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玛
涔水镇西街的王小荷,在她家临街的房子里开着一个杂货铺。这个杂货铺没有门,但开着扇比一般的窗略大点的像把折扇似的窗。涔水镇多雨,春秋两季总是细雨绵绵,王小荷杂货铺的杉木窗子在湿漉漉的光阴里渐渐斑驳,开关之际,会发出绵长而无奈的“吱呀”一声响。
王小荷的杂货铺在西街的西头,我们在西街跑进跑出,总能看见王小荷抱着她的大头儿子坐在窗户里。你要是也从西街过,冷不丁扫一眼这窗子,最初你一定会以为看到的是幅扇面画,只不过这扇面上画的不是亭台楼阁,也非墨竹幽兰,而是一对拥挤、逼仄空间里表情有些呆痴的母子。这画衬在斑驳的木框里,显得黏污,灰暗,陈旧,模模糊糊的,被水洇过了一般。
西街的女人从王小荷的窗前经过,即使什么也不买,她们也要把手撑在窗台上,把身子探进这灰暗里,肆无忌惮地瞅一阵。
又大了些。女人们离开的时候说。这个“又大了些”,有时候是指王小荷儿子的身子,有时候是指王小荷儿子的脑袋。
王小荷的儿子两岁多了,可是还不会说话走路,他长着一个奇大无比的脑袋,平时他这个脑袋总是搁在王小荷的臂弯里。逢着有人来买东西,王小荷无法用一只胳膊抱起他,于是她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她刚才还坐着的圈椅上,再小心翼翼地从她儿子的大头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王小荷弓着单薄的身子,两块肩胛骨把背部的棉布衬衫顶得老高。她一边牙疼似的“嘶嘶嘶”往嘴里吸气,一边用两手轻轻地捧着儿子的这颗大头,再轻轻地把它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比放一颗鸡蛋还小心。做完这一切,她才起身从货架上给人拿袋盐,拿包烟或者是一袋酱油。
王小荷的杂货铺没有门,也没有名字。
西街的女人炒着菜,发现酱油用完了,就会打发孩子:快!去杂货铺买袋酱油——她们说的杂货铺,专指王小荷的杂货铺。涔水镇上其他的杂货铺,不是叫王记、冯记,就是叫年年发,或是叫日日顺。
我们每个小孩,都在王小荷的杂货铺里买过东西。身材单薄的王小荷有一张青白色的瘦削的脸,这脸像张白纸一样,我们很少能从这张脸上看到其他大人脸上常有的表情,比如喜悦、得意、悲伤或者是愤怒。王小荷的眼睛是黑亮的,可是眼光却是空的,跟谁也对接不上。我们从她的手里接过要买的东西时,常常会身不由己地掉进这空里,不由自主地呆上一呆,然后才回过神来扭头跑掉。
买东西的钱也是我们自己放到窗台上的纸盒里,按照挂在窗边的价格牌自己找零。王小荷脑子有些不清白,算不来加减乘除,可钱上从来没有出过一分一厘的差错。这街上的孩子,比如丘巴,比如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王小荷的纸盒里捣鬼,否则娘老子打起我们来就像我们不是他们亲生的。在涔水镇,在西街,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就像河里的水与池子里的水一样分得那么清。
除了酱油,我们还到王小荷的杂货铺买红糖、盐、针线、草纸、橡皮擦和十行纸之类的东西。逢着暴雨天,家里水池子里的水会变得跟涔水河的河水一样浑浊,我们就去王小荷的杂货铺里买明矾。明矾这个东西很神奇,再浑浊的水,它也能弄得跟泉水一样清澈。
