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鸿初
青青田野,一望无际的绿海来回的摇拂着,惊起几只觅食的山禽。如果登上高处,可以一睹众山,能于波涛汹涌中的绿海中发现无数天相互交叉的小路。那是田径,是农夫人播种的轨迹,是农夫人收获的通道。她在这儿畅行无阻,可以任由自己的脚步伸向远方,或者是原地等待万物的苏醒。这一大片都是她栽种的,她把自己的心血灌溉,仅仅是想背上竹篓,在田间恣意采撷,然后用舌头去舔舐,品尝汗水的味道。
每次的驻足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反思自己应该放下什么?如今年已五旬的农夫人还在耕耘着自己的人生,耕耘着理想。她的青春曾就此葬送,但她却无怨无悔。一生中,能有一次如此确切的爱,她已经知足了。命运多舛的她,在出嫁的的前夕,未来要依靠的那个男人一命呜呼。瞬间,农夫人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些寂寞,而那些早已付之云烟的幸福托付了漫长的岁月。她家的门,成了一道坎,锦衣玉食和绫罗绸缎不能逾其一步。她斜倚破旧的木门,以死相逼,才勉强吓退了水桶 腰谄媚脸的媒婆和寂寞难耐的富家公子。
如今,门外,什么也没有。飒爽秋风有些凉意,扰得多情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农夫人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背靠着泥土墙,仰望着即将落幕的黄昏。这样的黄昏,她已看了很多,但在今夜,她的心一阵阵抽搐着,但她却不知原由。她很肯定,这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心上。至于她的心上有什么尘封的记忆?同村的多嘴村妇无从得知。农夫人从不提及,她一个时,会在湿漉漉的泥土上用手指来回写着农夫人三个笨拙的字。没有人知道这几个算不上俊秀的字代表着什么?难道是一个人,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一个不能再活过来的人,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秋月如钩,清风拂过农夫人的发絮,将淡淡的农家女人的传统美演绎的淋漓尽致。饶有风姿的她从不在乎这些,一身朴素的着装让她在茫茫人海中如同虚有。谁也不会踮起脚尖,耷拉着头,赏赏这朵最美的花。这朵花经历了五十个寒暑了,春花曾妒忌她的纯洁,秋月曾羡慕她的朴素。似乎从降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她就以谦虚的态度优雅的矗立于美的巅峰,淡淡的欣赏着这个世界的美。
于万千风华中,农夫人无可挑剔。可于万家灯火中,她阑珊的美衍生出寂寞,将她一步步推向了一个孤单寂寞的角落。她发着抖,全身不停地颤抖着。其实她并不冷,只是心里有些空,所以她才抖动身体,欲抖落身上的尘埃。
在她冷傲的外表下,藏有一颗温暖的心,还在跳动。身为农家的女子,她承受了太多的苦,命运给了她漂亮的脸蛋,却毁了她的幸福。在这之前,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天真,只是纯洁,完全忽略了儿女情长。随着年龄的递增,她心上的那些童话故事都被梦中的白马王子一并带走了。剩下的只有一颗亟待温暖的心和一个情窦初开的人。
那时的农夫人,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仅仅是一个女人。她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亲情外的爱情,一味的辛苦流汗,整日收割着希望。
岁月匆匆流过农夫人的头发,染白了她的头发。整日的心怀惆怅心事,日渐消瘦,她还想着昨天。昨天,他就在眼前,一个健康的农村小伙,他爽朗的笑声还在她 的耳畔飘荡,但他已慢慢远去。他走的太远了,几乎快要走出了农夫人的思念。感情线太长的农夫人不断的放长自己的思念,欲追回他的记忆。他已走了三十年了,农夫人一路追了三十年。他的健步踏起了路上风尘,遮蔽了农夫人看他的眼,也吸干了她眼里的泪。这些年,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和事流过一滴泪,她想的除了那张早已模糊不清的脸外,还漫游在他的世界里。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头顶红盖头,穿上嫁衣,然后两人在众人的搀扶下完成三叩九拜之礼。
那件嫁衣还在,在木箱的最底层,叠得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的放进木箱里的。农夫人已经很久没有去翻看嫁衣了,可嫁衣还在,一如他还活在她的心里一样,无法忘记,却渴望忘记。农夫人明白,他已经在她的世界里重新活了三十年。是农夫人给的他生命,可他从没有看见过她。农夫人不知他是否是真的不愿见自己。每次,她都能感应到他 的心跳声,他还是那么年轻憨厚。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动着她的心,农夫人怕他走远了,走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农夫人真的很爱,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爱谁。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的是他,也许他现在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标记,一个不能醒来的梦。农夫人在梦里已经驻足了三十年,时间在她的脸上铺满了醒目的皱纹,看起来是那么的狰狞。同村的人很少再与农夫人谈论那些琐碎,比如张家媳妇耐不住寂寞,与邻村某某光棍有了一腿。每当听到这一类话,农夫人的表情马上严肃了起来。她能从这些人的眼里看到不信任,意思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农夫人是何其聪明,她能明白,明白流言蜚语可畏。她笑而不答,脸上还是那些笑容,还是那些忧伤,还是那些神秘。她知道,这些除了相夫教子、洗衣做饭和打骂孩子外,她们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农夫人的旧事是她们的四处说笑的新笑料。所以,她们用一张张嘴不停的剥蚀着,总希望能汲取到一些辛酸,然后成为自己博识的标志。她不愿意与这些村妇计较,不管她们如何问,她都只是以沉默来代替答案。大家见其悲伤状,也都心生同情之心,悻悻而去。
