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鬼
我说给我办张如意卡,我就告诉你。
那个警察白了我一眼,说,办个屁!
我捧住他的屁股,心想不能让他这么走了。
他一脚蹬在我胸口,像匹受到惊吓的马。
滚开!他说。
不办了,不办了,我说。
他索性钻进了警车。
我让他把车窗摇下来。你看我是疯的还是傻的?我不收钱告诉你真相,你倒嫌我衣服臭。
车窗关闭,车轮转起。我吞了一嘴灰尘。
我总在这一块溜达,从健康桥桥堍一直到克莉丝汀面包房。白天,我从油光可鉴的河边爬上岸,和倒泔水的红房子快餐店里的女人打个招呼。好啊,我说。女人像个聋子一样低着头,把隔夜的泔水往滩边倒。有时男人过来掏出鸡巴,对准河道,哗哗放水。尿完拎起裤子,抖抖屁股,朝我瞥上一两眼。变大了啊,我说。一颗石子飞过来。
和这一带的人搞好关系,是顶重要的事。妈妈手酸我帮你拎。谁要你帮忙,走开点。老伯你新剃头哦?阿姨现在几点啊?弟弟你字识几个啦?大叔你皮夹掉了。大哥你大前门开了。大姐你大腿露出来了。
我抠着眼窝里不断生长出来的眼屎,走在健康路的屋檐下。上午的阳光扫射而来,我的脸膛一阵阵痒。我开始剥脸皮上的红疹子。
红房子快餐店里的老板娘把一碗馊饭放在人行道的台阶上。
去,去,她说,到那边走去。
我抬起饭碗,坐在台阶上把饭吃掉。
我把空碗倒放在台阶上,筷子搁在碗底,然后给它鞠一个躬。
胖妈妈等在对面的巷子口。她说,你啊,脑瓜不聪明,心地倒是好的。
她说,你娘啊,怎么忍心把你扔在外头。
她在我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走去玩,走去玩,她说。
我把棉袄掖掖好,看准那个垃圾箱旁穿制服的,就直冲了过去。
你要翻,我让你先翻,他笑着说。两个路人在旁跟着笑。
我把头钻进去,想把手伸进去却伸不进。我把头钻出来,把手伸进去,再想把头钻进去却钻不进。
他们哈哈大笑,一个笑得蹲在地上,一个按在他背上,另一个搭在他肩上。
塑料瓶一只只扔出来,包装纸一张张飘出来。他们说我傻劲出来了,我就把易拉罐扔得更远些。穿制服的说,再扔就揍你了。他把瓶子一只只扫进簸箕,一只只倒进小车。再来个试试,他举起扫帚说,要你好看。
我把钱包翻出来给他们看。很快钱包被其中一个夺了去。他们开始背着我大声讲话。
我凑上前去,说:如意卡。
他们说:走开。
我继续说:如意卡。
他们说:走开!
过了一会儿,他们推车的推车,走路的走路,过桥转弯消失不见。[NextPage]
我在克莉丝汀面包房门口坐下来,身后是门玻璃,玻璃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办如意卡送面包三只任你挑。面包一只只摆放在架子上,蛋糕放在冰箱里。没有生意,因为还没到促销的时间。穿制服的女店员抠了一会儿鼻屎,就从帐台后走了出来。
叫你不要坐在门口,你又坐在门口,她拉长了脸说。
他们在我胸口推了一把,就进去看好戏。
我也跟了进去。有人把手伸在口袋里,有人把手伸在面包架上。也没人管。一位年轻警察在和两名女店员讲话。女店员脸涨得通红,好像犯罪嫌疑人。警察不长胡须,一边问一边在小本子上写几个字。几个老人围在他们身边,根据自己的意见随便插嘴。警察也不管。
事情在他的同伴进门后有了改观,小伙子简直在接受教育。不相干的人出去,老警察的话是对年轻的同事发的,没有问话不许插嘴。店里只留下另外两名目击者,老头们被赶了出去。一名店员迟疑了下,然后说我一直盯着店内看,可能会注意到嫌疑人出店后的行动。她说的时候用手指戳了戳头。这样,我也被允许留下来。这是我一生中顶激动的事之一。
两名警察逐个问话,刚才重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理由是多了一位警察成员。我想待会肯定还会来第三个,到时还要问第三遍。大家留下把店里的面包啃光算了。
老警察说你别看面包了,他们就全体盯向我。
我说,面包不是我拿的,拿面包的人刚才被你赶跑了。
他挥了挥手,说,那个人你注意到了没有?
我说我注意到了,他拿了两只面包,藏在怀里。是个男的。
看样子两名警察准备发疯;两名女店员眼睛瞪了起来,想要说话。
年轻警察不许她们讲话。他把我开小差时的他们说的话又重提了一遍,问我是不是注意那个犯罪嫌疑人。我刚想说是,老警察打断了他,换了另外一个问题问我。
他问:你坐在门口干什么?
我说:我正在看玻璃门上的彩画。
老警察朝年轻警察看了一眼,然后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年轻警察仍不放弃,说,你不识字有啥好看?
