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金莲
舍舍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丈夫黑娃出事的时节,舍舍刚刚二十岁出头。
事故来得很突然。
那天,一大早,趁着清晨的凉爽劲儿,他们去玉米地里拔草。本来,黑娃要一个人去,留下媳妇在家看娃娃。他这样做有两个用意,一来儿子还小,确实需要留个人照料。二来,他是疼舍舍。地里日头毒,加上蚊虫多,舍舍身子弱,能多歇会儿就让她多歇会儿。可是,他前脚出门,舍舍后脚就跟来了,她把儿子放在手推车里,推到地头上来了。她说农活这么忙,在家里闲坐,她心里慌,好歹坐不住,说着将车斗篷拉下来,给儿子遮个阴凉,让他在车上待着。他们两口子加紧拔草。
舍舍是个话匣子,一阵子不和人拉闲,就闷得慌,她手里忙活,嘴巴一刻也不停歇,给男人说这说那,还不时咯咯地笑。黑娃是个蔫性子,口里只是嗯嗯啊啊应承。听上去,一直是女人一个人在叽叽咕咕,嘻嘻嘻地笑,引得旁边地里的人不时抬头看,但是只能看见阔大的玉米叶子汇成的一片绿波中间,一顶绿色的盖头一闪一闪,时隐时现。
舍舍头上戴着绿盖头。其实现在的媳妇儿大多不愿意戴盖头,到了这大地方,开放的川道地方,有些媳妇子甚至连帽子也不好好戴了。那些进城打工的,一个个烫了头发,化了妆,一个赛一个洋气。最不行的,也摘了盖头,剩下白帽子,或者只绾一条纱纱。
从山区搬到红寺堡,舍舍也算见了世面。舍舍只是在衣着方面收拾得干净了些,加上原本她就是个利索人,和别的女人比,就显得不差什么。有一样,她坚持着,没改,就是头上的盖头。这盖头还是从老家出来时戴的。走在人群里,她就显得有些惹眼,是一种保留着土气的特别,可是她长得俊美,盖头一戴,绿茵茵的颜色映衬下,那鼻子那眼,显得分外生动,眉宇间添了一股素雅洁净的美。
算起来,这方圆几里的年轻人里,她是唯一戴着盖头的小媳妇儿。对于这,黑娃嘴上没说啥,心里还是赞成媳妇的做法。现在年轻人都效仿城里人,厌弃山里保留的回民头饰,黑娃觉得自己的媳妇儿老实、本分,坚守住了传统的东西,就对媳妇更疼了。
其实,戴盖头也有好多不方便的地方。头发耳朵全被包进去了,女人就不能靠头发装饰自己的五官了,更不能像城里女人做个发型什么的,这等于把一部分美藏起来了。还有,天热的时候,汗一湿,盖头就像一顶头盔,严严实实罩在头上,使人更热了。
拔了一阵子草,看看日头出来老高了。舍舍的汗一股子接一股子往下漫,脖子里汗湿了,盖头布粘在肉上,痒痒的,她只得腾出手解开脖子下的扣襻儿,掀起一角,轻轻扇动扇动,透透气。儿子在地边上哭起来,哭一阵儿,停了;过一会儿,又哭。她装作没听见,要干活儿就得硬下心肠,不能疼顾娃娃。
黑娃舍不得叫儿子哭,赶过去,拍拍,哄哄。对儿子,黑娃可比舍舍这当妈的还疼,疼得贴心贴肉的。看到丈夫这么疼娃娃,舍舍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明白他这样其实等于在疼她。这个蔫人,平时不会贴着你的耳根说那些叫人心跳的话,其实都在心里装着哩。
这一回儿子哭得泼实,还尿了裤子。黑娃干脆叫舍舍回去,日头变得越来越毒,娃娃会受不了的。舍舍犟不过丈夫,就推着小车先回去了。今儿的日头真的毒,还没到正午,就晒得路面上的沙子发烫。她头昏昏的,赶进家门,却不闲着,边哄娃娃,边抽空给牛拌上料,饮了水,然后烧水做饭。