我们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砌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池子。镇自来水厂把水从涔水河里抽上来,水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水塔和管子里走上那么一遭,流到涔水镇家家户户的厨房和厕所里的水,就变成了一毛五分钱一个字的水——这叫人怎么想得通?因此,我们的母亲,无一例外地,在小院一角的水龙头下砌了个小池子。她们就像开会研讨过一样,水池子的位置、大小、深浅以及所用的材质竟然都完全一样。我们每家每户水池子上方的水龙头,一律是无法关死的,它们一天到晚合着钟表的节奏滴水。
“滴——答——滴——答——”,而墙上的水表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水池子里却总是有水。
男人们,对女人的这种小伎俩怀着种不屑一顾,却又有些纵容、有些暗自称许的暧昧态度。要知道,在涔水镇这样的地方生活,那些小小的不辨善恶的智慧,就像我们每个人身后的影子一样,跟随在节俭、克己之类的美德后面,从来都无法分离,而家家户户要过的日子,也因此靠了这一只叫美德、一只叫狡黠的脚,继续蹒跚前行。
王小荷家的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个水池子。除了儿子是个大头儿子以外,她家的日子与别人家的并没有什么蛮大的不同。[NextPage]
王小荷的男人叫赵引寿,他是一个表情木讷、行动迟缓、手脚长大的男人。和他的儿子相反,赵引寿有一个小小的脑袋,这小脑袋下是一节长长的脖颈,脖颈上的喉结格外突出,差不多与下颚齐平。赵引寿在镇上的水泥厂上班,碎石车间。碎石车间的粉尘是很多的,赵引寿每天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夏天的时候,赵引寿就站在他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从水池子里舀水冲澡。
王小荷的家就在丘巴家的隔壁,两家人共着一堵山墙。这个夏天,我和丘巴经常在黄昏的时候,爬到丘巴家的屋顶上,偷看站在枣树下洗澡的赵引寿。赵引寿赤裸的样子,每一次都令我们笑得死去活来。
赵引寿洗完澡,会拖着拖鞋摇着大蒲扇出来,百无聊赖地蹲在街沿上看街景。他跟这镇上的大多数男人一个样,似乎在外面费尽了心力,回到家里就是功臣,理直气壮地什么也不干。赵引寿蹲在街沿上,痴痴地看别人的孩子活泼地在眼前跑来跑去。这个时候王小荷则要到厨房去做晚饭,他们家的厨房里也有一把圈椅,王小荷做饭的时候,就把儿子搁在圈椅上,用一根毛巾拦腰勒住他,以免他会从椅子上出溜下去……王小荷和她那大头儿子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街道上真是热闹,小孩子们狗一样地蹿来蹿去。
“引寿,引寿,还剩多少天?”街坊们问赵引寿。
听到这样的问话,赵引寿的喉咙里传来“咕隆”一声吞咽口水的声响,他那硕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慢腾腾起身走到窗户边。赵引寿把半个身子从窗子里探进去,将钉在杂货铺墙上的日历翻看了好一阵,回身闷声闷气地说:
“……还剩七百四十一天。”
“哎呀引寿,你上辈子欠他的,今天中午他还吃了两大碗饭,我看着小荷给他喂下去的。我的大毛和小毛加在一起也没有吃那么多。看来他要照医生说的那样满满地活五年,一天也不打算饶了你。”
“你们大头宝那样的伢,能当个正经伢儿养么?他既不能给你们养老,又不能给你们送终。”
“养孩子是为了什么?你们小荷痴么,一个讨债鬼么!”
