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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

2010-11-17 16:39:25来源:《中国作家》    作者:

   

作者:尤凤伟

  上司出差,秘书江津涛就懈怠下来,早晨睡到自然醒,待拖拖沓沓到了办公室,周主任脚前脚后进来,声调不轻不重地说:终于来了,怎么不开手机?江津涛胡乱解释一通,问主任有事吗?周说没事我会跟腚找你呀?接着就说事。最近市直单位接连发生几起领导人办公室被盗事件,影响很坏,而当事人出于某种考虑,被窃后大都会称未有金钱物品丢失,这就给破案带来很大困难,因此,市政法委建议在重点办公地点安装监控录像,防患于未然。江津涛明白周找他的原委,遂问:是要在岳局长办公室安装摄像头吗?周主任说没错,一会儿技师就到,你负责张罗。江津涛想了一下说:主任我觉得这事有所不妥,让领导在监控下工作……周主任打断说当然不可以这样,要解决,也不难解决,领导上班进入办公室时将机器关停,下班离开时再开启,就是说监控只在八小时之外,还有,监控设备不连接终端,不具自动备份功能,完全保密。江津涛不再吱声,心想还是上级英明,自己多虑了。

  安装工作很顺利,装于门上方的小机器开始红灯闪烁。为调试音像效果,光头技师让江津涛面对镜头说几句话。江津涛一时不知所措,技师对他指指老板台,笑说经验证明办公桌是窃贼的重点目标,江秘书就坐过去,过过当局长的瘾吧。无形中江津涛的某根神经被触动,心想仕途中人,有谁会不对前程有所期许呢?权且当成一次圆梦预演吧,就坐过去了。说起来江津涛也算是个有幽默细胞的人,况且此情此景又着实有些滑稽,瞬间灵光一现,遂拖着长腔说句:同志们,现在开会,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反腐倡廉……“窃位局长”的讲演惹得在场人一齐笑起来。

  看回放音像效果很好。光头技师又对江津涛交代了设备相关使用事项,江津涛记住了。这码事就算OK。
  
  好日子像风,江津涛来不及掰指头数,一周便匆匆而过。岳局长星期一会到机关上班,自己须像往常那般在岳局长进入办公室之前赶到,以应对差命。无法享受“自然醒”,便设了闹钟。起床后亦与往常无二致,清肠,洗漱,草草吃点东西就提着包出门。

  还未走出小区手机响了,是妹妹江闲,兴高采烈地说刚捡了个大便宜,一个外地人急用钱,卖家传的一尊金佛,她只花三千块就买到手。江津涛听了直叫苦不迭,急问那人还在不在,江闲说走了,江津涛说快去追,江闲说早不见影了。江津涛气愤地说:傻瓜,你上当了,买了假货。这种骗局报上登过几回了,你还中计!江闲说你也没见金佛,咋就断定是假的?江津涛说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江闲的横空出世,让他临时改变了计划。他给周主任打了个电话,问岳局上午有没有活动,周说好像没有,他说那他就请一会儿假,家里有急事处理,岳局那里替他讲一下。

  妹妹和父母还住在老房子里。一进门,江津涛就看见那尊拳头大金光灿灿的佛像摆在桌子上,江闲、父母都在,个个神色异常,当时他对金佛的说法在家里掀起了波澜。江闲说不是金子会这么重?妈附声说:我比了比,和我的镯子差不多成色。江津涛不再多说,从桌上捞起金佛便往墙上擦去,只几下便露出了里面的黑颜色。江闲脸变得通红,一副要哭的样子。老父亲开言说:我就知道不会有这种好事,说啥也没用了,赶快去报案,把损失挽回吧。父亲说的正是江津涛请假的目的。他没去当地派出所,而是去了公安局市中区分局,他的大学同学李敏在治安科当科长,找他正对。一切顺畅,报了案,剩下的就是等消息了。
  
  下午到机关未见到岳局长,传达室老方头说岳局自己开车出去了。不用专职司机,并不意味是公私分明,而是隐匿起自己的行踪。如同一部战争片里鬼子官的台词: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作为秘书,江津涛能感觉到岳尽量不让自己介入他的私生活中,这说明岳并未把他当成可完全依赖的“自己人”。