等黑娃进门,媳妇的凉拌面已经做好,端上了桌子。舍舍的茶饭好,凉面擀得薄薄的,捞一筷子起来,抖抖的,咬一口又柔韧又筋道。拌的菜里有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丝儿,还有切得细碎的香菜末子、小葱叶子。菜都是她在自家菜园里种出来的,赶夏就吃上了,人勤地不懒嘛。这地方不缺水,种啥长啥,只要你手脚勤快,土地不会亏待你。
黑娃一口气吃了两大碟子凉面,喝下一碗面汤,满意地拍拍肚子,说趁着中午的空闲,他去集市上买个喷雾器。家里缺个喷雾器,两口子在地里就商量好了,买来下午就给后院的果树打药。老借邻居的,感觉怪拉不下脸皮的。[NextPage]
摩托车嘟嘟一响,黑娃驶出大门,上了去集市的大路。集市离家不远,三里路,站在家门口能望见集市上的二层楼房。这地方就是好,干啥都方便。相比之下,在山里老家过的那些日子就苦焦得多,叫人想想都心有余悸,再也不想回去受罪了。
舍舍麻利地洗了锅,哄儿子睡觉。看儿子睡踏实了,舍舍悄悄溜下炕,拿顶草帽扣在娃娃脸上,这样苍蝇就骚扰不上了。她取下头上的盖头,先前被汗水浆过,变得硬邦邦的,戴着难受,得洗洗。盖头的料子很薄,质地不错,放进水里滑溜溜、冰凉凉的,轻轻搓几把就干净了,她出去晾在绳子上。院子里很热,日头火辣辣地扑在脸上,她觉得头上的白帽子立马被晒透了,就赶紧进到房里。
对着镜子润脸的时节,舍舍看见镜子里的一张脸很俊气。她打女子时节就出了名的俊,因为俊,不等长大,同一个庄子里的马家就发媒人来说亲事,早早地把她号下了。女婿就是现在的黑娃。他个子高大,头脑灵活,对媳妇儿知冷知热。成亲这三年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和美。舍舍的肚子也争气,头胎就生了个儿子。两口子觉得眼前头的日子更有奔头了。
舍舍禁不住望着镜子笑了。镜子里的人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搭配在一起显得端正、秀丽。尤其是眼睫毛,密密的两排,又长又黑,随着眼皮的眨动,两排睫毛也生动地扑闪着。那圆鼓鼓的脸蛋,叫人禁不住想伸手掐一把,掐出水来。常年戴着盖头,一旦摘下,舍舍发现自己的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印儿,印痕沿着五官的外轮廓分布,一圈子。遮在盖头下的地方,皮肤明显细嫩、洁白;露在外头经常风吹日晒的部分,相对粗糙些,黑中带红。整体来看,她的脸算不上黑,她生来就是个白净人。只是相比之下,才显出戴着盖头留在脸上的痕迹。与旁的女人比,舍舍是个洁净利索的媳妇儿。
左邻右舍的几个媳妇子不止一次撺掇,要舍舍把盖头摘了去,和她们一样,搭块纱纱子,又凉快又艳丽。舍舍笑着婉言拒绝了大家的好意,她们头上的纱纱子她留心看过,薄薄的一层,几乎透明。苫上,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苫,头发全在日头底下。按阿訇讲的,女人的头发、面容都是羞体,不能叫日头看见,不能叫外面的男人看见。现在社会发达了,人们的观念跟着变,要女人家把脸遮起来不见外人不太可能,阿訇也就没有强调,只是坚持劝诫要大家搭上盖头,戴上白帽子也行,得把头发拾掇起来。
