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则臣
仙奶奶不理会穆鱼的眼泪,用长指甲在小疙瘩下面的某个位置上点一下,“这里,”她说,“不能让它走到这个地方。走到了就是落了地,孩子这辈子都别想说话了。”穆鱼感觉她指甲尖也是凉的。
“那怎么办?”
“好办,”仙奶奶说,在送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接过一根正燃的烟插到自己的小烟袋里,“我过会儿作法驱一驱。还有,这孩子三个月不能踩地面。我是说,”她用烟袋指指脚底下和门外,“不能下楼,就待在楼上。”
三个月不下楼,连一楼都不行,穆老板觉得有点过分。你怎么可能让他楼都不下。仙奶奶不管这些,要治病就得按她的来。
“踩了地面,那鬼东西就可能落地,那就等着成哑巴吧。”
穆老板不敢再说什么了。老婆在一边说:“只能锁在楼上了。”
的确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当天就请李铁匠焊了一扇铁条门。为了给穆鱼提供尽可能大的活动空间,铁门装在一楼地面的前两个台阶上,他可以透过铁门看清一楼饭店里每一个客人,就是脚够不到地面。
作法的时候穆鱼倒不怕了,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仙奶奶散开白发,风吹过来四散飘拂,手里一把木剑,烧香,燃纸,对着半空咕噜咕噜叫,然后一声大喊:
“天灵灵,地灵灵,大鬼小鬼现原形!”
木剑突然插进纸盆里。火灭了。仙奶奶说行了,最多三个月就能开口。
后来父母问穆鱼当时有什么感觉,他摇摇头,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就是觉得仙奶奶的那句话好玩:天灵灵,地灵灵,大鬼小鬼现原形。仙奶奶一身的老骨头都在哆嗦。
3
一个多月了,他一直待在楼上。父母下楼就把铁门锁上,吃饭时叫他,把饭菜从铁条中间递过去。他端上楼,或者直接坐在楼梯上吃,一边吃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他喜欢听他们说话,这些从水上经过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调,有的喝大了舌头出口就像鸟叫。有时候他对某件事感兴趣,不由自主就对他们大喊大叫,但是没有人听见。这种时候穆鱼最绝望,往往饭吃到一半便再也咽不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听不见,于是委屈得泪流满面。开始他还踢几脚铁门出气,后来习惯了,放下饭碗就往楼上跑。有时候憋得难受了,就一个人在楼梯上来来回回跑。
没人跟他玩,只能自己跟自己玩。趴在走廊上看花街,或者伏在后窗上看石码头和运河。父母规定,晚上不许看花街,理由是经常有坏人在晚上出入花街。他当然不相信,他们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为此他在心里暗暗笑话他们。他知道那些在夜晚出入花街的陌生男人都是去找女人的,那些在门楼上挂小灯笼的女人打开门迎接他们,把他们带进自己的屋子里,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也可能更长时间,再把他们送出来,他们就给她钱。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所以,晚上他偷看花街的时候,只看那些门口挂灯笼的院子。院子里的女人他大部分都见过,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地人,坐着船来到石码头,在花街上租一间屋子住下来。她们的生活就是一次次在门楼上挂灯笼,等男人来摘,男人走了她再挂出来。他也知道很多在他家饭店吃饭的跑船人,船老大和那些水手,酒足饭饱了也会去花街摘灯笼。
[NextPage]
但是说到底,这些都不好玩,大人的事他其实没兴趣。
现在他发现了光头。他没想到可以用镜子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玩。他晃动镜子时高兴坏了,看得出来光头也很高兴。他们就这么照来照去,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他正担心对方可能会厌倦,光头突然收起瓷碗转过身,蹲在船头开始摆弄什么东西。怎么照他都不转身。然后穆鱼看到一个陌生的瘦男人从岸边跳上船,他的右手比画了几下,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衣服耷在一边,露出光裸的右肩。瘦男人对着光头比画几下,又对着女人比画几下,一把将女人推进了船舱,接着他也进去了。船头只剩下蹲着的光头继续蹲着,穆鱼等着他转身,但他一直没转过来。然后,穆鱼看到船晃动起来。
船没完没了地摇荡,光头没完没了地背对他蹲着,太阳晒得穆鱼头发蒙,他终于决定不再等,下楼找水喝。抓着扶手往下走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自家的院子,看到晾衣绳上挂满了从没见过的被褥和衣服,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谁会把被褥里的棉花都洗了呢?
