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惠雯
旅行
老人出生在乡下,后来他上学、当兵、落户在这个小县城。其实他那乡下老家离这里并不远,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父母多年前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老伴儿走了以后,他又有了回老家看看的念头。曾有两次,他对小米说:“咱们回老家看看吧?”小米说:“好啊,等我抽个空……”但后来,小米就把这件事忘了。他就也没有再提,因为他不想为难小米,也不觉得非回去不可。
一天,他带着乐乐又散步到西环城的路口。接连三、四辆大货车过去后,有一阵子路上没有车的影子,出奇得沉静,只听见秋风摇着路旁高瘦的杨树。路灯柱彼此站得很远,灯光在浮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空气里晕开,像一层淡黄色的雾气。在这雾后面,是沉黑、广袤的田野,田野远处有一两星灯光,是沉睡中的村庄。似乎就因为那 一两星的光,村庄显得更远了。他朝对面望了一会儿,心想,就隔着一条路,怎么看起来那么远呢?他一低头看见乐乐也一动不动地朝远处看着,像个看什么看得出 了神的小人儿一样。他不禁笑了,说:“你看什么呢?看得还怪认真。”很快,路上又来了车,一阵阵的轰鸣,尘土荡起来,把那份静扰得无踪无影。他就带乐乐转身回家了。
回去路上,他想到乐乐这辈子还没有出过一次门呢,它还没有在野地里跑过、撒欢儿过,它天天呆在院子里,或是跟着他在小县城的角角落落转,在人缝里磕磕碰碰兜 圈子,他们俩这一点倒也一样:哪儿都没有去过。他突然有个想法:带乐乐到公路那一边去,趁人和狗都还走得动,到野地里、乡下宽敞的地方走走,对乐乐说,这就像旅游,对他来说,就当是回一趟老家……
他把这念头在心里放了一个多星期。很多时候,他倒也没有很仔细地去想,似乎他一认真想,就会有什么躲在暗处的人发现,就会笑话他荒唐。于是,他一往深处想,立即觉得有点害臊、不安,就把这念头搁一边去。但过一会儿,它就像条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游到他脑子里来了。他每回左右为难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瞟一眼乐乐。 而他这么一看,无论乐乐在哪儿、在干什么,它都会立即朝他走过来,走到他旁边文静地蹲下来。起初,它看着老人,但如果他一直看着别的地方、不做什么表示,它就很温驯地偏一下头,看看这里或那里,或者干脆趴下去,用舌头舔自己的前爪,不时抬头瞄一眼主人。在这一人一畜反复的、几乎全然沉默的交流中,老人得出了结论:乐乐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而且很支持。但他仍然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一生中还没有做过这种毫无用处的“计划”。最后,让他下了决心的是天气预报,他在收音机里听到天气预报,说是寒流就要南下了,本省大部分地区的艳阳暖秋天气最多还会维持两到三天……听完天气预报,他又在沙发那儿坐了一会儿,又是不时看看乐乐、不时陷入矛盾。后来,他决定去把三轮车擦一擦。他把车子擦得很干净,车圈上的锈斑也尽量擦掉,给车带打足气。晚上,他高高兴兴地吃了饭,没有去散步,早早就睡下。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灌了一塑料壶的水放在三轮车上,用报纸包了三个馒头和两小块儿羊肝塞进塑料袋里,让乐乐坐在三轮车后面,就出门了。
时间还很早,同一条巷子里的邻居大部分还没有起床,但街头卖饭卖菜的小贩儿们已经忙活起来了。虽然没有几个人顾得上看他、和他说话,他还是鬼鬼祟祟地低头蹬 着车,专拣人少的地方走。偶尔有认识的人老远地问他什么,他来不及说清楚,就支支吾吾地应着过去了。出了他住的那条街,他才感到舒畅了一点,转过头对乐乐 说:“好了,咱们这才算出门了。”
