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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弧

2012-12-14 12:52:13来源:今天    作者:

   

作者:唐棣

  闫家门楼左边挂起的那个弓弧是闫四出生时挂上去的。那天,梅雨季来到了末梢。雨淅淅沥沥地涂洒。石榴街浑身潮腻腻的。这样的感受适合郁郁寡欢。进入这个季节后,他们每天都要坐在门楼下抽烟,并且反反复复地把烟气在嘴边团成一个圈吐向天空。然后,再静静地,看着烟圈徐徐上浮,变大,最终在门楼的飞檐边消失。自从闫家人也随雨水进入这个季节以来,大家时不时地爱往他们家的门楼上瞧。石榴街的门楼一般都飞着一丬瓦檐。瓦檐上雕有龙凤,贴着琉璃青砖。在这里家家如此,户户院落幽暗深邃,好像是藏下了很多的秘密。有时,几个人会盯着闫家的门楼说起闫家小太太的事儿。

  他们石榴街上的人都说她是闫老爷买回来的。闫老爷那时已有了三个女儿。第三个女儿刚出生便落了大雨。据说,有人看见他咬牙抹着泪离开了石榴街。一年后的梅雨时节,闫老爷背着这个后来被街里人称为小太太的女人,从石榴河的那一岸趟着水回来了。说是那时的她已经怀上了这个孩子。过了几月,闫老爷还会坐在门楼里跟人回味一番自己的远行。他去了一个叫“往上走”的地方。“我还会去的,我对这里倒是陌生了!那地方在江边,水不是你看的这样子!”说着他指了指门前流过去的河水,“放排的木把卖完木头,是从那里掉头回山里的,步步逆水。你们知道木把么?”闫老爷说:“是砍木头的刀!”说着,说着,他就不说话了,眼睛看着里屋出神。孙妈是从里屋喊着走出来的。“小太太要生啦!”她喊。

  细雨纷扬导致河水漫过了旧桥。旧桥斜对着闫家。有人从旧桥那边走来,钻进了一家的门楼,他探出脑袋往闫家门楼这边看去。“也不知是如何?”他说着,朝里看了看。接着,他听见一声“是哦。”而后,另一个人把头发上的雨水擦落到了地上。他们的脸上只有在说到这些时才会露出一种类似喜悦的神情。可你看闫家人一张张潮湿的脸上,还是能看出明显的喜悦的。从开始,他们都晓得雨季一过去便清楚了。小太太生不出个儿子,大概要卷铺盖走人了……孙妈每每跟街里人说起这些时,也爱把头仰起来瞧着门楼出神,似乎有话要说的。大家等她把头扭回来,可她又不说了。雨稳稳地落下。等石榴街被均匀彻底地涂上一遍之后,孙妈和街坊早便簇在了闫家高大的门楼下。弓弧挂上左门边,阳光照在上面,发出了淡淡光泽,绿色的,非常耀眼。大家抹抹眼睛,低头都说,这次可好啦,可好啦。孙妈听了,只说:“是喽。是喽。”

  小太太却死于闫四的满月席上。

  那天阴了好久,人们来参加宴席刚好天打起了晴。雨季说过去就过去了,闫家门前的河水涨上来了很多。看上去,水流比以前大多了。满月席摆在了石榴河岸边。那里在天亮起来以后,便开始人来人往。那时,河水清粼粼地流着。去贺喜的人都看见她,跟一个影子一样“嗖”——砸入了河水里。还好,闫四在孙妈的怀中眯着小眼睛。孙妈开心的脸庞来不及退去,扭曲地愣在那里。闫四从不认为听到的这些是真的。孙妈也说:“他们骗你呢!”

  “为什么骗我?”他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从他家门口经过,都向门楼瞧上几眼。甚至很多孩子也学着样子往那边看去。

  “看——你妈的!”

  “就看——你妈的!”

  孙妈的声音在里面晃出来了:“谁妈?”门楼里闫四掐着腰抹着唾沫,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不一会儿,他拍着肚子,歪头看向厨房上,炊烟缓缓升起,他回了孙妈一句:“没谁!”