丘巴的母亲马兰花是王小荷的表亲,不过是那种像涔水河一样拐了很多弯的表亲。王小荷和赵引寿的婚事还是她给说合的。赵引寿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说上合适的对象,马兰花就把自己的表亲王小荷介绍给了赵引寿。王小荷小时候上山放牛,从牛背上掉下来摔着了脑袋,人不是很机灵,但洗衣做饭的活都能做。起初赵引寿有些犹豫,但马兰花对赵引寿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王家不要彩礼钱,白捡。”第二句话是:“一关灯,底下都是刘晓庆。”这两句话,让赵引寿最终动了心。
街坊们和赵引寿扯大头儿子的事,马兰花一般都不会插话。她总是把一只硕大的青花饭碗挡到脸前,露出两道被扯得又细又长的眉毛,坐在小竹椅上“吧唧吧唧”往嘴里扒着南瓜蒸饭,或是红苕蒸饭。只有一回,她听到人说“小荷痴么”,按捺不住也开了腔。马兰花托着饭碗的左手落下来,稳稳地停在一条肥硕的大腿上,她的右手捏着筷子在空中点来点去:
“引寿,有些话你们小荷不爱听,我一说,她就把脸别过去——日子怎么能这么过?医生说!医生说的是能全信的么?金锣镇就有一个这样的伢,我们丘巴七岁的时候,上一年级,医生就说这个伢要死了,活不了几天了。可是,一直到我们丘巴十二岁,上六年级,这个伢子才死了。”
听到马兰花的话,赵引寿“噌”地一下站起来,他的脸就像被人猛抓了一把似的,眉毛眼睛鼻子全挤皱到一块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啪啪啪”地用蒲扇急促地拍打身子。
当初马兰花把王小荷说给赵引寿时,对赵引寿说王小荷只是脑子不灵光,什么都不耽误。现在王小荷给赵引寿生了个大头儿子,让赵引寿白忙活了一场不说,王小荷还只认这个不会跑、不会叫的孩子,整天抱着这个大头儿子不撒手。赵引寿近身不得,把正经儿子都给耽误了。[NextPage]
在涔水镇,大头宝这件事,要是搁在别的女人那,也不算是怎么一回事。大不了两腿一叉,再生一个呗。就是种豆子,十个豆荚里也总会有一两个瘪的呢,何况是养孩子?再者,别说是大头宝那样的孩子,就是那些个活蹦乱跳的正经伢儿,每年夏天,总会有个把淹死在涔水河里。好在这河很早就教会了涔水镇的人这样一个道理:养孩子就像种庄稼,插十苗,收九棵,就是绝顶好收成。因此,遇到这样不幸的事,又能怎么样呢?就当是一不小心被驴踢了一脚啰,就当是一个踉跄!等拿这河水洗干净孩子小小身体上的泥沙,和自己脸上的眼泪,把悲伤和原本因这孩子而抱有的希望一并埋在河对岸的山坡上后,日子就又如流水,哗哗哗向前淌了——哪一回不是这样?
可是,王小荷是个脑子有些不灵光的女人,她很难明白这些道理。
当初婚事说成后,赵引寿还给过马兰花一块涤纶的裤料呢。马兰花很有些过意不去,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给赵引寿多说两句。
马兰花的筷子从空中落下来,很响地敲在饭碗上。“你又不傻,你要想个法。”马兰花说。
活在这个世上,赵引寿似乎最怕人问“还剩多少天”。每次听到人问他,赵引寿脸上的肌肉都要有意无意地抽搐一下。
“引寿,引寿,还剩多少天?”
“还剩七百多天……”
“引寿,引寿,还剩多少天?”