太阳升高了,亮晃晃的光照在很窄的一条柏油路上,照着公路两旁细瘦的小杨树和田野里的秋庄稼。一些麻雀在沟渠里和田头蹦来蹦去。仍然是平常那种有些闷燥的秋暖天气,一阵阵的小风吹,风里却没有一点凉意,树叶仍是绿的,但沟渠里的野草已经泛出黄头,沾着灰尘,风一吹就贴着地面微微抖动。周围的一切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蒙蒙的雾,天也是浅灰的一片,不蓝,也没有云朵。可他仍觉得太阳光比城里亮,天上那层灰也浅些,差不多就是半透明的白,空气则比城里好得多,混杂着一股草叶的香气、一股地里的甜,越往乡下走,这股甜香就越浓、越清透。他虽然没有回头看乐乐,却不时听见它在车斗里前前后后地挪着步子,因此猜想它也喜 欢这地方,正用那双聪明的眼东张西望地看。
小马路上没有车来车往,老人沿着路边慢悠悠地蹬着三轮车,一边打量着路旁的景色:麦苗地、棉花田、菜园子……他不禁有点得意,心想自己虽然少小离家,上学、 当兵、当了半辈的小学老师,田里的东西还都认得,说明他的记性还不错。后来,他看见一片狭长的杨树林,就慢慢下了大路,顺着条土路朝那儿骑。看上去不远的 那片林子其实并不近,他骑车骑得累了,就下来推着车子走。一转头,看见车子上的乐乐正眼巴巴地仰脸瞅着他,他明白它的意思,却想卖个关子,于是稍停了一会 儿,问:“怎么了?你坐车坐得腿酸了?你是有福的狗,还有专车司机呢。”说完,眯着眼看它。乐乐就像个不会说话却慌大人的小孩儿,在车子里挪动着身子,想 往他跟前凑,眼睛巴巴地看着,喉咙里还发出“叽叽咕咕”着急的声音。
他这才呵呵笑着把它从车上抱下来,说:“跑吧,去跑着玩儿吧,撒撒欢儿,趁你还跑得动……”
他看见乐乐果真比平时跑得欢,尾巴摇得更灵活,似乎这空气里有引它奔跑的东西。有时它竟不自觉地跑到他前面去了,但它是那么聪明、忠顺的一条狗,每当它发觉自己没有跟在老人身边,它就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来看他,站在原地等着他,这时它的额头就专注地皱起来,中间形成三条很可笑的、竖着的深纹。
那些茂密的大杨树长在两个狭长的土岗上。岗子似乎是一条废弃的灌溉渠的两岸,但不像一般的堤岸那么陡峭,是一个缓缓上去的土坡。老人把三轮车停在下面,往坡上走去。这时几乎没什么风,但那些高处的、易感受到风的树枝仍不停地拍动,响声像夜里落在屋檐上的“啪啪哒哒”的雨点。林中长满柔软、丰厚的毛线草,因为 杨树的隐蔽仍旧茸茸地绿着。他仰头向上看看,那原本白而发灰的天空在墨绿的叶子、黑色的枝丫缝隙里竟有些泛蓝了。一束束阳光透过树的缝隙照下来,被光照亮的一片草或一截白净的树干就闪着淡淡的、金色的光。偶尔有几片叶子无故地斜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躺在毯子一般的草上。除了一些鸟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叫几声和杨树叶发出的阵阵下雨般的声音,林子里静得只听到他俩走路的声音。这时,他注意到乐乐站住不动了,然后它仰起脸,把小鼻子伸到空气中嗅了一会儿,突然,它 像射出的箭头一般朝前冲去,又猛然在某个地方停住,像小马一样飞快地原地兜两个圈子,朝他飞快地奔回来,直起身子,扑到老人身上。它像小孩儿一样来回嬉闹 着,老人笑出了声,说:“好,好,你高兴了?知道你高兴了。你去跑吧,去好好跑跑,自己玩儿,让我坐下来歇一会儿,这段路可不近……”然后,他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他回想着小时候在乡间的生活,把它想得又快活又有劲头,那些不好的事儿都被他忘了。他回想起他那时候爬树很厉害,能一股气爬到眼前这么高的一棵杨树顶上,从那里看着奶奶在树下急躁地喊他。奶奶那时看起来离他很远,就像他现在看杨树的顶梢那么远。他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人?慢条斯理、胆小、害怕和人说话…… 也可能早就是这样了,但自从老伴儿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他就更不爱说话了,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幸亏还有乐乐,他每天说的寥寥几句话有一半是对它 说的。他看着林子里澄静的光线,心里有些发愁,也有些快乐。他叹了一口气,抬头寻找乐乐,看见它正神气活现地摇着小硬棍儿一般的尾巴,朝更高处的坡上跑去……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