穆鱼拿着纸和笔来到铁门前,拍打铁门让正在择菜的母亲过来。他在纸上写:“我要喝水。”
母亲倒了一大杯水递给他,继续择菜。他就坐在楼梯上喝水。
喝了一半他又拍打铁门,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让母亲看:
“谁家的被子和衣服在绳上?”
母亲说:“过路人家的,借我们的院子晒晒。”
穆鱼接着又写:“被子怎么是湿的?”
“船翻了,被褥和衣服掉进水里,”母亲说,手里还在择菜,“就湿了。还喝吗?”
穆鱼摇摇头,站起来要往楼上跑,跑两个台阶又停下来。
他再次写了一行字:“船上的光头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哪个光头?哦,你说的是过路那家的小孩?不知道。”然后转身问正在厨房里忙活的丈夫:“你知道那家的小孩叫什么?”
父亲说:“哪有空问这个!”
这时候老枪从门外进来,枪杆上挂着四只野鸡。他是花街上的老猎手,多少年了一直靠打猎为生,打到了野物就卖给穆鱼家的饭店。老枪问:“哪家小孩?”
母亲说:“过路的那个老罗家的。”
[NextPage]
“那就不知道了。听说那家伙打渔是把好手,一年到头在水上漂。我就奇怪,玩了一辈子水,怎么就把船给弄翻了。”
“谁知道。”父亲拎了杆秤从厨房里出来,让老枪自己称那四只野鸡,“说是昨夜里风雨大,在芦溪翻的船。”
打听不到,穆鱼有点失望,他要了几根好看的野鸡翎就上了楼顶。乌篷船还在,光头不见了。露着右肩的女人坐在船头洗衣服。
4
母亲在楼下叫穆鱼吃午饭。他来到铁门前,母亲递饭时告诉他,那孩子叫九果。九果,他在心里把这名字说了一遍,觉得怪兮兮的。他把菜放到楼梯上,手里端着米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饭吃得慢一点就可以多看看饭店里的人,每天只在吃饭的时候他才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他喜欢人多,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进到饭店里。他看到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拎着两条鱼走进来,进门就叫穆老板。
父亲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走出来,说:“老罗,来了。”
“送两条鱼给你尝尝鲜。”老罗说,把鱼举到鼻子前,“我老婆说,要好好感谢你们。”
“老罗客气了,应该的。”穆老板把鱼推过去,“这不是白大雁吗?咱们清江浦最好的鱼。这可不能要,你拿回去,让孩子尝尝。这东西难得一见。”
“所以送给穆老板,一点心意,一定收下。你不收,我回去没法儿跟老婆交代。”
推让了半天,穆鱼看到父亲还是收下了。父亲拎着鱼对母亲说:“拿去收拾一下,我和老罗喝两盅。”然后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很快有人送来茶水和烟。他们等着酒菜,弹着烟灰聊起来。
老罗说:“这地方不错。”
“那就多住些日子。”穆老板说。
“我这四海为家的人,在哪儿都一样,有口饭吃就是家。对了,我听说你们这儿都认这种白大雁。穆老板你们需不需要?”
“当然需要。”穆老板替他点上一根烟,“有多少要多少。这东西肉嫩,听来往的客人说,就我们清江浦有,他们都爱吃,只是难抓。”
“这个好办。”老罗一下子把眉眼舒展开了,“没有我抓不到的鱼,只要有。这么说,我们一家就可以在石码头上待下去了?”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