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国丹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抹上红星罐头厂的车间玻璃时,灰灰从坐了好几天的板凳上站起身子。她迈着浮肿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走到车间尽头,关掉了流水线的电源开关。
灰灰是流水线上的装罐工兼验瓶工,肉眼看不出的缺陷,她的手指一摸一个准。已经有近百个小时没睡觉了,对于灰灰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一百个小时不睡觉算不了什么。她就是劳苦的命,只要有钱赚,再干一百个小时她也能挺下来的。她已经学会了一边摸索玻璃瓶口一边打盹的本事,只要能眯上个三五分钟,她就会精力充沛地坚持半天。
今年橘子大丰收,路边地头,到处都堆着金灿灿的橘子山。听说外地有人吃橘子吃出了蛆,温江一带跟着倒了血霉。橘子卖不动了,果农们急得鼻子喷血。政府心急火燎地出面协调,希望全市所有的罐头厂开足马力加工罐头。灰灰就是冲着老板开出的高薪来到厂里的临时工。
灰灰本名叫郑徽,和她倒班的是江西女人翠翠。十二小时一班,翠翠一开始还能挺着,但渐渐地就迟到了。流水线须臾离不开人,翠翠没来,灰灰只能一直挺下去。几天前,翠翠实在干不动了,灰灰说那我就顶着吧,顶班的工资全归我就是了。翠翠看怪物一样的眼睛盯着她,丢下一句“要钱不要命了”,扭头就走,她不想这样玩命赚钱。
和翠翠不一样,灰灰很需要钱,甚至只要有得钱赚,她都想玩命去赚。丈夫巫大鹏下岗后没有任何事干,开始时还到村后卧牛山上割藤条编些橘筐卖点小钱,可后来连橘筐也卖不动了,人家的橘子装进漂亮的印花纸盒里了,大鹏便彻底成了“坐家”。
灰灰的家在卧牛岙,从温江市区坐105路公交车到终点站下。同属于一个城市的郊县市,卧牛岙贫穷和落后比灰灰娘家郑家湾更甚。虽然只要一块钱车票,可灰灰还是舍不得,上下班几乎都是步行。
回到家,灰灰倒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搞不清是牙痛弄的还是被电话铃吵的,她醒了,迷迷糊糊地抓过电话,母亲高丕柳高亢的嗓音直冲她的耳膜:
“喂!残渣余孽躺床五天了,你不去看看呐?”
“残渣余孽”是灰灰的爷爷郑余楂,少年时代在乐川的一家药铺里当学徒,十八岁那年被抓了壮丁,跟着部队跑了小半个中国。不知哪年哪月,他当了逃兵,在上海郊区开了个中药铺谋生。正因为有这样一段经历,解放后他坐了两年牢。等他出狱回到郑家湾时,妻子已经命丧奠耳河。郑余楂在妻子的坟头哭得天昏地黑,之后带上寄养在表亲家的儿子,重回上海,仍然干着老本行,开一间中药铺生活和供儿子上学。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文革开始了,他这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被红卫兵一番揪斗后遣送回了原籍,从此“残渣余孽”这个绰号就再也离不开他。
回到郑家湾那年,爷爷还不到五十岁。头平额宽,五官端正,脸庞非常光滑鲜润,一点也不像走背运的人,郑家湾人说他是吃自己特制的秘方吃出来的。
爷爷对跌打损伤特别有研究,药铺不让开,他就自己上山采药,给一些陈年老伤或新近骨折的乡邻治疗,几乎都是药到病除。所以他虽然是“残渣余孽”,郑家湾人倒没有什么难为他的。
母亲在电话那头大骂爷爷脑子进水了,半夜三更起来乱跑,结果把自己的右腿给摔断了。母亲年轻时是“铁娘子战斗连”的“排长”,她和战友们唱着“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的革命歌曲战斗在“农业学大寨”的第一线,光荣地把自己的腰挑坏了,现在三天两头疼得直不起来。让她这样一个快七十,腰不好还有高血压糖尿病的女人,服侍一个九十岁的老人,难怪她气不打一处来。
