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惠雯
乐乐
好几年前,老人的女儿小米嫁到省城去了,此后每年回家一次。四年前,老伴儿去世了,从此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屋里都空下来,院子里终日听不见人说话,幸亏还有乐乐。
乐乐快十一岁了。老人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上午,他和老伴儿去买菜,经过猫狗市场,看见了乐乐。乐乐那时候还是只没有满月的小狗,用老伴儿的话说,就是 “还吃着奶就被从娘肚子底下抱走了”。乐乐的白毛夹灰,尾巴尖上有黄色的斑点,在它的小笼子里舔一碟脏稀饭。他们从笼子前面经过,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乐乐就摇摇晃晃地挤过来看他们。它的鼻子紧贴着铁栏杆,上面还沾着稀饭。老伴儿心疼它,花了三十块钱把它抱回家。他现在回想起来,隐隐感到这个随随便便的决定很重要,要是那时候他们走过去了,现在也就不是这样了。他又猜到老伴儿可能有预感,预料自己会先走,就留下乐乐给他作伴儿。
乐乐已经活了十一个年头,身体还好好的,这不容易。他知道街坊邻居家的狗都换几茬了。县城里人养狗并不爱惜,有的狗连个窝都没有,日晒雨淋,北风下雪天就蜷在屋檐子底下颤抖抖地睡;有的人家养了狗却不喂,白天放出去扒垃圾堆里的脏东西吃,夜里回家看门;有的狗生病了主人家不看,一宿一宿地哀叫着死掉了;有的狗一辈子被铁链子拴着,打从小狗时候就拴着,从没有放开过,从没有叫它出去走走跑跑,拴成了疯狗……所有这些狗三四岁就老病了,碰上精明的主人,死前赶紧卖给收狗的,运到南方去,变成人家的一道菜。
老人常对乐乐说:你是有福的狗,你的福比别的狗都大着呢!乐乐十一岁了还活泼矫健,看起来就像一条年轻的狗。巷子里一有人路过,它哪怕正睡着觉,也会打个机灵醒过来,并不乱叫,只是迅速跑到门口,从大门的缝隙里向外张看、嗅闻一番,发现不关自己家的事,才走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做它那小狗的梦。
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乐乐住在储藏室里,冬天他们给它铺一条旧毛毯,夏天铺一张破凉席。他们常常逗它道:“乐乐真有福,自己住单间。”老伴儿去世后,他一个人在三间大屋里荡来荡去像个影子,就给乐乐搬了家,让它睡在自己床脚那边的地上。早晨,他一醒过来,乐乐也跟着醒了,他盥洗的时候,乐乐开始在各个房间和院 子里做巡视。它轻快地跑来跑去,像早上起来鼻子不太通畅的人一样,不时打个喷嚏。每打一个喷嚏,它就突然站住,好像被自己发出的奇怪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它甩甩头,把两只耷拉下来的耳朵甩着啪啪作响,又往另一个地方跑去。每当他听见这些小小的喧闹、看见乐乐在院子里跑动的影子,一种欢乐就像早晨新鲜的空气、像凝着露水的颤动的树叶一样催促着他,让他打起精神,把这又一天好好过下去。他刚醒来时的那股困乏、昏沉、悲伤和模糊不清的恼怒就缓缓淡去、消散了,他那颗疲累而茫然的心灵就被这小动物稚气的欢乐充实起来。
然后,他带着它出门买菜去了。他在它脖子上套上项圈,这么做倒不是怕乐乐乱跑,而是叫街上那些怕狗的人、尤其是孩子们放心。乐乐从不乱跑,它就像个亦步亦趋的小跟班儿,除了找树根或是草丛撒尿之外,从不跑到他前面去。大部分时间,他们步行上街。偶尔,他也骑三轮车,骑得很慢,乐乐踏着小碎步跟在车子旁边跑,他认为这对他俩都是个好锻炼。午饭后,他俩都会睡上一个小时。夏天,他把躺椅放在树荫下睡,乐乐就卧在椅子下面睡。冬天,他们都睡屋里。去年冬天特别冷,他把女儿小时候用的一条童被拿出来准备加铺在乐乐的破毯子上。他是个仔细得有点吝啬的人,好好的被子给狗用,毕竟感到不安,此外,他也希望乐乐认识到自己的优越待遇,于是对它说:“你看看,这么好的被子都给你用了,你可不能乱咬呀……不过,你不用谁用?也不会有人用了。”他心疼地把被子铺好,乐乐在上面原地走几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卧下来。他又说:“你看你的日子好不好?别的狗大雪天也睡在外面的凉地上。”他说话的时候狗直起颈子,仰头听他说,眼睛看着他。他就以为它听懂了,并且知道感激,因此,他虽然心疼着被子却也满足了。无论冬夏,如果晚饭后天气好,他就带乐乐往西走,一直走到环城公路的边缘。跨过公路就是郊区乡村了,但他们的散步到路的这一边就终止了。公路上不时有车疾驶而过,他们站在路旁往另一边看一会儿,然后原路折返。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天,老人会带乐乐去农贸市场的熟肉摊子买羊肝。他自己很少吃肉,一是怕做起来麻烦,而是心疼钱,但他认为狗总不能跟着他吃素。市场上猪肝、鸡肝都贵,但羊肝便宜,他就每星期给乐乐买两次羊肝,让它解解馋。市场南门附近有一家卖狗肉的,笼子里关着买来的狗,挤着、抖着、哀叫着,有时就拉出来一条现杀,好叫人知道东西新鲜。他总要绕一圈路带乐乐从北门进,照他看来,人老了看见那情景心里还难受,何况是狗?
卖羊肝的小贩儿每回都调侃他,问他:“老头儿,你光给狗改善生活呢,自己也切一块羊肉啖啖?”他摇头笑着说:“老了,牙不中用,嚼不动肉了。”小贩儿又笑他把狗当小孩儿养,他说:“它哪会是小孩儿呢?这狗要是人,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但想到自己把乐乐从小看大,他又觉得人家比喻得好,于是在心里油然生出各种体恤乐乐的想法,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想得太细、太多了,只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心变得越来越软。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