  晚上下班时,在走廊碰见周主任,点头过去了周主任又回头把他喊住,问是否将安装探头(他习惯将摄像头叫成探头)的事向岳局长汇报。他顿时张口结舌,内心虚慌。那天安装完,曾告诫自己一定在局长回来的第一时间向他报告,甚至今早他心里还装着这件事,只因让江闲的事一搅和,就把这档子事丢进爪哇国。周主任见他不答,又追问一句,江津涛只得承认还没向局长报告,随后补上缘由,就是上午请假了,没见到岳局长。周主任听了顿时失色,抬声道:小江你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这么要紧的一件事情能给忘了?玩忽职守啊!江津涛心里清楚周主任批得对,便不吱声。周主任挥挥手说还不赶快去看看探头在什么状态,是不是还在录?江津涛不敢怠慢,连忙去取了岳局长办公室的备份钥匙,开门进去,他发现摄像头红灯闪闪仍处于工作状态。天哪,这意味着不知情的岳局长一个上午都被监控设备录了像。江津涛想明白这些顿时吓得发了毛,哆嗦着手上前去关机,因位置高,够不着,便搬过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摄像头给关了。尔后,又像怕被人当小偷抓那般匆匆离开现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仍惊魂未定,捶胸顿足懊恼着自己的疏忽大意。这疏忽是不可原谅的,说轻了是玩忽职守,说重了就是戏耍领导,问题严重,却已无法挽回。现在要考虑的是要不要向岳局长汇报?汇报肯定遭到严厉批评;不汇报没准能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问题是一旦让局长知道,后果将更严重,会怀疑他的忠诚,要知道领导对秘书的审视,忠诚总是第一位的。总而言之,这是件让他左右为难的事情,他想到让周主任帮着拿个主意,又怕再挨他的批,遂打消这个念头,好在到明天见到岳局长还有些时间,可以好好想想,看有无两全之策。

  下班后走在街上,他给老同学李敏打了个电话,问是否将那个行骗人抓到。李敏笑道:水货,你还真是性急呀,哪能这么神速啊。他干笑一声。水货是他在大学时的外号,出处是他的名字三个字都是三点水旁,叫水货也算传神。李敏又说:不瞒你说,要不是你老同学的案子,能不能立案都难说,如今满大街都是行骗的人,抓不过来啊。他说晚上和侦查的哥们坐一坐吧。李敏说不必,要坐也等到案子破了再说。不过这个案子破的希望还是有的,现场在繁华区,四面八方都有监控……[NextPage]

  江津涛打个怔,一下子想起岳局长办公室的摄像头没恢复到开的状态。妈的,又昏了头,他一扣电话便急匆匆往回跑。
  
  第二天刚上班,电话响了,是岳局长。他快步奔过去。经昨晚一番缜密思考,已打定主意如实向岳局长报告。他站在门外,大喘一口气,然后如惯常那般用中指关节连敲两下,里面的岳局长也如惯常回一声进来。他轻轻一推门见岳局长端坐在办公桌后,几天未见,面目显得有些疲惫,神情倒与往常无异。他多少有些心安,赔笑问道:局长有事吗?岳局长看他一眼说准备一下,和我去一趟机械公司。江津涛点头称是,却没动,把眼光怯怯地投向局长。岳局长费解地看看他。江津涛不敢怠慢,赶紧将那桩倒霉事向局长报告了。岳局长开始没听明白,问句安了什么?他说安了摄像头。岳问安在哪儿?江津涛抬手指指门的上方,岳局长的眼光随着他的手抬上去。这当儿江津涛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搬椅子过去将运行中的摄像头关闭。岳局长狐疑地盯着他看,似乎在心里沉淀这件事情的含意。江津涛不等局长说话就赶紧做检讨,说是他疏忽大意,没及时向局长汇报。岳不语,江津涛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重点强调这是纪委的指示,是周主任的安排。岳仍不语。江津涛等不来反应,心存侥幸,蹑手蹑脚向门外撤,却被岳局长喊住,问:安了几天?江津涛回道:八天。岳局长问:这些天一直开着的?他点了点头。岳局长仍不动声色,而熟知他性情的江津涛却看出了他的恼怒,正想再做进一步检讨,这时岳局长对他挥了下手。他唯命是从,走到门口又回头请示了一句:岳局长咱们几点出发?局长回答:不去了。

  江津涛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办公室返,在走廊上见周主任迈着小快步迎面过来。他猜到是岳局长找他询问摄像头的事,当是自己的过错把周也牵连进去了。他歉意地叫了声周主任,周理也不理,径直往岳那边走去。