“……还剩六百多天。”
这回答仿佛连赵引寿自己都吓一跳。报出一个数据后,他往往会四肢并拢、呆呆地立上半天。是啊,日子过了那么久,简直就像一辈子那么久,结果却不过是区区百来天。周围的人哪个不是在抱怨日月如梭、孩子长得太快?没几天工夫,衣服小啦,鞋小啦……日子在别人家里过得都很快,偏偏在他家里过得是那么慢。
赵引寿还怕遇到他的哥哥赵引禄。
赵引禄住在涔水镇的南大街,他是附近一家煤矿里的掘进工。赵引禄只有两个女儿,都在十岁左右的年纪,胳膊腿都细长细长,她们棉布裤子的裤脚,隔不了几天就要顺着她们麻秆似的细腿往上爬一节儿,这样的长势总是令赵引禄心烦意乱。赵家的饭菜是养人的,可是都喂了张三李四家的人!赵引禄一心烦就要去街上截赵引寿,他黑着脸,好像赵引寿欠了他几箩筐的谷子没还。赵引禄在街上截住赵引寿,他们周围很快就会围上一圈人,他的两个女儿跟出来立在赵引禄的身后,细细的手腕和脚脖子都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两个细胳膊细腿的草人儿。
“硬生生等五年,耽误的不光是你的儿子,还有老赵家的孙子!”赵引禄说。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他对赵引寿寄有厚望。王小荷生完大头儿子的当天,赵引禄提前从单位里支来了加班费,买了两只老母鸡、五斤红糖,在老婆的诅咒声里喜滋滋地提到西街去。孩子三个多月的时候,还是他发现不对劲,催着赵引寿和王小荷带孩子去常德城里看医生——他还偷偷塞给赵引寿二十元钱。
赵引寿低着头,答:“小荷说,她只有一双手么。”
“国家也是有政策的,有病有残疾的伢都算不得数,再生一个又不犯法!”赵引禄说。
赵引寿依然低着头,答:“小荷说,一双手抱不得两个伢么。”
这时赵引禄的两个女儿就会嘻嘻哈哈唱起来:“王小荷,大头妈,能生不生大傻瓜!”
“吃了我的鸡,吃了我的红糖,还花了我的钱,就听我一句话,一句也不行么?”赵引禄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就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小荷说小荷说!你就知道小荷说!她傻,你也傻么?”
我们时常能看到他把手指点到赵引寿的脸上去。[NextPage]
自从抱着儿子去过一次常德城后,赵引寿似乎再也没有抱过他的儿子。我们也很少能看到他和他儿子在一起时的情景。
说来奇怪,我们,比如丘巴,比如我,隐约觉得,赵引寿,他有些怕他的傻老婆王小荷,还有他那个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的大头宝儿子。
我们有这种感觉可不是空穴来风。
有一天,天气特别炎热,挨到傍晚,也不见有丝毫的凉风。我和丘巴从河里洗完澡回来,看见赵引寿站在自家的杂货铺前,隔窗看着坐在杂货铺里的王小荷与儿子。王小荷歪着脑袋,把自己汗津津的脸和大头儿子的脸亲密地贴在一起。她微微摇晃着身子,嘴里哼哼有词,目光直直地从赵引寿的身边擦过去,就像没有看到他一样。
我们看到赵引寿就像挨了打一样垂下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看到赵引寿低着头,拖着两条长腿走进了自家的院子里。这是晚饭前的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别的乐子可寻,我和丘巴再次爬到了丘巴家的屋顶上。
我们看见赵引寿慢慢把满是灰尘的背心和长裤褪在枣树下,低着头赤裸着走到院子角落里的水池子前。
赵引寿赤裸着,把两条胳膊撑在池子的两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他的臀部像个没有装满的面口袋一样向下耷拉到了大腿上,四肢比一般人都要长大,因此从后面看起来,他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猿人,丧失了敏捷之后,身体的庞大只会使他看上去无比笨拙。赵引寿在池子边上趴了一会,慢慢弯下腰去从水池里抄起葫芦瓢舀水。他每舀一瓢水,就“哗”一下从自己头顶浇下去,水飞快地从他满是灰色粉尘的背上滑过,冲刷出一条条烟熏般蜡黄的肌肤。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王小荷抱着儿子急慌慌地走进院子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头儿子放在院子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然后跑步去了厕所。