舍舍就一直戴着盖头,这不影响她的年轻、俊美。戴盖头就是麻烦点,好在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舍舍有两顶盖头,一顶翠绿色的,在家常戴;还有一顶墨绿色的,放在衣柜里,出远门走亲戚的时候才拿出来换上。那顶墨绿色的戴出来,又是一种凝重稳重的好看。舍舍早就想好了,年轻的时节戴绿色盖头,等娃娃长大,进入四十岁的门槛就换成黑色的。要是寿命长些,能活到七八十岁,那时候就能换成白色的盖头了。白盖头戴上最好看,显得整个人清俊、干净,飘飘的。老家的老奶奶都喜欢戴白盖头,颤巍巍的老人在纯白色盖头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尊贵、慈祥,让人见了打心眼儿里生出一股敬意来。
只是,等到她活到那样的岁数,不知道大家还戴不戴盖头。现在社会的风气变化得快,说不定几十年后女人们会将戴盖头的老传统给忘掉。会不会真的变成这样,谁也说不准。世上的事,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反正到时候她还要坚持戴盖头,把一个回回穆民的操行遵守住。
就在舍舍胡思乱想的时节,电话响了。静悄悄的正午,这铃声显得很突兀。嘟嘟,嘟嘟,不停地叫着。舍舍心里想,肯定是丈夫黑娃要询问她该给家里买些啥零碎。她喂了一声,又喂了一声,才发现不是黑娃,是公公的声音。公公马安贵大声地喊叫,舍舍子吗?舍舍子,你在哪儿?你知道吗,黑娃出事了,叫车给轧了。你……你……
电话里公公木头一样的声音还在叫喊,说些什么,舍舍听不见,耳畔一片嗡嗡声。她抬起头打量,房里并没有飞进蜜蜂来。真是奇怪,耳朵边咋有一群蜂在叫,嗡嗡的,要炸开了一样。她心里一阵儿疑惑,莫不是公公在开玩笑吓唬她?可是,这不可能,公公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玩笑,也不是当公公的跟自己儿媳妇开的。那么,就是真的了?黑娃真的出事了!
稍一迟缓,舍舍反应过来,她一把抱起还在熟睡的儿子,边走边扯下晾在绳上的盖头,冲出大门,把门环儿往一起一套,也不上锁,顺手推开邻居的门。邻居女人在睡午觉,惊醒过来,一脸惊愕,舍舍把儿子往对方怀里一塞,顾不上多解释,撒腿就往集市方向跑。盖头早晒干了,她边跑边往头上戴。一双手颤得厉害,勉强戴上了,脖子下的扣襻儿却怎么也扣不上。努力一阵儿,还是扣不上,舍舍干脆不管了,任凭盖头的下摆在脖子底下飞舞着,拍打着。
远远看去,集市的右边人很多,围着一大群。舍舍就往那边跑。她扑过去,扒开人堆往里挤。挤进去,她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个人的脸朝上躺着,头下洇开一摊血。正是黑娃,正是她的丈夫黑娃。不远处斜停着一辆卡车,卡车的旁边斜倒着摩托车。摩托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绿色塑料喷雾器,舍舍想这正是丈夫给家里买的,他们说好下午要给果树打农药的。
他们说得好好的,一起打农药,一起给玉米放水,一起掰玉米棒子,一起犁地,一起拉扯他们的儿子,一起向好日子努力。他们说得好好的。可是,舍舍看见,她的丈夫黑娃变成了亡人。他躺在街道边发烫的水泥地上,身子和头底下全是血,手脚已经变硬了。他的脸曝晒在正午的毒日头下,还热着。舍舍扑倒,把她的脸贴上去。她试着抱起他的头,哭喊着叫他起来。血糊了她两手、满怀,她还在费力地抱,往起来拽,把嘴贴上去,贴着耳朵喊他,黏糊糊的血渗透了她刚刚清洗过的盖头,连脸蛋也糊上了。血的味道很浓烈,扑面而来,叫人难以喘过气来。[NextPage]
黑娃,黑娃,你咋了?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啊!