  梅雨过后,一段溽热缓缓地笼罩了石榴街。街上行人寥寥。偶尔,身着粗布裙的女人从桥上撑伞而过,但纸伞似乎并不能挡住热气钻入身体。谁不知道在这样的热天,老老实实躺在门楼的竹椅里睡上一觉是最美的事儿?好些年前,闫老爷便喜欢躺在门里把眼睛闭上,抹去惯常的忧郁神情,去听人们走过木桥的声音。桥是小太太死后才建起来的。旧桥年久失修,早该拆了。闫家人拿最好的木头建起了这座桥。过桥的人都知道,建木桥的木头是从“往上走”运来的,算是最好的木头了。据说,闫家为了留下一个纪念。几根圆滚滚的木头交叉在阳光里,看上去稳稳的。过桥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建木桥的木头是从“往上走”运来的,算是最好的木头了。当那列木把人组成的队伍从石榴河里走上岸时,河边洗衣的妇女便纷纷议论。

  “去闫家的。”

  “瞧,他们的粗胳膊——”

  “怎么死了?”

  “可说是水边长大的……”

  孙妈在街口把他们引进了闫家。院子的幽深让这些人很不习惯。他们大大的眼睛把这里看了个遍。嘴上好像在说:“神(深)了。神(深)了。”木头堆在了岸上,这些人连夜走了。石榴街的人很少提起这些一闪而过的汉子。他们从木桥西面过来,两个少年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光着脊梁,背心在细细的手臂上一搭。短裤是那种镇上流行的长裤改的,短小,粗厚,裸露出的皮肤是黑亮黑亮的。

  他们中的一个和另一个说话。

  “闫四,你到底热不热呢?”

  “我怎么能不热?”

  “你闷在家里……”

  “孙妈不让。”

  “管他的。游水去啦!”

  看见闫四手里那只黑色的充足气的内胎,田七笑了。[NextPage]

  “你不如闷死在家……”他说。

  几天前,他们说好今天要到石榴河里游水。田七以为闫四会像以往一样,被孙妈揪着耳朵堵在院里。所以,当看见闫四时,他还是“啊”了一声。田七打从四岁,便开始在河里游了,他几乎是在河里泡大的,水性特别的好。宽阔碧绿的河面,他在多年前已能一猛子游上几个来回,累了他还可以躺在水面上睡会儿呢。河水悄悄地将那副滑溜溜的身体往下游送去。过桥的人见了,都喊:田家的娃,活活像条晒鳞的鱼儿。

  人们几乎没在石榴河里见过闫四的身影。

  孙妈把闫四看得很紧。闫家似乎对河水长期保持着一种神秘的恐惧。闫四是孙妈带大的,他也很乖,闫家人从不让他去游水,他们跟他说那是会死人的。所以,闫四在八岁前,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一次石榴河。

  “那里面有鬼!”孙妈哄他睡觉的时候会这么说,“里面会走出鬼,浑身是水……”

  后来,他更不敢看了。

  石榴街的夏天烈日炎炎。学校放暑假以前,田七便想拉闫四到河里游水去了。他们很要好。田七最常跟闫四说的一句话是:“管他的!”闫四也晓得家里知道要被打。一入夏,该死的田七天天去河里游水。每次,他湿漉漉地走进教室,闫四坐田七的后桌,每天都能从他身上闻到河水那淡淡的腥味。

  一次下课,闫四问田七:“你家让你游水?”

  “管他的么!”

  石榴河的水平静如初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儿,淹死的人好像只有闫四他妈而已。那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苍老下来的闫老爷仍清楚地记得,在“往上走”,小太太如何从湍急的河水中把自己轻而易举地救上来的。他到底想不通。梅雨一到,闫老爷坐在门楼里想。这已成为了一个习惯。他的烟越抽越多。孙妈趁闫四上学才去镇上为他买来烟叶。回来时,便从木桥上带着一串吱吱的声音走过。

  “咱家的桥又少了一块木头。”她总把桥说成是“咱家的桥”。

  有的时候,也跟闫老爷叨咕一句。有的时候,是自己跟自己说。门楼外飞檐上的那把弓弧在风雨中摇摆着。尤其是夜晚还会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有箭飞出去的那种嗡嗡声在雨里长久而清晰。

  闫老爷最近常常失眠。这声音掺进了记忆。他听着,想起了那一年在“往上走”那个地方,一头栽进江里的事儿。也是一个瓢泼大雨的日子。闫老爷坐船到了江边,他一门心思地想去死了。没有什么比消失在水中更干净的了。众所周知,他到底没有死成,闫四的妈妈,也就是小太太救下了他。闫老爷可是石榴街的大名鼎鼎的闫家的独苗儿。小太太的出现又给了他们闫家一次机会。

  雨不停泼下来,他常把孙妈叫到身边说说话。“梅雨看着就又过去喽。”他说。孙妈知道老爷又想起小太太了。“四儿。你还得看紧了。”孙妈这边立刻就喊:“四儿!四儿!四儿!”