  回到办公室江津涛的情绪跌到冰点,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岳局长断然取消既定工作安排便是证明。让他不安的是自己的错在局长眼里是怎样的性质,就是岳的愤怒是出于对他工作的不满,还是他的过失已经给岳造成了危害?他想昨天岳局长只在办公室待了半天,下午就独自开溜了,如果说在这半天里岳有不可告人的言行让摄像机录了下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也是人进人出的地方,但凡有头脑的人,谁会在这种场合玩猫腻呢?比如自己,称得上不良行为的充其量是在电脑上玩玩游戏,再就是给女朋友小杜通电话时打情骂俏,如此而已。这么想也便有所安心,觉得岳局长的怒气还是冲着自己的疏忽大意。只要找机会好好向局长认个错就该没事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是周主任。刚才周在走廊上不理不睬,现在御驾亲征连门也不敲,这一反常说明他是征讨而来。果然进门便冲他吼叫:江、江津涛你晓不晓得天让你捅了个大洞,唵?!江津涛诺诺。说起来办公室主任与领导秘书之间的关系是颇为微妙的,表面上秘书受主任的管辖,实际上主任一般不管秘书的事,相反,由于秘书身份特殊,主任对秘书倒多有仰仗,因此,在态度上对秘书很客气。今儿个周实在反常,可见江津涛真的是捅了大娄子,且连累了他。江津涛不敢吭声,原因也正在此。他忍耐着等周发完火问句:岳局长真的很生气吗?周抢白道:给谁谁不生气!江津涛心中泛起些委屈,嘟囔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哟,说到家我也没杀人放火。周主任哼声说:没杀人放火,胜似杀人放火。到现在你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啊!江津涛怔了一下,他不晓得周为什么说出这等话来,他反驳说不就是岳局在摄像头前面工作了半天吗?周主任说你这话说得太弱智了,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独处时完全是一种放松状态,不做假、不设防,想干啥就干啥,想给谁打电话就打给谁,想咋讲就咋讲,这些隐私是不能暴露于人的,现在暴露了。还有,我问你一句,你的私房钱放在哪里?江津涛说我没私房钱这概念。周说是呀,你没娶老婆,可要是娶了老婆又会把私房钱放在哪儿?江津涛不言声,心里却清楚周主任的意思。官员受贿,普遍的事实是从他们的办公室里起出大量现金及存折、房产证之类。办公室成了小金库。而盗窃者所以盯上这里道理也正在此。想到这一层,江津涛觉出事情确实不简单。他想尽管尚不能认定岳局长在办公室里藏匿着现金物品,也不能确定岳局长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在摄像镜头前露出了马脚,然而岳对这件事的耿耿于怀却的确能说明一些问题。看来自己是踏上地雷了。他用认错的眼神望着周主任,说:周主任我知道错了,你说,这事该怎样弥补才好呢?周主任叹口气说:你终于认了这壶酒钱了,认了就好,别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来给你擦屁股吧。江津涛赶紧说谢谢。

  后来江津涛知道周是如何擦的屁股:借口那台摄像设备质量存在问题,从墙上拆卸下来,换上一台新的。而“废品”就丢弃在岳的办公室里。岳倒是看了一眼,说没用了就送给小孙子当玩物。周赶紧说废物利用,好咧。也确实是好。江津涛不由长吁一口气,从内心佩服周在处理这件事上的老到。即使岳确有不可告人的事体,这般也就消除了忧患。江津涛从内心感激周在自己沉陷危难时施以援手。
  