赵引寿没有回头,他专心致志地舀水浇着自己,就像农民浇灌庄稼那样上心。他的身后很快形成了一股小水流,像一条灰色的长蛇,从赵引寿的脚后跟爬到了那张竹床下。过了一会,似乎这条长蛇的爬动惊动了赵引寿,他猛地回头看着竹床,接着我们听到了水瓢落进水池子里时发出的“噗”的一声响。赵引寿警觉地往厕所那个方向看了看,手里抓着一条旧毛巾,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竹床前。
赵引寿两手抓着毛巾握在胸前,毛巾的一端从胸口一直垂下去,直到赵引寿的膝盖那展开,我们隐约看到了毛巾上印着的“先进工作者”几个红色大字。赵引寿站在他儿子的竹床前,浑身都在往下滴水,腰一点点弯下去端详他的儿子。他再次警觉地往厕所那个方向看了看,手里抓着毛巾,慢慢伸向他的儿子,似乎是想要去触摸这个躺着不能动弹的孩子,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一张脸绷得像要迸裂了一样。这孩子躺在竹床上,颤颤的,和一堆豆腐没有什么两样,他的脑袋无法转动,但是他的眼珠子却灵活得很。起先他一直看着黄昏时的天空,这天空好看得很,天蓝得出奇,大朵大朵的白云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金色。他似乎看得有些着迷。他快三岁了,如果他能动弹,如果他能说话,这个时候他肯定会指给赵引寿看那些云朵,并且用生脆的声音对赵引寿说话:爸爸,你看这朵云像不像老虎,那朵云像不像狮子——我们小时候都这个样——当然他没有这样做。过了一会,这孩子好像想起来应该跟他的父亲打个招呼,于是他的眼珠滴溜一下转过去,看向站在他旁边的赵引寿。可是,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赵引寿就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掌似的,猛地往后连退几步,他的两条胳膊折断了一般无力地垂下来,毛巾掉到了地上。他仿佛受到了惊吓,身子就像怕冷似的哆嗦起来。
看到这一幕,丘巴和我不约而同地把头埋进臂弯里,遏制不住地笑起来,我们咬着自己的胳膊,笑得浑身哆嗦。赵引寿的裸体,啊,怎么说呢?应该是我们所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滑稽最难看的男人的裸体。他的两腿间,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只死老鼠,了无生趣!
“你又不傻,你要想个法。”马兰花的这句话不止说了一次,西街的每一个人都已听得耳熟。可是如何接近王小荷,尽快生一个正经伢儿,对赵引寿来说,似乎不是一件能靠智力解决的问题。他照旧在许多个傍晚,郁郁不乐地蹲在阶沿上,痴痴地看别人的孩子活泼地在眼前跑来跑去。
当然,赵引寿也还是尝试过一些法子的,不过没有什么用。按丘巴的说法,赵引寿在王小荷面前笨得简直不像个男人,他的脸上时不时会布满蚯蚓般的抓痕。
“……王小荷搂着大头儿子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她就像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赵引寿长着那么大的两只手,也摁不住一个王小荷。”丘巴曾乐不可支地对我说。[NextPage]
对我和丘巴来说,这个夏天跟以往的每一个夏天似乎都不太一样。我十二岁了,丘巴比我年长两岁,是年十四。随着我们年岁的增长,每一天似乎都变得比以往漫长。到河里抓鱼钓虾扎猛子的游戏也似乎没有以前有趣,除了经常爬到丘巴家的屋顶上,我们还时常冒着被毛毛虫蜇伤的危险,爬到河边的柳树上坐着,一边用赤裸的双足拍打河水,一边偷窥来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女人们像鸟一样唧唧喳喳,她们蹲在河边的样子,实在是与一只蛤蟆没有什么两样。