  河水对闫四的诱惑是越来越强了。

  “闫四你到底热不热啊?”

  “为什么不热?”

  “闷在家里会死人。”

  “水里有鬼,孙妈说的。”

  “管他的。游水啦!”

  从木桥上望下去,便可看见幽幽河面下的那些碎石。两岸的河床,往上便是舒缓的土坡了。满是绿树、青草。偶尔,有只红蜻蜓从树林里飞出来,去河边跟另一只大蜻蜓会合。它们从河滩上来回飞行着。闫四很少看见这些的。田七说:那是女的。他指着其中的一只。

  “骗人!你怎么知道?”

  “它明明落在过我的小鸡鸡上。”田七小声儿说。

  “哦?”[NextPage]

  田七和闫四过桥来,正沿一条小路向长满青草的河滩走去。小路边栽满了树木。此刻,阳光穿过这些茂密的树叶,落到地上,一块一块的。林里显得幽静而神秘。

  “还是回吧。”这样的话,闫四说了好多遍。田七嘲笑他:“回去吧。要不你会淹死的!”

  “你又不是巫婆。”

  田七不禁大笑。闫四的脸上一时间也笼罩了一层喜悦,他扭头看了他一会儿。

  “哈哈。”

  “男的!”

  “那个,蜻蜓才是母的!”

  “哈哈。”

  两人笑嚷着向河边跑去。

  微风过岸多多少少粘上了河水的气息。这时,田七和闫四到了河边。田七高兴时会不由自主地吹起口哨。他的哨声尖尖的,很刺耳。这让他很讨厌。河水给了闫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咬咬嘴唇,扭头看向田七。

  “别吹啦,别吹啦!”

  “我没吹啊。我是真不怕水。谁像你似的怕水——”

  “我说,口哨。”

  “管你的么!”

  田七是这样一个孩子。他可不管闫四,继续吹着他的口哨,“澎——”水面上溅起了一片水花。

  “干什么你?”

  田七把闫四手中的轮胎滚进河里去。然后,飞快地将自己的裤衩脱去。黑色的轮胎在绿水之上微微地晃动着。

  “管他的么!”

  闫四看着宽宽的河面抖了几下,忽然又有些胆怯了,便对田七喊起来:“孙妈不让我下河!”

  “管他的么!”

  远处的田七笑嘻嘻地一边游,一边喊回来,“孙妈又不是巫婆,会知道你下过河?”

  闫四看到田七时而露出水面的光溜溜的屁股,又看看远处木桥上的行人,不好意思地说。他站了一会儿,田七已经游了回来,慢慢上岸了。闫四吃惊地看着光着身子的他走到自己面前,又转到身后去。他依旧看着水面发抖。田七的笑声取代了口哨声。闫四的裤衩被扯到了脚下时,田七一边喊一边伸手拽着他往水里走:“看见喽!看见喽!你又不是小太太!”

  河水一点点没过了闫四的身体,凉意渗到了他的心上。田七本来是要教闫四游水的。只要扶着闫四的身体,他便可以像模象样地比划几下。手一离开,闫四立刻一头沉下去。后来,田七不耐烦地说,你还真笨!把你那个轮胎拿过来,你自己游吧。闫四哆哆嗦嗦地站在水中看着田七。

  “你怎么啦?”田七说着,也停住了。

  “孙——妈——说,我爸——差点淹死。”闫四说着看田七一手拖着那个轮胎朝河中央游。田七轮廓越来越淡了,自己只能踩着河底的水草和泥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闫四离岸不远,在这里泡着水,岸上的树木在河风里沙沙地响,被他听得很清楚。

  田七自由地游着。远处的木桥作为河水的背景,让人感觉他已不是一个人,更像一条在桥和水之间自由来去的鱼儿。田七累了之后便停在水中,朝着低头往水深处划拉的闫四挥着手。闫四聚精会神地头也不抬。田七笑着躺上水面,展开手臂,身体随着呼吸在水中轻轻地起伏着。田七后背贴着水的时候,他说过,眼睛黏黏的,会很困。眯起眼看到阳光从木桥的空隙中穿过来……闫四曾经很怀疑田七的这种说法。[NextPage]

  羽毛做的箭是什么样?毛茸茸的阳光漫过头顶,阳光依然强烈,田七眯了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天空是蓝的。看不到一丝云飘过,天空一尘不染,云彩似乎都干净得透明了。河上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温的。

  “我猜它是男的!”