  岳局长去机械公司视察一事拖到第二天成行,江津涛陪同。江津涛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似乎觉得岳局长对前事并不存芥蒂,由此江津涛暗自庆幸这次失误的有惊无险,只是高兴得有些过早。这天去岳局长办公室送一份材料,刚要出门被岳局长叫住,问句:小江,摄像头安上就一直开着没关是不是?江津涛的心“腾”地一跳,条件反射般向装摄像头的地方转过头,语无伦次地说:这个,从安上,我就没动过呀。岳局长说,我问的不是这台,是先前的那台。江津涛松了口气,说那台从安上就一直处于工作状态,没关停过,只怪我责任心不强,没及时向局长……岳局长打断说:事实好像与你说的不大一样。江津涛张眼望着岳局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岳局长端杯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后又用手轻轻拂几下桌面,这是他心情不佳时的习惯动作。他说小江你想想,好好想一想,把实情说出来。江津涛辩白说:岳局长我说的是实情啊。岳局长又拂了几下桌面,把眼光投向窗外,看着风景道:小江,那台机械虽然报废了,可之前录下来的东西还在,不像你说的一直开着,中间关过一次,时间是从下午五点二十二分十三秒到五点四十二分十秒。江津涛的心停跳了一下,瞬间觉得胸口憋闷,他记起来了,机器确实关停过一次,就是……他不敢怠慢,连忙把关停摄像头的前因后果对岳悉数讲出。岳说你别紧张,平白无故有啥好紧张的呢?江津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愣怔着。岳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说句津涛同志,你可以走了。江津涛就出了岳局长办公室,头脑懵懵懂懂。他不晓得岳局长为何这么在意摄像机是否被关闭过,按道理应该在意运行的时间段才对。他心里翻腾着波涛不自觉进了周主任办公室。周正和干部处的小丁在说话,见他进来,小丁很友善地同他打个招呼便告辞了。不等周询问来意,江津涛便对他讲了刚才的事。周主任听了久久不语。他小心翼翼地说:周主任现在我的思维混乱了,想不明白岳局为什么对关停的这空白时段这么关注,紧追不舍。周主任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事他妈的是有些让人犯琢磨,超出常规。我想……周主任没把他想的什么说出来,用签字笔杆一次一次往上挺鼻梁上的眼镜架,似乎是这件事情让他把话止住。江津涛也算官场中人,自然明白事关领导须三缄其口的道理,何况他也晓得周是岳的前任李涛局长提拔起来的。也曾有过岳要调换办公室主任的传闻,这样周岳之间的关系便难免微妙。江津涛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让周主任为难了,便要告辞,却被周止住,问句:津涛你对我说实话,你看没看过那台探头的回放?江津涛立刻否认,说没有没有,我干吗要看那个。周说也许出于好奇?江津涛连声叹气说:周主任你也是秘书出身,干这差事见了是非躲都来不及,还会自找?周将笔杆从鼻梁上挪下来,点了下头。两人就无语。江津涛又抬腿要走,又再次被止住,说事到如今,这事就不能掉以轻心了,得好好想想,分析一下。江津涛点点头,等周说下去。周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若大胆假设,岳局被录了不宜曝光的私密,他自己应该知道,探头在他手里,他可以看回放。如此他必然会担心所录内容外泄,而有可能外泄的人唯有你江秘。这个时间段你进出他的办公室,也会被机器录下来。如果机器始终没关停,你也不会被怀疑,因为你没有机会看回放,事实上你把机器关闭了一段时间,当然你自己清楚是怎样造成的这个时间空白,而且确实没看回放,但你无法让岳局相信,起码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而这种事情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行,否则后患无穷。岳局的担心恐怕就在这里。江津涛听得一脸哭相,说主任你这么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我确实没看回放,不知道到底录了什么。周说这是你的角度,站在岳局的角度,他不是不想相信而是不敢相信,事关重大,一旦有失,轻则身败名裂,重则丢掉性命,前有车后有辙呀。江津涛叫苦不迭,说我这不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吗?周叹口气说:再想想,再想想。顿了一下又问:津涛你真的没看过录像内容吗?江津涛一下子恼怒起来几乎是吼:周主任,连你都不相信我,还怎么让岳局相信?周说又犯糊涂了不是?不是我不相信你,是岳局不相信你。咳,你们一个局长一个秘书,弄到这一步今后还怎么相处呢?江津涛能听出周的话外之音:如不能完全解除局长的疑虑,他今后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NextPage]

