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狗狗做完安乐死之后,他们便登上了巴哈马游轮。不久,爸爸死于一种不为人知的脑部肿瘤。妈妈在可可海滩自学游泳时淹死了。儿子保罗也去世了。一天夜里,他刚好看到一场车祸,从车祸现场经过时,保罗突然冒出一个愚蠢的念头(突如其来的空虚和无聊差点儿让他睡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然后不由自主地扳了一下方向盘,朝发生车祸的地方开了过去。他猛踩油门,车子偏离方向,一头撞到柱子上。
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度假胜地。
唯独女儿玛蒂还活着。有时,她会紧闭双眼,然后再张开,假装穿越到了下一个礼拜天。小孩子很容易相信时光旅行之类的东西,虽然玛蒂非常清楚她不再是孩子了。玛蒂三十多岁,已经回到故乡佛罗里达。她总感觉世上存在另一个自己,能比她提前五分钟经历未来。有一周,她报名参加了健身俱乐部,买了价格不菲的面霜,坐在商场大排档里喝肉汤。那一周过得不赖。她记忆犹新,但很快又忘了。她什么也记不起。记忆混沌、喧闹、纷乱———它们就像牙齿形状的气球从大脑飞向眼眶,先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接着就被挤爆了。时光不断累积,如同不毛之地上接连建起一幢幢房屋。她的冷嘲热讽、蹩脚的悖论、看似忘我的平静和对生活模棱两可的挖苦统统腐烂,仿佛一坨肮脏、沉重的废物堵在她的脑袋里。玛蒂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在信封上作诗。她老了,很难集中精力。她死于一种被自己遗忘的原因。
玛蒂今年十二岁。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快乐正从身边溜走。快乐像老鼠一样狡猾,这家伙悄悄溜进一个洞中之洞。
“你难过吗?”在超市里,玛蒂问保罗。当时,玛蒂正盯着一个吹风机的包装发呆,她觉得图片上的女人一定是飞了起来,不然头发不会搞成那个模样。
“你说谁更快乐?”保罗问,他今年六岁,“是世上最幸福的兔子、还算高兴的人,还是一块曲奇饼?从一到一百,一块曲奇饼的快乐能打多少分?假如是一块绿色曲奇饼的话。”他们是去超市买七号电池的。
“四十分。”玛蒂回答,“你是指绿色曲奇饼?”她一直盯着吹风机的包装。“我的右眼看不清了。”她说,“模模糊糊的。哦,现在又好了。”
“哦。”保罗应了一声,然后咯咯笑,“什么牌子的电池货真价实?这个包装上有迈克尔·乔丹。他真有意思。”
“这个女人在飞。真叫人……无法接受。”玛蒂说。她想到灰尘———地上的灰尘,头发上的灰尘,空中的灰尘。她做过一个关于灰尘的梦。“我讨厌……上学。”
“为什么?”保罗问。他满脸惊恐,好像被吓到了似的。
“我十二岁了。”玛蒂说,“我已经十二岁了。”
“迈克尔·乔丹真奇怪。”保罗说。
他们买了劲霸牌电池。车灯把停车场照得明晃晃的。他们穿过马路朝自家小区方向走。一群大孩子穿着旱冰鞋在街上玩曲棍球。一个小姑娘手握棒球棍追着其他孩子跑。十月,天气晴朗,微风习习。“风吹得我发痒。”保罗说。想起迈克尔·乔丹,他不禁笑起来。他一边用手捂住脖子一边说:“现在手又开始痒痒了!”快走到家门口时,他在草坪上做了个侧手翻,然后冲到玛蒂面前,凌空踢了一脚。玛蒂拍拍他的脑袋。保罗围绕一朵红花蹦了好几圈。房子正门没锁,他看了玛蒂一眼便跑进屋去。
侧院里,妈妈正举着水管给一棵矮棕榈浇水,她的衣服和头发都被溅湿了。她冲玛蒂招手。家里养的小狗一动不动地蹲在邮筒上。虽说热得够呛,它依旧保持优雅的坐姿,露出难得一见的心满意足的神情。
玛蒂朝妈妈挥手,然后把狗狗抱进客厅。
玛蒂跟狗狗在沙发上玩,直到天色渐黑。她歪在沙发里,透过推拉门呆呆地凝视夜空。记得三年级时,她跟同学说比欧纳德老师长得像一只海豚。坦白地说,她更像猫头鹰。能想到这样的比喻让她自己吓了一跳,但她喜欢这个说法。
玛蒂起身抱起狗狗走回自己房间。她把狗放在床上,让它同自己面对面躺好。狗的耳朵虽然聋了,但它很听话。玛蒂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脸。书呆子,她想。有同学这么叫过她。她努力把灰尘这件事抛到脑后。关于灰尘的梦可不怎么样。她打了个喷嚏,脑袋嗡嗡作响——就像罩在一座大钟下面。狗狗从床上站起来。玛蒂抚摸了它半天,它才重新躺下。她把手搭在狗狗身上,又打了个大喷嚏,猛烈程度前所未有。从脑仁发出的洪亮叫声让她精神大振——自己仿佛一轮被洗涤过的新月,焕然一新。她闭上眼,一种陌生的、好似大提琴发出的声响从自己宽厚而弯曲的胯骨里传来。她听见院子里的蚂蚁正沿着一片草叶向上爬。她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她头脑清醒,眼睛瞪得大大的。还要等四个小时才能去学校上课。
一个周六中午,爸爸拿便笺记下大家点下的食物,然后出门买午饭。很快他就回来了。“是谁点了玩具贵宾犬?”他拎起一只杏黄色小母狗问,“纸上写的是……”他指着便笺说。
“是我点的!”保罗应了一句。他今年八岁。因为担心事后不算数,他当即把这事揽在自己头上。他感觉世界正一点点缩小,自己像虫子一样关在里面,快被碾死了。他抱起小狗夺门而出。
妈妈在屋外绕来绕去,给她的盆栽浇水。
玛蒂从自己房间出来找另一只狗,然后把它抱回了屋。
“这就公平了。”时隔多年,爸爸躺在床上又想起这两只狗,“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两个孩子一人一只。”
“你说得对。”妈妈说,“公平。”她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些从内华达州寄来的信,寄件人叫斯卡利特·莱森。爸爸曾经到内华达出过差。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妈妈想。“生活并不公平。”她继续说,“所以,我们应该创造公平,用来抵消不平等。”曾几何时,她还把“生活虽然不公,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挂在嘴边,但有一天,她吃桃子时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想法。那一年,她二十岁。
“你说得没错。”爸爸说,“我完全同意。”他想伸手拍妈妈的肩膀,却不小心拍到了床上。他在黑暗中摸索,可这次,手落到妈妈脸上。她刚舔过嘴,嘴唇和牙齿湿乎乎的。“真不好意思。”爸爸说。他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洗手,然后走出房间。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