黑娃的嘴张得很大,不知是痛苦的缘由,还是他想向舍舍说些什么。她趴在他嘴边听,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空茫地张着嘴巴。
舍舍发现今天的日头很耀眼。她还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日头,满街都是明晃晃刺目的光。在无数光芒的刺射下,人的眼前头反倒没有了光亮,一阵儿一阵儿发黑。真是一个奇怪的正午。
黑娃,黑娃,你咋说走就走哩,也不给我言传一声。
一双大手把舍舍从黑娃身上扯开了,舍舍看见是个穿制服的警察模样的人。他说,我是派出所的,你是家属吗?人已经死了,请你配合我们保持案发现场,公安局的人马上就到。
舍舍不知道自己为啥身体会那么软,全身的筋骨像被人抽去了一样,她站不起来,就软塌塌地坐在地上。抬起头,她看见了好多双眼睛好多形形色色的脸,这些眼睛呀,脸呀一齐围过来,看着舍舍,看着地上的黑娃。舍舍心里头有一个声音在说话,一直不停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
警察把围观的人往远处赶了赶,还有几个人在忙碌,好像在画线,把舍舍和黑娃,包括出事的这片街面,街面上的血迹,一齐圈起来。舍舍看着他们画线,一个最年轻的警察,皮肤很白,忙活一阵儿就显得很累,受不了炎热日头的烤晒,不时用袖口擦着脸上滚落的汗珠。舍舍盯着他看,黑娃也是这样的年轻,可是他躺在街道上再也起不来了,不会和她说笑,和她一起过日子了。
变故就这样发生了。恍惚中,舍舍感到他们幸福和美的日子被一双巨大的手生生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横裂而开,就这么突然地摆在她的面前。
黑娃的手机没有摔碎,还能用。警察说案发后他们按照手机上面的号码拨打了电话,打到男人老家去了。舍舍恍惚记起,公公刚刚从老家打来的那个电话,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事情一发生公公就知道了。老家距这里远,在西边的另一个县。接到电话,公公他们就慌忙赶来,搭车赶到这里天已经擦黑了。等公公婆婆跌跌撞撞赶进家门时,舍舍搂着儿子坐在地上。她见了亲人,不说话,只是淌眼泪。黑娃也被拉回来,放在地上,身子冷冰冰的,再也不会起来迎接他的父母了。
事故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公家给出了结果。黑娃是被卡车撞死的,按照交通路线看,错在卡车司机一方,肇事司机早吓跑了,但车在。公安局的人说车在,等于主家在,受害家属不用着急,静静等着拿赔偿金就行了。
黑娃的埋体拉到了老家,送进马家的老坟里了。舍舍没有跟着埋体去老家,她一连几天水米不打牙,只是趴在炕上淌眼泪。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睡梦,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一觉醒来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黑娃好端端的。可是,这个噩梦就是无法苏醒,任她怎么挣扎,也还是陷在泥坑当中。她的男人殁了,她年轻轻的就成了寡妇,她的八个月的儿子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送完埋体,黑娃的父母叔伯们,一大群人从老家赶过来。舍舍的娘家人也来了。大家守在一处,每天里欷歔一阵儿,感叹一阵儿,惋惜黑娃这么年轻就离了顿亚,撇下嫩嫩的媳妇儿、奶头上的娃娃,还有年近五十岁的娘老子,真是可惜了,太可惜了。在惋惜、伤痛的同时,每个人还在密切关注着公家对事故的处理结果。
舍舍病了,茶饭不思,整天躺在炕上,不说话,眼泪直淌,连吃奶的娃娃也没心思照看。幸好她娘家妈来了,做饭烧水,伺候着女儿。婆婆也来了,接过孙子照料着。舍舍妈见女儿一天比一天弱,心里疼,悄悄在舍舍耳边说,我的娃,黑娃殁了,那是真主的前定,你年轻轻的,路还长着哩。你得往宽处想,可不能为他搭上你一条命。舍舍不说话,这道理她懂,可她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在痛苦里煎熬着,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加上本来身子就弱,这回心里吃了力,眼看瘦成了一把柴。
等了十来天,赔偿结果有了眉目,黑娃的埋葬费、儿子的抚养费一包揽子一共是十六万五千元。说实话这是个大数目,大家仿佛被一种情绪感染了,兴奋起来,兴冲冲讨论着,争议着。舍舍躺在炕上听他们议论,慢慢思谋着,看来这些人是真的高兴,一高兴就忘掉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是黑娃拿命换来的。他们甚至说有了这笔钱,马家的穷日子该翻身了。舍舍看看公公,再看看堂公公,还有大伯子,他们的脸膛都红彤彤的,被这个数目鼓舞着,仿佛他们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还有他们心里的喜悦,也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NextPage]