  江津涛忧心忡忡,他想赶在下班前再去找找岳局长,努力表明心迹,必要时可对他赌咒发誓。但他没有敲开岳局长办公室的门。他知道岳局长对他的敲门声很熟悉,没反应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不想让他进门,再是岳已离开了办公室。而要证实这一点也不难,他上前几步从走廊的窗户向楼下望去,目光在一辆辆轿车中间巡视着,他发现岳那辆黑奥迪在位,这说明岳仍在办公室里。不给他开门,就是不想见他。他陡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下班后回到父母家,刚进门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男声,先问是江先生吗?他说是,你哪位?对方说冒昧冒昧你不认识我。他有些不悦,说不认识干吗给我打电话?对方说这么回事,想和你做一笔生意。他觉得对方有些离谱,不再回声把电话扣了。妈在旁边问他晚饭想吃点什么。不待他回答,电话又响了,仍是刚才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不客气地说: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名其妙。对方也抬高些声音,说不要这么大的脾气呀,我说过了,想和你做笔生意,要做成了,也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点头哈腰给人当孙子。江津涛一惊,来者不善,而且这人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比较清楚,秘书不就是给上司当孙子的么?他就不敢掉以轻心,放缓声调说,你这人也真是的,咱们连认识都不认识,还有啥生意可做的?对方说不认识才好,要认识这生意就不好做了。他更觉奇怪,问句你到底要和我做什么生意?对方说从你手里买一样东西。他问买什么东西?对方说:一盘录像资料。他惊讶不已,急问道你买什么?对方重复一遍。他说你越说越离谱了,我哪有什么录像资料卖给你。对方说你有,我们知道你有。他想扣电话,却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到底要什么录像资料?对方一笑说明知故问了不是?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停顿了几秒钟后说,你别瞎扯了,我挂了。对方说别挂,别挂,我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会出多大的价钱?他说不想。对方说知道了没有坏处,会帮助你下决心。当然,你可以不问钱的具体数目,可以问一下是几位数。他陡地生出几分好奇,顺口一问:几位数?对方说这就对了,该问的一定要问明白才是。我告诉你,六位数。怎么样?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过数字,六位数是在十万到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范围内。尽管他清楚这笔钱与自己无关,却仍然惊了一下,心想是啥鸟玩意儿录像能值这么多钱呢?他想说价钱可观,可惜手里没有你要的货。话还未出口,对方讲了,说这事你也不用马上表态,先在心里合计合计,要有做这笔生意的意向,就给我拨个电话,拜拜。挂了。

  莫名其妙,江津涛苦笑着扣死电话。父亲问什么人的电话。他说不认识,要用几十万从我手里买一盘录像带。父亲问啥录像带值几十万?他说谁知道呢,我倒想卖,可惜没有。父亲道:说不定又是诈骗呢,别理他。

  这时江闲推门进家。见哥哥在,说句哥我正要找你。他说那事我给同学打过电话,说正在侦查,等抓到就给信。江闲说我不是催这事。他问是啥事儿?江闲说今天我一同学步我后尘,也买了假金佛,你帮她报案吧。他问是同一个人作案吗?江闲说俺俩比对了一下,是同一个人。他想了想,说要是同一个人,这案就不能报。江闲问为啥呢?他说你想想就明白,江闲说我想不明白。他说那说明你智慧不够。江闲有些不高兴,嚷道:哥你少玩玄的,一定要帮我同学这个忙。他只好含混地应承。

  出了门,江津涛觉得还是和小杜联系一下,小杜是市立医院内科护士,是前年为岳局长陪床时认识的,就谈起了恋爱。小杜各方面条件尚可,只是在他意识里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便把握着节奏,到现在也未建立起男女间实际性的关系。以他现在的条件,在女性眼里可是大大的绩优股,对此小杜自然心中有数,可她不给江津涛压力,一切顺其自然,平时很少主动给江津涛打电话,也许这正是她的过人之处。

  小杜的电话占线。江津涛总不能在大街上候着,便打车回到自己的住所。刚要再给小杜打电话,手机铃响,是周主任,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家。周说找个地方坐坐怎样?他能猜到周的约见与岳有关,连忙说可以可以。周说了地方,江津涛匆匆起身赴约。