女人们蹲在河边某处突出的石头上,身体的重量压倒在一只膝盖上。她们把身子倾斜,胳膊伸到河水里浸湿要洗的衣服,让我们得以看到那被一只膝盖顶出领口的大半个乳房——我们很单纯地满足于最终会“看到”的快乐。在这个年纪,我们隐约意识到随着我们的长大,终有一天会和某个女人相遇,并且一辈子会像把河水和池水舀到一个桶里那样和她搅缠不清。这让我们好奇,也让我们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她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会给我们的生活施以什么样的影响。
很多年以后,我偶尔回想那个夏天,透过岁月的风尘,在涔水河边懵懂少年的眼中,看到的那个令少年内心温暖柔软并产生向往的女人,竟然会是一个像王小荷那样的女人……
王小荷,她怀抱着她的大头儿子,身子后仰,坐在杂货铺的圈椅里的样子,她空空的眼光冷冷地投向窗外的样子,她在竹床上拼命撕咬赵引寿的样子,不知不觉一点点留给我们的,最后竟然会是一个母亲的形象,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预防血吸虫病的医疗工作小组来到了涔水镇。涔水镇不在血吸虫病重点防控的区域内,所以他们是在这项工作差不多快要结束的时候来到镇上的。很快就要立秋了,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
蝉鸣阵阵,已是秋声。
工作组的医生挨家挨户地发放资料,给一些经常接触河水的人做了粪便的检测,并发放了一种叫吡喹酮的药。西街人吃了这种药后,彻夜难眠。
医生告诉大家,可以实行自我催眠术,来克服吡喹酮的副作用。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催眠术。那差不多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涔水镇远在湘西北的一隅,它的每一天都像这河水一样,沿着旧有的道路不慌不忙地前行,安静、平常,不被打扰。而那个时候,涔水镇之外的世界,却像吞食了春药,每一天都翻云覆雨,每一天都孕育出无数新奇的事情,足以令人心乱神迷。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无比怪异新奇的事物正踩着纷乱的脚步向我们走来,它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带着异样的声响与气味,终有一天会越过万水千山,抵达僻远而又古老的涔水镇。
西街的人打着呵欠,听医生侃什么是催眠术。医生的描述带给人奇异神秘的感觉,他们中的一位还乐呵呵地开年轻夫妇的玩笑:
“你要是给你堂客催眠成功,你要干点什么那还不是随你?当然,你——”医生说着说着将笑眯眯的脸扭过去朝向女人,细声细气地说:“如果你给你男子汉催眠成功,那也是一切随你!”
众人哄笑,心如鹿撞。
当然最后没有人学会催眠术。不过,这倒是极大地启发了西街人。他们撺掇赵引寿以服用了吡喹酮严重失眠为由,从工作组的医生那开来证明,最后从镇卫生所买来了两片管制药品安定。
于是接下来的好几个傍晚,我们看到赵引寿喜滋滋地蹲在街沿上跟人扯白话。
“引寿,你种下了没有?”
“种了……种我是种了。”
“呵呵,好样的引寿,她傻,你可不傻。”
“引禄还会买鸡和红糖的吧?”
“……说是鸡还是两只,红糖么,照旧,照旧……”[NextPage]
入秋后下起了雨,细密而绵长的雨丝一飘数日,迅速地消解了盛夏的溽热,西街那原本灰白的麻石街道,也被雨染成了涔水河一样的黛青色。不久,屋檐开始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地敲打在街沿上,直把一个个晌午敲打成黄昏。那些原本被夏日的骄阳炙烤成深青色的苔藓泛出一丝翠色,它们像蚕吃桑叶一样,顺着墙角和街沿一点一点地往上咬,看上去缓慢,沉闷,而且无聊。
学校还未开学,西街的孩子们无事可做,终究按捺不住,冒着雨跑进跑出,大街小巷,狗一样到处乱蹿。我和丘巴已不屑于与那些小屁孩为伍,如果不去河边钓鱼,我们就整天坐在屋檐下下象棋。棋盘是用粉笔画在地上的,偶尔有风吹过,细密的雨丝折断了般扑进屋檐,瞬间湿了楚河汉界,车马炮卒——这常常让我们滋生出些许惆怅。