舍舍闭上眼,眼泪沿着枕畔,悄悄地滑。他们都是世代在穷山沟里务农的农民,祖祖辈辈从没奢望过有一天这么一笔巨款会跟他们扯上关系。真是笔天文数字,让人梦想也不敢梦想的,这一回竟然变成了现实。可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她只盼望她的黑娃能够活着,他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当大家兴冲冲议论时,她躺在炕上,回想黑娃在时他们一起过日子的情景。越想她的眼泪越多,多少钱也买不回黑娃的命啊。
舍舍妈趁着身边没人,把嘴巴压在舍舍耳边说,舍舍我的娃,你得起来,那些钱里有你的份儿,有你儿子的份儿,你得跟他们分。你这么没心没肺地躺着,只怕要吃亏哩。你得为自个儿作个长远的打算。
舍舍妈的口气热烘烘的,哈在舍舍脸上,舍舍觉得怪难受的,就把脸扭到另一边。这些话,她压根儿就听不进去,就是听进一两句,也没法儿往心上去。她心里有了微微的不情愿。怎么能这么说呢,公公婆婆刚失去了儿子,最疼的应该是他们,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叫她怎么狠得下心去跟他们争呢。以后的路,她不是没想过,她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这些天躺在炕上心里想的最多的,都是以后的事情。她痴痴地想,要是黑娃没有出事,还活在世上,他们两口子一心一意往下过日子。小日子就算紧巴点,凭着黑娃的聪明活泛,加上她的勤俭能干,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她甚至看见了未来的景象,儿子长大了,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娃娃,两个娃娃都是那么聪明可爱。他们两口子几十年里恩爱如初,过得和气美满。直到她头上的盖头换成了黑色的,白色的;随着年岁增加,黑娃也蓄起了胡子,一大把山羊胡子,白了,在阳光下白花花的……
之前,黑娃活着的时节,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距离年轻的他们很远,甚至用不着去想,只要安心过现在的日子就行。至于老了,娃娃大了,那是会顺理成章到来的。但是,谁能想到,他们的幸福日子就这样断了,戛然而止,之前连一点预兆也没有。这叫她心痛、悔恨、茫然,不知道没有黑娃的日子该怎么往下过。这三年来和黑娃日夜厮守,受他百般呵护,她已经离不开他了。黑娃出事了,生活里忽然就没有他了。她的心里猛然空了,空荡荡的,这种空,是什么东西都没法儿添补得上的。
人活在世上咋就这么难肠哩。好好的两口子,走到半路上,一个就把另一个闪下了。她记起小时节,老家的屋檐下有一对燕子,进进出出从不分离,有一天猛然死了一只,另一只孤零零的,整天绕着屋檐,叫声凄惨,神情孤苦,守着屋檐下的老巢就是不忍离去。很长一段日子后,才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当时还觉得那燕子傻,死了伴儿,再找一只不还可以过日子吗。现在想起,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浅薄无知。
舍舍只知道成天躺在炕上抹眼泪,身后的事,一点也不焦急。她的父母可没法儿和她一样,他们早就焦急上火了,只怨恨这瓜女子,脑子进水了,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犯迷糊,他们可没迷糊,还灵光得很呢。大家早就说到以后的事了。舍舍再嫁,是必然要走的路。问题的症结是,这一步,迟走还是早走,是带了家产走,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婆家和娘家,在意见上有了分歧。其实,这分歧一开始就产生了。公公马安贵叫舍舍自个儿选,他给出了两条路。一,如果舍舍舍不得自己的娃娃,想留下拉扯娃娃,婆家就留她。马家的小儿子今年十八岁了,可以将舍舍续给小儿子,这样可以再组一个完整的家庭。二,如果舍舍嫁旁人,那就留下娃娃,舍舍一个人离开。
听了婆家给出的条件,舍舍没吭声,趴在枕头上想心事,眼泪刚刚干了,这阵子又淌了满脸。大家站着等她的回话。看看逼急了,舍舍不得不表态,她哭着说,我想拉扯娃娃,我生养的娃娃我不拉扯谁拉扯哩。她反复说的只是这一句话。至于嫁不嫁小叔子,她没有表态。她还是没法儿从失去丈夫的伤痛里站起来。
舍舍可以拖,别人可等不及了。主要在分钱上起了分歧,争议很大。舍舍的娘家人出面说这钱应该归舍舍母子,理由是黑娃早就和父母分开过日子,这笔钱理应归黑娃的女人和娃娃。黑娃的父母怎么会同意呢,马安贵冷笑着说,你们精沟子撵狼哩,把没羞当成了胆大!死的是我们的儿,你们争的是哪门子钱?舍舍娘家人也不是善茬,接口说,这钱就算是你们的儿拿命换来的,也不能全归你们。我们女子到你们家三年多,没功劳也该有苦劳的吧!要不,咱们打官司,叫公家断!马安贵的脾气倔,干脆手一挥说,舍舍子要是还给我们当媳妇儿,我们家养活她,吃穿不缺。要是嫁旁人,就不要抱一点分钱的妄想,趁早滚蛋!
