政府奖、首届青海湖文学奖等。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