女人们开始忙乎毛线活。她们聚集在马兰花家的大门口,热闹的笑语声使得这雨也不再寂寞。她们谈论某个人新买的衣料、男人、孩子、还有锅灶里的饮食。当然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王小荷的肚子。
“兰花,小荷怀上没?”有个女人把头往王小荷的杂货铺那边摆了摆,问马兰花。
“还能怀不上?引寿说一连四次呢,半片药就管用……”马兰花说。她手里正拆着丘巴的一条旧毛裤,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将弯弯曲曲的旧毛线套在她叉开的圆滚滚的膝盖上。
“那也未必,别说四次,还有四十次也怀不上的呢。东街的素娥,回回完事后把腿贴在床头的墙上倒竖一阵……半年才怀上了。”女人说完,捂着嘴“哧哧”笑了。
“可不,素娥脑门顶上的头发薄得像张渔网……唉,儿女也是讲缘分的。”
马兰花把嘴撇得扁扁的,满脸不屑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引寿家的宝,虽说不是个正经伢儿,那可是头一遭儿就有了的。”
“兰花这话不假,引寿窗户上的喜字还红彤彤逼人眼,小荷的肚子就鼓得像个气球了。”
“哦哟,小荷这婆娘,脑子不好用,肚子倒管用得很。”大家咂嘴称道。
“我娘家那边的女人,都能生养。老一辈儿的,村子里跑的孩子比山坡上跑的牛羊还多。要不是计划生育,要多少没有?”马兰花有些自豪地拍着自己的肚子说。
“你们晓得么——”马兰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指指王小荷的杂货铺笑道:“听说,有一回醒过来,闹呢,嘿嘿,闹起来倒不像是傻……赤着身子往墙上撞,半边身子都紫了,不要命了似的,可见还是傻么!”
“啧啧,可不!”女人们纷纷附和道。
有个下午,依然飘着雨丝。一个乞丐在小孩们的簇拥下来到了西街。
他是一个年约六旬的独腿男人,人黑瘦得像根老藤,唯一的一只脚赤着。他头顶着一块破旧的塑料布,一侧腋窝下夹着一根拐杖。拐杖敲打在湿滑的街道上,发出“嘣嘣嘣”的声响。他身子歪斜、拖着一条腿很别扭地前行,跟那根拐杖相比,好像有病的是他那条完好的腿。
大家都停下自己的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家挨着一家地讨过来。每到一户人家门口,乞丐站正了,伸出一只瓷碗,尾随的小孩就嬉笑着齐声喊道:“行行好,打发打发吧——”
老乞丐心安理得地省了那一句,一言不发地端着瓷碗静静地站在那。细雨在他千孔百疮的塑料布上汇集,形成了一串串的水滴,他的一条裤腿和拐杖全都湿漉漉的。
有人在他的瓷碗里放块米糕,有人放几块咸萝卜。乞丐全都倒进斜挂在胸口的布口袋里。那个时候的乞丐讨要的无非是口吃的,因此涔水镇的人也唤他们“讨米佬”。
马兰花用只青花碗装了两个红苕米饭团出来,见这老乞丐的瓷碗湿湿的,就把碗窝在胸前快步走到雨中,将这两个饭团倒进他的布袋里。[NextPage]
“讨米佬,你真的造孽,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出来讨米——你的儿女呢?”马兰花回到檐下抹着头发上细密的水珠问道。
这老乞丐沉默了一阵,答:“……这辈子我连他们的娘都没有找到,又到哪里去找他们?”这似乎是一句玩笑话,但他的声音里透着异常的苍凉与真诚,仿佛是老友之间掏心掏肺的诉说,因此大家都没有办法笑起来。
“造孽,一个伢儿都没有,真正造孽!”大家感叹着,目送他走到王小荷的窗前。
老乞丐靠窗站定,将瓷碗伸到窗台上。孩子们围在他身后起哄一般替他喊道:
“行行好,打发打发吧——”
“行行好,打发打发吧——”
大家站在屋檐下,透过一街濛濛的细雨,看到乞丐一动不动地站在王小荷的窗前。我和丘巴站在王小荷家的斜对面,尽管看不到此刻窗内的情形,但这情形对我们来说却不难想象。此刻的王小荷,一定吃力地抱着儿子站了起来,一定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她刚才还坐着的椅子上,再小心翼翼地从她儿子的大头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王小荷也一定一边牙疼似的嘶嘶嘶往嘴里吸气,一边用两手轻轻地捧着儿子的这颗大头,再轻轻地把它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比放一颗鸡蛋还小心……然后她会从靠墙的货架上的玻璃罐里摸出一块高粱糖,也许是两块饼干给这造孽的讨米佬。