双方原本不错的亲戚关系,这么大动干戈地一闹腾,也彻底臭了。
既然臭了,撕开了那层脸皮,也就没什么可顾及的了。马安贵老汉说,舍舍马家好歹不留了,就算舍舍想续嫁小叔子也行不通了。娃娃从奶头上摘下,舍舍走人!别妄想带走马家的一根针线,一棵柴草。
舍舍的大哥扬言要卸下马安贵的一条腿来,他妹子给马家连娃娃都生养出来了,咋能一份功劳也没有呢,就算是养了头牲口,这几年,也该念些旧情的,好歹还是一口人,不信马家敢将舍舍两手精光地赶出家门。
双方谁也不让谁,争不出个长短和对错。过些日子,果然闹上了法庭。上法庭的这段时间,舍舍还病在炕上,她爬起来,哭着说,人殁了尸骨还没有凉透,你们就这样闹腾,还叫亡人消停吗?没人听舍舍的话。娘家妈说,舍舍,你这个吃屎的货,叫你趁早争,趁早争,你偏不听妈的话,看看,这回掉泥坑里头了吧。妈的话哪句不是为你好哩。[NextPage]
舍舍解下头上的盖头,这些日子不分昼夜地躺着,病着,盖头里的头发毛成了一窝刺。她取过梳子梳,一梳子下去,竟扯下好一把头发,再梳,还是一把一把的,脱落得厉害。她望着头发怔怔地瞅了半天,眼泪又下来了,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她妈见了烦,早就看不惯女子的这副模样了。舍舍妈还真的想不明白了,这年轻轻的,两口子只在一搭儿过了三年,难道感情能好到为他寻死觅活的地步,连钱财都不知道为自个儿争。她真恨自己生养了个瓜女子。
还有叫舍舍妈懊恼的呢。法院作了调解,那笔钱,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孩子,做抚养费;另一份,又分开,一份给马安贵夫妻,剩下一份是舍舍的。这样的结果,大家都能接受,是公平合理的。可是,细细一研究,舍舍的娘家人研究出不公平来了。舍舍的大哥说,娃娃肯定会留给马家,这么一来,等于大半的钱财落入马安贵的腰包,舍舍得到的太少,这不公平。于是,舍舍的大哥就带人和马家闹。
争执中,舍舍大哥的火暴脾气上来了,对着马安贵的嘴脸就是一顿拳头,没想到气头上,这一顿打很有分量,马安贵当下就打掉了几颗牙,满嘴是血。马安贵脖子一梗,对着舍舍的大哥,将美美一口血水,连带牙齿,直接喷到了他脸上。马家人群里几个年轻人当即摩拳擦掌,喊,打呀,打死这狗日的!