村妇们走后,农夫人简陋的家室倍显寂寞。也许她们不走,这间房也是寂寞的——没有幸福的人,只能寂寞的等待。农夫人又想起了他,他似乎衰老了,发须斑白,脸上的皱纹拥挤的排着队,似乎要将她心中的这张脸变成一种永恒。不可能,她是不会相信的。仅仅一夜,星辰未变,而人已老。红楼还在,可幽梦已被镂空。只是一夜,阴阳相隔的爱恋就在一瞬间化为了无尽的缠绵。[NextPage]
夜色微凉,轻轻地抚慰着农夫人的心伤。她用双手抱着自己,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暖起来,可他已经走出了她的梦。难道他觉得累了,所以才不顾一切,背上她对他的三十年思念,逃离了农夫人的爱。是啊!这三十年,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农夫人无不在挂牵着他。思念,一堆就是三十年,几乎能堆成一座上,一座农夫人无法开垦、无法移去的巍巍大山。山上荆棘密布,毒瘴笼罩,猛禽吟野,农夫人孱弱的身子无法攀登,无法逾越。因此,她只能在山的这头,剪断所有的思念,埋葬在相思冢里,祭奠她已不再醒来的爱情。
风清云淡,草色成春。残阳西斜,客归异乡。农夫人的归客还没有归来,她将小屋拾掇的整整洁洁,地上一尘不 染。小屋还是那么的熟悉,没有变,变得只是农夫人。她老了,真的老了,鬓发不再青黑,嘴唇没有了红润的光泽。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做她的新娘了——三十年的新娘,已让她憔悴不堪,身心疲惫。新郎还没有来,农夫人头上的红盖头已经铺满了时间,时间在侵蚀,它们在一口口的咀嚼着她的相思。她真的累了,想躺下来休息休息。只有给了他自由,给了他新的生命,他才会快乐,才会幸福。只有他幸福快乐了,她才能真正的放下。
堂屋里的木桌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照片的下面是一个干净小巧的陶罐,罐里是她的生命,是农夫人一生也无法放下的人。她颤巍巍的抱着罐子,向山野上走去,那儿是他们缘分的起点,也应该是缘分的终点。农夫人是爱情的终结者吗?不,她在延续思念,在拓展爱恋。
山上四季荒野,野草丛生,甚是荒凉。这儿,农夫人已经有三十年没有来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是那么的熟悉。她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那块与他情定一生石头。她弯下腰,伸出手,轻轻地,一寸寸的抚摸着,是那么的“温暖”。她仿佛看见他就坐在那儿,傻傻的看着她,她害羞的低着头,然后扭扭捏捏的坐在了他的身旁。农夫人和他坐在了一起,身体之间的距离不到几公分。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凝重,他不发一言,望着天空,突然抓起她的手,然后指着天上的那颗星星说:“我给那颗漂亮的星星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农夫人。”
农夫人当时还是一个羞答答的闺女,脸瞬间就被甜甜的情思染得绯红。她明白,他这是在暗示, 因为他姓农。他转过脸来,直勾勾的看得她,她紧紧地抓住衣服,欲拒还迎。他倏然站起身,哈哈大笑,然后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请让我长眠于此,让我的生命在这里继续。那时,这里的山花会开遍这儿每一个角落,包括我们坐的那块石头。”
于是,农夫人一直等,等到天荒,等到地老,那块石头还是没有开出花来。如今,那块石头已被杂草淹没,全身被草茎包裹。她找到了它,不停剥落草茎和泥土。不到一会儿,瘦弱的身体不堪这般折磨,她已气喘如牛。她坐在石头上,然后看见了他,他冲他笑了一下。
农夫人会意的打开罐盖,用手一把又一把的将那些干燥的骨灰四处抛洒。骨灰随风飘扬,遮盖了半边天空。天空上的那颗被命名为“农夫人”的星星变得灰暗,然后嗖的一声陨落。她知道,他又来到了这个世上,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掏空陶罐,将手中最后的一把骨灰紧紧地握在手中。这时,她看见了石头开花了,整个山野变成了绿海,浩瀚无际。她裂嘴轻笑,笑的是那么的动人,连皱纹也舒展开来了。紧接着,她的双眼湿润了,几滴老泪溢出眼眶,打湿了那朵开在石头上的鲜花。
农夫人慢慢地松开手,骨灰慢慢地从指间滑落,祛除了她脸上的泪痕,吸干了她眼里的泪水。对,他带走了农夫人所有的思念。从此,她不愿“农夫人”这个名字再陪伴着自己了。她觉得自己老了,应该让开在石头上的那朵花继续她的思念,那朵花才最有资格拥有“农夫人”这个动听的名字。
漫天纷飞的骨灰瞬间归于平静,她已无处找寻他的痕迹了。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怅然的离开了山野。自此之后,她把家搬到山野上,每日锄草播种,浇花施肥。不到三年,这个荒芜的山野便充满了活力,重新活了起来。这是农夫人对他的承诺,也是为了重塑他的生命。
这里已是一片绿海,万花未开,苞蕾犹蓄。农夫人站在用三十年堆积而成的思念巅峰上,遥望着那些活在她思念里的花。这些花都有一个名字好听的名字——农夫人。她对着花痴痴地说:“农夫人啊!请允许我穿梭在你的温柔下,我要去采撷那些我遗落的思念。如今绿海漫漫,你们还开不出我的思念,所以,我只能躺在花丛间,将自己埋葬。对不起,让你们承受了我的痛苦。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直到那个归客再柔情的唤我一声‘农夫人’时,你们就从土里爬出,把我带到他的身边。”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