可是接下来这讨米佬却让大家吃了一惊。他还没等王小荷将糖或者饼干放进他的瓷碗里,就将伸在窗台上的瓷碗收了回来。他把碗夹在一侧腋下,伸手在胸前的布袋里摸了半天,拿出一只米糕轻轻放在了王小荷的窗台上。
我们全都说不出话来,目送这老乞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外走去,拐杖敲打地面发出“嘣嘣嘣”的声响,这声响在轻微的“沙沙沙”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孤单,格外凄凉。
就在这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王小荷抱着她的大头儿子冲了出来。她的胳膊肘撞在了她家大门的一侧门板上,发出了“哐啷”一声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医生说这孩子活不过五岁后,王小荷第一次抱着他走出大门。我惊讶地发现这孩子比我们平时看到的似乎胖大许多,平时他躺在王小荷的怀里、躺在竹床上,似乎都没有现在这般重。现在他在王小荷的怀里直往下坠,王小荷不时地抬起一条腿托托他,用力将他往怀里搂一搂。王小荷的身子就像挂了重物的树枝一样弯下去。
王小荷抱着她的儿子,跌跌撞撞冲到雨中。她追着老乞丐离去的方向赶了几步,一条腿“咚”一下跪倒在湿漉漉的街面上。她曲起一条腿托住儿子,腾出一只胳膊来将手中捏着的一件东西朝老乞丐奋力砸过去。我们看见这东西在雨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落在老乞丐身后不远的地方。这东西在地上跳了几下,最后停在了一个污水坑里。我们看清楚原来是一个米糕。
王小荷仰着脸,嘴无声地大张着泪流满面。细密的雨丝飘落到她脸上,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很快就分不出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
老乞丐也闻声停了下来,只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呆呆地立在那看着王小荷。那群簇拥着他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全躲到屋檐下贴墙站着,他们似乎是怕受到大人的责骂,因而变得格外安静乖巧。过了一会,老乞丐歪斜着身子慢慢走到那个污水坑旁,一点点将自己矮下去。那块破旧的塑料布从他的头顶滑到了地上,我们看到了他满头的白发。他把拐杖轻轻搁在地上,一条腿跪倒在污水中,抖抖索索地伸出一只青筋暴突的手,将那只米糕捡了起来。
老乞丐看着王小荷,缓缓地一下一下点着头,将那只沾满污水的米糕慢慢地举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看到这一幕,王小荷慢慢闭上眼,头也一点一点地低下来。她把额头抵在儿子的额头上,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嗷嗷嗷”的母狼一样的哭喊,这声音听上去简直令人肝肠寸断!
王小荷把身子覆在儿子身上,被细雨浸湿的单薄脊背因为哀恸而不停抽动。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王小荷的怀里,他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的悲伤,他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臂软绵绵地晃了晃,好像是想抬起那只手来好擦去王小荷脸上的泪水,可是他办不到,我们很清楚地看到有一颗泪珠从他的一只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雨仍在“沙沙沙”地下。
我们每个人突然都变得有些忧伤。尤其是马兰花,她斜靠在她家的大门框上,两只胖乎乎的手握成拳头捂到嘴边,两眼张得大大地看着细雨濛濛的街道,泪水就像河水一样在她宽阔的脸上汹涌流淌……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