这边,舍舍娘家也有一帮子人,捞起家伙,就要上前迎战。一场血战眼看就要发生。幸好马安贵的头脑还算清醒,顶着满脸血水,及时喝住了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双方胸腔里憋着的那股子火,才没有燃烧起来。
马家人抬着嗷嗷喊疼的马安贵直奔医院。医院一检查,上面那排牙齿全部损坏,更严重的是,右边的眼睛保不住,瞎了。马家人扬言要去公安局上告。
舍舍的父亲慌了,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可不能看着让儿子吃亏。老汉就抹下脸皮,央求马安贵看在双方多年亲戚的分儿上,放过自家。好话说尽,马家人才勉强答应不告,但有条件。如果不告,那就私了,给马安贵一笔钱,按照当下时髦的说法,那就叫啥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之类。
这笔费用不多,也不要舍舍的娘家人掏腰包,仅仅是扣除要划给舍舍的那一份儿。也就是说,现在舍舍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舍舍父母那个懊恼呀。一恼,老两口都犯起了牙疼病,各自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嘶嘶直吸气。可是,马家的条件再苛刻,他们也得答应,谁叫他们的愣头儿青儿子打人了呢。舍舍的娘家人这回闹了个大红脸,原本是想多捞些的,不想连舍舍分的那点钱也赔给了马家,真是窝囊到家了。
趁着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口,婆婆抱上小孙子悄悄回了老家。回到家,才给舍舍打来电话,说娃娃是马家的后代,从今往后由奶奶拉扯,当妈的就不用再记挂了。
眼前没了娃娃,一开始舍舍觉得清静。第二天,第三天,她胸口胀起两大包奶水,就像装上去的一对大罐子,硬得就要炸开。舍舍这才清醒过来,没有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说黑娃突然出事,是她身后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了,让她变得无依无靠。那么婆婆抱走儿子,则像有一只手,悄悄揪去了她的心。等到揪去了,她才慢慢感到了疼痛,才发现,自己的心空了。丈夫留下的那片空,加上儿子的走,她的心里这回变得空无一物,什么都没剩下,彻彻底底地空了。屋外,玉米正在出穗儿。大片大片的玉米吐出穗子,开出淡淡的碎黄花儿,一股甜甜的土腥味儿飘满了院子。舍舍知道该去玉米地里看看了,玉米长得咋样了,缺不缺水,还得再追一茬肥,新长出的草也该拔拔了。过去这些都有黑娃操心。黑娃一走,日子好像停滞了,连生计也停了下来。舍舍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往下过。
她趴在窗台上向外看,这些日子没留意,院角那片葡萄长得绿茵茵的,猛然窜高了一截子,把嫩嫩的头探到架子的最顶端上来了。那是黑娃栽的,架子也是他搭的。他曾经说,等咱儿子长大了,能自个儿跑到葡萄架下摘葡萄吃,那时,咱的日子肯定红火起来了。我种的品种多,咱儿子到时节想吃哪种就吃哪种。
她忽然发现很想儿子。内心那片茫然的空荡,现在一下子集中起来,明晰起来,有了目标,就是儿子。那个粉嘟嘟的,嘴角散发着奶腥味的碎人儿,叫她扯心扯肺地想。他还那么小,才八个月,正是吃奶的时节。想到儿子,胸口的奶房受到感应似的,苏醒过来,发出一阵儿疼痛。这疼感,细细的,碎碎的,像有一把针在里头扎,这儿一下,那儿一下。一时又觉得整个奶房都在疼,钝钝的,胀成了两个硬块,要爆裂开来。她多日来不吃,渴得厉害,拼命喝水,不想这些水还是变成了奶水,积攒在胸口,用一种无时不在的疼痛提醒她,娃娃饿了,该喂奶了。
舍舍睁大眼,看看炕上,看看地下,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娃娃没在,离开她了,她还是感到了失望。炕上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心远远比炕空旷,茫然。她一连打了三个电话,婆婆接了,口气淡淡的,说,娃娃乖得很,你用不着记挂。可舍舍分明听见娃娃在哭,哭声不断地响着,那哭声像一只小手,揪着她的心,整颗心不由得悬起来了。她慢慢想着,看来自己中了计谋,婆家人设好的计谋。抱走娃娃,就是宣告她和马家的关系从此断了,再无瓜葛。丈夫殁了,儿子回归本家,她这个年轻的寡妇,该为自己今后的出路作打算了。[NextPage]
她还是记挂儿子,越发想念,电话再打过去,婆婆明显不高兴了,拿起电话不说话,舍舍在这头急切地问娃娃,婆婆那头咣地扣了话筒。