  是一家江津涛从未光顾的茶楼,小单间,清静有情调。斟上头道茶,女服务员便悄然退身。门刚关上,周主任便满面堆愁说小江怕真的有麻烦了,今天下班时我才知道,岳局长星期天回来,没回家,直接从机场来到机关,在办公室待了小半天。江津涛听得木然。周主任瞪他一眼,愤愤说难道你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岳局长在办公室里给录了像。江津涛恍然大悟,顿时慌了神,连连说没想到,没想到,可……可岳局为啥不回家,来到空空荡荡的机关?周主任面呈无奈,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反正他到办公室一定有事要处理。问题在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设防的情况下给录了像。江津涛似在自问:会录下什么呢?周说这个不好瞎猜。江津涛附声是不好瞎猜,心里却开始犯起嘀咕,他知道这次岳外出是去汉河大桥工程的中标单位,标的过亿,后又追加了两千万。这些都是岳拍的板。至于有没有幕后交易,那只有天知地知岳知,别人不好胡乱猜想。江津涛说就算是录了像,录了一些私密,可谁也没看到呀,能看到的只是岳局本人,他完全可以放心。周主任说他不可能放心,给谁谁也不会放心。江津涛问为什么?周主任躁躁地质问:你个江大秘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呀!江津涛认真地说这事自始至终发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没做对岳局不利的事,我以人格担保。周主任说可人家要是从人格上怀疑你呢?江津涛愤愤说那就没办法了,大不了不叫当这龟孙子秘书,不过主任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与你无关,我……周主任边摇头边打断说,对你实话讲吧,小江,这事我是难逃干系的,从根上就办了件错事,上面叫装那鸟玩意儿,就立马装,急个啥呢,等岳局回来就晚了吗?结果抢了个孝帽子戴。江津涛不吭声,换位思考,此事周有责任的,岳有怪罪他的理由。这时周用一双显露真诚的眼睛望着他,说:小江,现在咱俩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只能共生共死,你对我讲最后一次,到底看没看回放?做没做拷贝?这时江津涛一下子惊醒,不是为周主任的询问,而是想起了先前接到的那个索购录像带的陌生人电话,这件事和眼前的事一下子打通了。想到这一层,他浑身汗毛倒竖,浑身发冷,脸色变得死灰。周主任似乎也发现了出现在江津涛身上的异常,连忙解释道:小江你别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只因事关重大,必须知个实底,才能制定对策。江津涛一边点头,一边想要不要把电话的事告诉周。这一刹他又想起刚才周说的一条战壕战友的话,也就有了答案。接下来,就一五一十说了古怪电话的来龙去脉。听毕周主任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又反问小江:你倒是清楚不清楚呢?江津涛说再不清楚那就傻帽一个了。周说事情已没有退路了,咱们得认真探讨一下,做到知己知彼,妥善处理,力争将事态化解。江津涛点头称是。周说我先分析一下:显然这个电话与老大有关,是老大的相关什么人打的,十有八九是他儿子岳陆军。江津涛说陆军的电话我知道,不是他的。周说他傻呀会用自己的电话打。江津涛说声音也不像。周说这个也好处理,总而言之,老大担心有把柄落在你手里,用这种方式摸摸底。江津涛说我再三表明我手里没有什么录像带。周说单凭空口白话不能解除他的顾虑。对了,刚才你讲他问要不要知道买价是几位数,你怎么回答?江津涛说我随口一问,他回答六位数。周顿时失色道麻烦了,麻烦了!江津涛问咋?你这一问,是贼不打自招,说明你手里有货啊!江津涛瞪瞪眼,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过失。周主任说给谁都会想,你若没有货品出售为何要问价钱?江津涛两手抱起了脑袋,懊悔不已。周叹口气不无埋怨地说:小江,事情让你给复杂化了,成了个死结。江津涛乱了方寸,惶惶说这可咋办呢?周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江津涛无语。怪异的是,专程去茶楼喝茶,两人都未沾唇,临走时摸摸杯子,已凉。[NextPage]

  这一晚,一向嗜睡的江津涛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眼前这件事。最让他懊恼的是周主任分析的他对“几位数”没来由的询问,只凭这一点,岳就会认准了自己是在跟他作对。一旦有了这样的认定,他也就成了他眼里的叛逆者,小人,危险分子,那自己就彻底完了,岳要想整治自己是小菜一碟。他又想,岳对这件事的强硬姿态,一定是建立在对后果的恐慌上,而这恐慌又一定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就是说,在星期一上午,不,还有星期日的“小半天”,岳一定在摄像头前暴露了自己的隐私,不,是罪过,而且岳还清楚,这些罪过暴露之时,便是他毁灭之日。他觉得这样的推断在逻辑上不会错。当然有一点他想不通,就算岳对自己有所怀疑完全可以用更直接更坦荡的方式沟通解决,甚至可以当面质问是否看了回放。我会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没有,他说你发誓,我就发誓。这样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可他不这样,非弄些弯弯绕。打匿名电话是能隐身其后,可但凡有点头脑都会想到他是幕后推手。如此处心积虑也只能使人怀疑到他的不洁。江津涛长叹一口气,领略到长夜难眠的滋味儿了。
  
  第二天上班,江津涛努力平衡着内心的惶恐,像平常那样去敲岳局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应声,他赶紧退回。刚才已在院里看到岳那辆黑色奥迪,说明他已来机关上班,不开门说明他仍然不想见他,对他冷处理。

