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则臣
镜子与刀
1
前面是门,后面是窗户。门外是花街,一间间高瘦的灰瓦房,檐角像鸟的翅膀一样翘起来,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有一棵槐树。现在槐花正盛开,白白的团团簇簇占了大半个院子,团团簇簇的香甜味跟着风斜着往天上跑,经过穆家饭店的两层楼。老板的儿子穆鱼站在二楼门前捂住鼻子和嘴,香味呛得他想咳嗽。他离开门,转身回到屋里,无所事事地转了几圈,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圆的,背面贴着一只凤凰。他举着镜子爬到窗户边,对着窗外的石码头和运河照起来。然后,他在心里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大鱼小鱼现原形。
一点动静都没有,石码头还是石码头,运河还是运河。有人在石阶上湿漉漉地走,有船在靠岸和离开,更多的船从运河上经过,摇桨的看起来好像原地不动,只有机动船才拖着大辫子一样的黑烟突突突驶过水面。天灵灵,地灵灵,大鱼小鱼现原形。没有鱼从水里漂上来。他觉得很没意思,甩了几下镜子,突然发现原来镜子里没有光。这是背阴的一面。他抓着镜子上了楼顶。
楼顶是个宽敞的平台,上午的阳光照在芦席上的四排鱼干上。穆鱼舞动镜子,阳光像手电筒一样照到鱼干上。然后是树、石码头、运河、船、来往的人,然后照到一条泊在岸边的巨大的乌篷船。天灵灵,地灵灵,他还在心里念叨,就看到椭圆形的阳光照在了船头的一张黑脸上。凭直觉,穆鱼认为那张脸应该超过八岁,具体超过多少他心里没数。他只能用自己的年龄去衡量别人,超过八岁他就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了。那个男孩躺在船头睡觉,光头,肚子上只盖一件灰色的衣服,蜷缩得像条狗。他的个头比自己大,穆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陌生人,穆鱼对他的兴趣开始只是他的光头,他发现镜子里的阳光照到光头上时,光头像灯泡一样发出了光。他一动不动地照着,让它坚持不懈地发光。
光头男孩动了动,挠了几下脑袋,他感到了热。他又张了张嘴。穆鱼就把椭圆的阳光对准了他的嘴,嘴没有感觉。又照他的眼。他动了,摇了摇头。穆鱼的兴趣就转移到了他的两只眼。不仅照着,还不停地晃动,他觉得自己是在用一只透明光亮的手去摸光头的眼。光头猛地摇了几下头,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疑惑地看看四周。穆鱼赶紧收起镜子。光头又睡了。穆鱼再照,一会儿光头又醒了,他拼命地揉眼,突然坐了起来,穆鱼的镜子收迟了,他看到了一个光源,一个男孩趴在楼顶上。他愣愣地看着穆鱼,突然从屁股后头摸出了一只白瓷碗。穆鱼觉得眼前明亮地一晃,白瓷碗像太阳和镜子一样对他发出了光。穆鱼偏脑袋躲过去,看到光头咧开了嘴在笑,一口比碗还白的牙。
他们开始相互晃对方的眼。为了及时躲避远道而来的强光,两个人不断从这里移到那里。穆鱼的活动范围比光头的大,所以他觉得自己更开心。他张大嘴嗷嗷地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但他不在乎——很久没有人跟他一块儿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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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个月以前,他开始出疹子。医生说,最好不要见风和阳光。父母就跟学校请了假,把他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后来疹子出完了,可以出门了,说话莫名其妙地又成了问题。刚开始嗓子有点哑,逐渐说话就变得困难,到了后来,干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到医院看,医生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然后说,他们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倒是发现他下巴底下长出了一个疙瘩,黄豆粒大小,用仪器扫来扫去,没什么可怕的东西藏在里面。可为什么就不能说话了呢?
父母又带他去了另外几家医院,结果大同小异,都没办法,就把他带回家了。整个花街都对这种稀奇古怪的病有了兴趣,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都争着献计献策。一会儿这东西能治,一会儿可以吃那东西试试。他们家是开饭店的,煎药熬东西人手多得是,但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效果,穆鱼依旧只张嘴不出声,急得父母每天晚上送走了客人,就抱着儿子抹眼泪。后来豆腐店的麻婆拎着二斤豆腐过来,说她小时候在老家时好像听过这种怪病,得病的也是个孩子,九岁,请了跳大神的仙姑给祷告好的。麻婆说,要不也试一下?穆老板两口子大眼瞪小眼,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就去几十里外的鹤顶请了位仙奶奶。仙奶奶九十多岁,裹小脚,会跳大神,还会算命看相和用罗盘看阴阳宅,反正和神神道道有关的事都能干。但她轻易不出山,年龄大了,呼神驱鬼的事情太耗精力,折寿。穆老板费了不少口舌才请到。仙奶奶说,要不是听说他的儿子才八岁,用飞机接她也不会来。
当然她是坐船来的。穆鱼一见到她就被吓哭了,只掉眼泪不出声,他从没见过头发那么白、人那么瘦的老太太,就比电视上的骷髅架多一层皮。仙奶奶嘎嘎嘎地笑,说:
“有戏。附身的鬼已经怕我了。”
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放在穆鱼头上,另一只抬起他的下巴,“没错。”她说,“就是这个。不能让它落地,一落地孩子就彻底成哑巴了。”
穆鱼觉得她的手冰凉,带了飕飕的冷风。他继续张大嘴哭。
“落地?”穆老板和他老婆盯着儿子的脖子看,没听懂。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