舍舍瞅着电话,瞅着瞅着,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舍舍这一回是真正病了。前些日子,她被从天而降的横祸击昏了头脑,这一回,是被思念一点一点抽去了精神。她睁开眼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睡着了,嘴里还在念叨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舍舍妈见舍舍这样,忍不住陪着女子淌眼泪,一边大骂那狠心的公公婆婆,一边变着法儿劝慰自己的女子。舍舍妈本来是个口舌麻利的女人,这会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女儿,口里说出的话就句句像刀子,听着扎耳,其实句句道在点子上。她给舍舍讲道理,摆事理,告诉她这世上人心都是靠不住的,两个人做了两口子,那是缘分,如今该走的走了,那是缘分尽了,活着的还得往前头看,不能守着一棵树杈把自己吊死。至于舍舍的儿子,那是马家的骨肉,归到马家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这马安贵老两口会这么无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事到如今,舍舍只有挺起腰杆子来,再寻一个好人家,赶紧嫁了,才是正路。
舍舍妈将好话说尽,偏偏舍舍这个犟女子,一点儿也不开窍。她慢慢爬起来,吃了一点儿饭,说要去老家看儿子。儿子是她和黑娃的命根子,殁了黑娃,娃娃已经是孤儿了,怎能又叫娃娃离开娘,变得目无双亲呢。她得去看看。娘家妈在身后拽住舍舍,跟着哭,说,舍舍,我的瓜女子,你这一去明摆着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舍舍掰开她妈的手说,我不是图那些钱,我只是扔不下自个儿的儿子。旁人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信不过?我不是为了钱,真的不是。妈,你让我走,我要看我儿子。
舍舍颤巍巍出现在乡下婆家的院子里,把婆婆吓了一跳。自打黑娃出事后,算来不过四十多天,这媳妇儿竟然瘦成了一把柴。她记起舍舍平日里的听话、乖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儿疼惜。舍舍见到了儿子,扑过去,搂在怀里,怕谁抢去一样,搂得很紧。婆婆的眼眶有些发潮,心里一阵儿难过,她也是女人,世上当妈的,对待儿女都是一样的心肠。
可是,婆婆只许舍舍在老家照看娃娃,不能带到红寺堡去。舍舍试着套口气,婆婆的口风把得很严,说这是马家门里上下全体商议的结果,不可能会改变。舍舍恍然明白了婆家人的用意,明白自己没有办法把儿子带走。她暂时住在婆家,白天黑夜都和儿子在一起。尤其是夜里,儿子的小手手抱着舍舍的奶头,软乎乎的嘴巴吮着奶水,吞咽声咕儿咕儿的,舍舍用心听着,她觉得这奶水是从她的心里淌出来的。她的心里有一眼泉,泉水源源不断地往出淌,流啊,流啊,她整个人也仿佛成了一眼泉,一眼永不枯竭的泉。她用泉水哺养着她心爱的儿子,她和黑娃的儿子。听着儿子吮吸这泉水,她觉得欣慰,感到幸福,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她生命的精华,全部流进儿子的身体,她愿意。就是让她枯竭而死,她也愿意。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一晃眼黑娃的百日过去了,黑娃的赔偿金也落实到位了。马家人总算从伤痛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理智,同一个庄子里的人就议论说那些人疯了一样闹腾了一阵子,现在该好好过日子了。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只是,有一天,舍舍走了,扔下儿子,悄悄出了马家门。正如她公公说的那样,她没有带走马家的一根针,一棵草,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去了哪儿,连娘家人也说不上个准数。
后来,有人在新疆见过舍舍。回来说起,大家觉得这不足为怪,这些年,口里人潮水一样往新疆涌,舍舍上了新疆,一点儿也不奇怪。叫人惊奇的是,她不是过去那个舍舍了,她摘了帽子,取下盖头,把头发烫成卷儿,波浪一样披着。据说,那样子,远远比戴着盖头洋气。她的穿着打扮也有了很大变化,显得富贵多了。显然是找了个有钱的婆家,日子过得滋润着哩。然而,那些见过的人说,他们还是觉得原来那个戴着绿盖头的舍舍好看些,才是大家心里真正的舍舍。
就有好事者,带着十二分的艳羡,议论说十六万五千元,能装半房子吧,那么多的钱,不知马安贵老汉会不会使唤啊。其实,说这话的人纯粹是瞎操心。马安贵老汉拿到钱后就为自己装了一排假牙,听说过些日子还要去装假眼球呢。同时,他立马为小儿子定了一门亲,东山里的女子,才十六岁。巧的是,这女子小名儿也叫做舍舍。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