我说,上面有画。我还想说,我识字,但第二次被老警察打断。
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经验做出判断:他不清楚我们在说什么。
我知道上面在说什么,我说。
他们笑嘻嘻的,像一群无赖,拽着报纸不肯还给我。
我说是我在那边找到的。我试图把手伸得足够长,却发现伸长的手臂用于表达长度时总是杯水车薪。
那说说,上面都有些什么说法。
我想了想,说,他们去病房看望他,还送花送钱那张照片是假的。那眼神里的欢喜和骄傲,背地里却是毒汁熬成的。他和红房子里的那个年轻人是一个人。
你们看,他又要发癫了。
我没有发癫,我说的那个人,他们其实都知道。人们为了证实自己言语的正确,有时勇于并乐于否定已知的真相。那情形就像为了证明水池是干净的而打开水龙头,把脏东西冲走。
那天那人坐在红房子快餐店里吃饭。服务员们简直被他相貌、打扮给吓坏了。一个鼻毛和胡须长在一起的人,一个全身发出阵阵恶臭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有钱买饭吃。可是没人敢搭理他。顾客人远离他挤在一起用餐,服务员们绕过他忙碌奔走。
那时我正好路过,老板在店门前的台阶上放下一碗饭,对我用手指了指。我像一只鸭子,撒开了腿去找食。我端起饭碗,正好和玻璃窗的顾客对视了几秒。我坐在台阶上吃饭。吃了一会儿,店里就传出来尖叫。那人用事先预备好的刀子扎在了老板脖子上,鲜血在窗玻璃上喷出了一个花样。
那人从里面出来后,就往健康桥方向走。他朝我瞥了一眼,手从裤袋里伸出来,带出一块钱硬币。店里,那两名店员正和一名妇女争执。妇女脸涨得通红,看起来想赖账。[NextPage]
那人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硬币扔给我,我就一路跟着他,着手去捡滚落在地的硬币。硬币掉落在地,像鱼一样活蹦乱跳。我为了捕捉它们,弯腰,奔跑,花了不小力气。那人摸到了最后一块。但显然游戏没能使他尽兴,为此他把最后一块高高抛向了空中。我看到纯真的笑容在他嘴角、眼角荡漾,和天空中浮荡的云朵一样快乐。硬币在空中不断翻转,明暗的交替延长了时间的存在。硬币降落到与我们齐高的刹那,我们同时越过了它,注意到了对方。在零点零几秒的时间里,我仿佛回到了快乐和悲伤的童年。
这时,那人和身旁一个年轻人撞在了一起。温柔的表情就此冻结、扭曲、变化。他奔跑了起来。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有人追了过来。与此同时,被撞的年轻人朝我投来了近乎怨恨的目光。与此同时,硬币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追着滚动硬币向前跑。我相信自己的动作一定很可笑,但硬币是那根胡萝卜,我是那只驴。硬币穿过大街,一头钻进铁栏的空隙,扎进黑色深渊的下水道。由于不到半秒的时间差,我与它失之交臂。我相信自己的奔跑一定很有力,因为这段插曲没有影响我尽目击者的责任。
那人快奔跑到健康桥的时候,手一甩,一样东西快速而准确进入了一旁的垃圾箱里。这个动作是在电光火石间完成的,利落而准确。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明显放缓了脚步,他头转了过来。我猜想他可能还在关心那块硬币的行踪。
刚才和他相撞的年轻人这时冲了上来。年轻人的急停显得急促而有力。他们俩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纠缠起来。鲜血由多余的动作带了出来,仿佛鲜血本身才是多余的。地上掉落下一块一块的花瓣。很快又消失在无尽里。两个人萎顿下来,纠缠地瘫倒在地,好像刚刚经历过高潮的戏剧表演。
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后,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很快,以他俩为核心,层层叠叠围满了人。
他们的腿在我面前拉起了帷幕,鲜艳的红自鞋边向我流过来。我猜他们肯定不知道,否则要吓得要跳起来。
警察花了好长时间维持秩序。大伙太热情了,好像所有人都是现场目击者,所有人都为这一刻而等待了二十四小时。他们七嘴八舌的言论就像夏夜里的蛙鸣,想要干扰真相,真相反而在背后更加安静。
救护车来了,走了。两人的躯体被闪着冰冷灯光的流动担架给抬走。救护人员说其中有一具是尸体。于是大家开始猜测哪一具是尸体。看起来两人身上的血液是等量的,不过属于谁的更多一点,没有知道。这样的讨论既有趣又耗时,他们把它带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大街上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水泥路上的血液在寂寞中凝结起来,最后成了健康路的一部分。
一个四周侦查的警察在我面前经过。我叫住了他。
我知道真相,我说。
他停下脚步,朝我看过来。
我肚子饿,我接着说。
他的脸上不再是刚才疑惑的神色。我猜他已经把我的身份和我说的话匹配了起来。
你们可以给我办张如意卡,这样我就会有三只面包,我说。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就像大一点的孩子常对小不点儿生起那种感情。
所以他不再理睬我,自顾自地走了。
喂,我说,干吗不信我。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