  不一会儿,周主任推门进来,周是机关中唯一进他的屋不敲门的人。这包含了多层意思。周的神情有些异样,说你把那个号码调出来给我,让电信局一朋友查查机主是谁。江津涛迟疑一下说,恐怕不好查,一定是用假证注册的手机。周说不要那么自信,啥事不都坏在这份自信上?江津涛不再言语,拿出手机,周把调出的号码用自己的手机发出去,却是忙音。手机又响,接起来说是岳局长啊,我刚离开办公室,是,我这就过去。周看了江津涛一眼,匆匆出门。江津涛想了想,拨了同学李敏的电话,通了也不寒暄,开门见山说:李敏我咨询一个问题,你们办案子,会遇到用假证办出来的手机,能不能查出机主来?李敏说水货你怎么想到要查人家手机?莫非是女朋友红杏出墙,要查出是哪个狗男。江津涛说问题可比这个严重,快说能不能查出来?李回答得干脆:难。停停又问:到底遇上啥严重事了,这么气急败坏?江津涛唉声叹气,说太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李说知道了,又说那个事有头绪了,已锁定嫌疑人。江津涛突然想到妹妹所托之事,刚要对李敏讲又打住,想已够乱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挂了电话铃声又响,是周主任。周说岳局长要去局办公楼新址工地,让他跟着。江津涛问你没说我来了?周说我说了,他没吭声,你应该能理解,稳住神,别节外生枝。放下电话江津涛呆呆站着,心想岳局长是执意要给他颜色看了。越想越气恼,他妈的,这是啥鸟事呀,就算你他妈晓得自己一腚屎,可我老江没见,你非认定见了,这不是明摆着以势压人吗?什么东西!

  他决定与岳谈一谈,申明自己没有也不可能做出有损于他的事情。一天没有出动,等候在机关,可下班前岳没有回来,不晓得是直接回家了,还是怎么的,如果在以前,岳局的行踪(除隐秘的那部分外),他是了如指掌的,而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边缘”了。这种情状足以让任何一个做秘书的惶惶不可终日。

  下班前来了电话,他跳了一下脚去接,期盼是岳或者周找他,都不是,看了号码他顿时打个颤,是那个人,那人说江秘您好,我等电话,你一直没打来,怎么,还没做出决断吗?江津涛愤恨得很,差点骂出声儿,他咬了一下嘴,冷冷道:你这人发啥神经,我们不相识……对方打断说我们认识的。江津涛说那你报上名来。对方说你猜一下,江津涛冲口道:你是岳陆军吗?对方说我不是陆军,是海军,说毕哈哈笑起来。笑毕说我跟你讲,我不是岳家军,不过,你咋一下子将我与姓岳的连在一起呢?江津涛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出了破绽,会进一步让对方认定自己手里有岳局长的把柄。他不住在心里骂自己笨蛋。这时又听对方说,好了,江大秘书,咱们心里都明白的事,没必要再兜圈子了,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做成这笔生意为好,和气生财嘛。但这事不能久拖不决,现在我们还是按商业游戏规则运作,要是不喜欢这种规则,玩别的我们也照样奉陪。但我要给你一句忠告:不要玩火。啊!电话扣了。

  江津涛怒火填胸,困兽般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后用座机拨了周主任的手机,问他在哪儿,晚上能不能见一见。周说不行,晚上要陪岳局接待常州交通局的一拨人。江津涛讲了电话的事。周沉吟道:看来是步步紧逼啊。这样吧,等这边事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江津涛愣了一会儿神,又给老同学李敏打去电话,说晚上一起吃个饭。李敏说案子还没破呢。他说与案子无关。

  吃饭的时候,江津涛单刀直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李敏和盘托出。又说自己被这事闹得六神无主,失去基本的判断力,请老同学为他指点迷津。李敏听罢很是感慨,道:水货呀,你们这些人咋就昏到一块去了呢?江津涛问怎讲?李敏说首先是政法委出了个昏招,无论如何也不应在人家办公室里安装监控啊,还有你们主任,在干这件事之前怎能不先请示领导?还有个水货老同学你,这么重大的事就能给忘了。

  江津涛辩解:谁能想到会把局长给录了像?

  李敏笑笑说:啥叫触霉头呀,这就是了。

  江津涛无奈地点点头,说我现在知道人活着最怕什么了,怕倒霉,我算倒了霉了。[NextPage]

  李敏说:说起来最倒霉的还是那个岳,误打误撞就犯在你手里,所以才一定要摆平你。

  江津涛说:用几十万的代价?值?

  李敏点点头说:价码是他定的,值不值他心里清楚。

  江津涛不解:究竟他干了些啥被录进了机器里,才这么不计成本?

  李敏问:你真的没看录像内容吗?