  田七看着刚飞走的蜻蜓,笑着说:“女的。你没看到它的翅膀多好看么?”

  “她好像看不上咱们。”

  闫四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河水到了他胸口的位置。透过脸上的微笑,他似乎感觉到身体正在变轻,微微流动的河水使自己有了一种节奏。越来越敢往里走。等逐渐能浮起来时,他学起了田七的样子,左右摆动起了双臂。水面经过他的拍打发出的咚咚声,在这个闷热的午后里旋转不去。不知过了多久,闫四撞到了那个黑色的轮胎。他“啊”了一声。他把一只手扶在轮胎上,一边大喊着田七的名字,边在搜索着四周的水面。呼声掠过水面。

  “田七——田七——田七——”闫四忽然甩开轮胎,一股力量把他推向岸边。四周的一切声音似乎消逝一般,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他的身体里颤动。谁也没想到这个少年从河中心,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熟练的泳姿游向了岸边。闫四穿好衣服在岸边望着无人的水面,拧起了眉头,好像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跌跌撞撞朝来时路奔去,眼前一直有那个黑色的轮胎挡着。而他刚才明明看着它漂远了。

  满头大汗的闫四跑回家便躲了起来。孙妈叫了好几次吃饭,他一个人在床角发抖。“屋里什么味?”孙妈说着,往他的脑门一摸。“孙妈像一个巫婆。”闫四又想起了田七的话。早在孙妈没把郎中领来前,闫老爷已陷入了一阵惶恐。自从水性很好的四他妈淹死以后,他便感觉到自己和水有了一层暧昧的关系。

  后来,郎中来了。门庭中来回踱步的闫老爷跟他点了个头。当浓浓的药味飘满闫四房间时,天已黑了下来。闫老爷还在不停地走动着。

  田七的尸体在河下游被一个渔夫打捞上来了。他本来以为网住的是一条大鱼……石榴街的一条鱼儿在水里死去的事情,一度让大家怀疑河水里是否藏着什么。不过,这些事很快过去了。没有人再记得田七在河水里各式各样优美的游水姿势。这个人大概只会在闫四往后的岁月里,随着他一起成长、老去,他们都会慢慢懂得生死。死亡留下的痕迹终将为时间抹掉。

  梅雨时节还会到来。石榴街的人照样会坐在门楼里消耗掉大量烟叶。闫四也将到了郁郁寡欢的年纪,这件事自然会被提起,哪怕只是一瞬间。当他像他父亲走失前那样,坐在门楼里抽烟叶,嘴里吐出的烟圈透过细雨挂上飞檐。那种与雨水呼应的湿嗒嗒的神情,再次浮现。那个时候,也许仅是片刻。闫四睁开眼睛,让那座已经残破的木桥在眼前越过,拉着时间一溜小跑而去。然后起身,不再为小时候的那段感情而郁郁寡欢了,看着桥下一个黑色的轮胎漂过,越漂越远。上面载着一个人(只是看不见),在河面上留下了哗啦、哗啦的划水声。

  “设门弧”的事如今已不多见,这成了他们石榴街的一个暧昧的风俗:在门的左边挂起弓弧,称悬弧。悬弧,即标志生的是儿子。故事里的人,就是在这种背景里生活着的人。他们每年都在等待这些适合郁郁寡欢的日子。

  这不,孙妈接闫四放学的那天是梅雨季开始的日子。雨势不大,石榴街浸泡在那种忧郁的气氛里,显得安静异常。孙妈撑着纸伞慢慢走着。闫四背着书包在前,路过田七家门口时,闫四停住脚步,跟孙妈说:“你听——”

  “嗯?”他听到了有时候在睡梦中,听到过的嗡嗡的声音。

  嗡嗡翁……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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