  江津涛说我说过了,没有,要知道事情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还不如看看,要死也做个明白鬼。

  李敏听了把掌一拍说:水货,你这话倒是提供了一种思路。

  江津涛问:什么思路?

  李敏说: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已认定你手里有他的把柄,只要你想弄他,他就得翻船。因为事关重大,任你怎样否认他也不敢相信,因此他将不择手段地对付你,甚至采取极端措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敏的话不由叫他脊背发冷。他怎能不明白,现如今雇凶杀人的案件是屡见不鲜的。

  李敏说:所以,这事你一定要满足他的要求。

  江津涛满脸迷惘:怎么满足?

  李敏说:卖给他录像带。

  江津涛怒气冲冲道:你个李敏咋大白天说梦话,我没有那东西。

  李敏说:没,就卖空。你给那人打电话,就说你同意做这笔生意,把东西卖给他。

  江津涛把头摇得像货郎鼓。

  李敏说:只能这样,现如今官场中人是信奉商业原则的,一经“商业”他也就放心了。比方某人给某人一个工程做,某人就得给某人回扣,某人要是不收,某人的工程就不敢开工,得直等到某人收了,工程才能启动,遵守的便是“商业”原则。

  江津涛小心翼翼地问:我收他的钱?

  李敏说:收,干吗不收,不收麻烦不了。

  江津涛两眼直直道:这不是在玩火吗?

  李敏道:是灭火。

  江津涛陡然想起什么:不成不成,他问我要录像带我拿什么给他呀?

  李敏道:可以不给他。他会想到你会留有备份,录像带拿不拿到手没有实际意义。

  江津涛想想觉得也是,说:倒也是,可要是他坚持要呢?

  李敏说:那就明确跟他讲,对他给不给没有意义,而对你就不一样了,将把柄留给别人,今后会对你不利,所以必须自保,你要强调这是你的底线。[NextPage]

  江津涛仍信心不足,问:这样行吗?

  李敏说:行,一定行。现在心虚的是岳,你没听有这么句话嘛,替领导办一百件好事,不如一块儿干一件坏事。所以,你现在无所畏惧。

  江津涛的神情有些放松,看着李敏说:你们干公安的就是头大,不服不行啊。停停又说:我是水货,你是干货。

  李敏嘿嘿笑起来。

  江津涛由衷地说:老同学你行,好好干,仕途上一定大有作为。

  李敏摇摇头,说:没戏,没戏。

  江津涛问:咋没戏?

  李敏对他做个鬼脸,说: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哪。

  这当儿,周主任把电话打来了。
  
  回到家,江津涛定了定神,便给岳的代理人打电话。刚才与李敏分手后又和周主任在老地方见过,他讲了同学李敏为他策划的谋略,想不到周击掌称赞,高呼妙哉,又说这是一着险棋,更是一招绝杀棋,让他依此而行。周对此事的认同,让他心里多了一层底。

  电话立刻通了。如此畅通无阻说明这是一部专备手机。江津涛尽量将话说得平缓。他说那边的小老弟你听着,经过思考,我决定和你做这笔生意,你看怎样往下进行?对方稍稍迟疑了一下,说很好很好,可以往下进行,当然得面谈。江津涛问由谁安排?对方说由我。江津涛说可以,那我就等电话了。对方说可以可以。江津涛刚要挂电话,又听对方说江秘有件事最好在见面前敲定一下。江津涛问什么事?对方说你决定要钱了吗?江津涛一怔,心想难道狗东西想变卦?他知道自己如此这般绝不是冲着六位数的钱,只是想化险为夷。可如果马上回答不要钱,又会让对方怀疑自己的诚意。他问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对方连忙答道:别误会别误会,我们的意思是你可以要钱,也可以要别的什么,比方,比方某个什么职位……江津涛的脑瓜一下子通亮,岳不想出钱,但愿意在这件事情之后为他升职,这对岳而言是一件很便当的事,而对于自己可称得上求之不得,他觉得岳是个不简单的人,应对这件事尽管进入误区,但在策略上却是恰到好处的。他没有马上回答对方,沉吟许久,方说:后者,可以考虑的。对方一笑说:明智明智,人在仕途,把这条路走顺了才是正理,哈哈……

  让江津涛庆幸的是对方没向他索要录像带。可见李敏的分析十分精确。
  
  第二天上班,江津涛仍如惯常去岳局长那里报到,仍以惯常的指法敲门,里面就传出岳局长不同于惯常的回应:请进吧。

  江津涛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长吐了口气,同时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推开了门。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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