灰灰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可母亲对她却十分偏心,从小开始就什么脏活粗活都让她干,就像是家里的小保姆一样。究其原因,就是自打灰灰一生下地,家里就走了背时运。父亲一夜之间成了******,母亲“******家属”也被拉去游街,爷爷也是这时被遣送回郑家湾的。心高气傲前途无量的高丕柳从带领“铁姑娘”冲锋陷阵的领导干部一下子变成了被革命群众专政的对象,她的精神世界完全彻底地垮了。她把这一切全都归咎于灰灰,所以对她一直没有好眼,动辄颐指气使。[NextPage]
后来,母亲又要与父亲和爷爷划清界线,带上两个姐姐离家住到村革委会后面的一间空房里去了。一天夜里,留在家里的灰灰到披屋去小便,却一头撞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借着朦胧的夜色,她看见梁上悬挂着一个人。她惊恐极了,尖叫着差点背过气去。爷爷闻声赶来,砍断了绳子,油灯下,她看见躺在地上的父亲和一条长得吓人的舌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灰灰越来越恨她的母亲,恨到了骨子里。她内心从来不喊她妈妈,而是直呼其名——高丕柳。
灰灰对着话筒说,行了,我下午去就是了。
女人两条命,娘家不行,嫁个好老公也就什么都有了。可灰灰够倒霉的,长大后也没嫁着个好老公。
巫家和郑家是远房表亲,当年郑家倒霉时,亲戚朋友都疏远了,唯有老巫头偶尔来走走。一来二去,老巫头发现灰灰在家里是个受气包,同时捕捉到一个信息——他有可能把灰灰弄来给自己儿子大鹏当媳妇。
老巫头两口子年轻时一直生不成孩子,四十岁上抱养了大鹏,奇怪的是大鹏一来,老婆就怀孕了,第二年生下个大胖小子二鹏。二鹏既漂亮又聪明,老两口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来供他。给大鹏提亲时,高丕柳怪怪地看着老巫,老巫说,我知道,你是嫌弃大鹏不是我亲生,可越不是亲生,我越要一碗水端平。若是让大鹏打着光棍而先给二鹏娶亲,那卧牛岙的唾沫子还不把我给淹死了?高丕柳心里想,你老巫真会做人呐,可嘴里却问道,大鹏是不是有病?
二鹏出生后,大鹏当然就没什么好日子了,平时老巫夫妻俩带着二鹏出门,就把大鹏一个人扔在家里,经常挨饿是小事,头疼脑热什么的也决不上医院,让大鹏死活熬着。高丕柳话不无道理,大鹏人有些缩肩拱背,脸色灰暗。
老巫看出高丕柳看中二鹏而在故意找茬,是时正开始冬季征兵,老巫头便带着大鹏去报名,结果巫大鹏体检通过,应征入伍了。
老巫头把入伍通知书拿到高丕柳面前甩得哗哗响,这下他理直气壮了,灰灰嫁过来,就是“光荣军属”了。如果大鹏在部队混出个一官半职,灰灰用不了几年就可随军当官太太了。高丕柳的双眼被那纸通知书晃直了,连问都不问灰灰一声,就把这门亲事答应了下来。
灰灰一点也不喜欢巫大鹏,巫老头走后,她壮起胆子对母亲说,这大鹏看上去跟个老头一样……话刚说了半句,高丕柳就压低声音呵斥说,好男人当然有,你配得上吗?你还给我听好,同房时大鹏若问为什么不见红,你就说,有一回在河埠头滑了个大劈叉,把处女膜给撕坏了。
结婚当晚,大鹏既傻傻地也慌慌地就把那事做完了,根本就不检查什么见不见红的,这让灰灰心存无比感激,并决心一辈子要对大鹏好。
婚后,灰灰才发现婆婆的内心举动,大鹏是抱养的,二鹏是亲生的,不同的身世在家中是完全不同待遇。二鹏高兴时喊她一声嫂子,可他多数时候是生气的,生气时就说家里房子是他的,让他们滚蛋。灰灰的心凉了半截,心想不久老公就要到部队去了,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地方锣鼓喧天地送走了一批批新兵,可大鹏却没见任何动静。高丕柳这时才回过神来,大呼上当。入伍通知书是假的,生米已煮成熟饭。高丕柳跳着脚骂老巫头,骂巫大鹏,可怎么骂都没有了意义。
然而,灰灰心里却有点幸灾乐祸的高兴……
郑家湾从前多名门望族,所以宏屋大宅也多,它们都以正屋的间数称呼“五间”“七间”“九间”,最大的有“十一间”之多,加上东西厢房和披屋,还有厚实的花岗岩大围墙。灰灰娘家的正屋只有三间,虽然也有披屋,但在郑家湾的大屋群里还是小弟弟,由于年代久,所以叫“老三间”。
郑家湾村前有一座大石桥叫啸箭桥,据说是几百年前一位姓郑进士,荣归故里时建的。历代不断修缮,现在还非常牢固完好。三十年前爷爷摘掉“残渣余孽”帽子时,还兴奋之余拿出私蓄,把桥面加固了一番。
爷爷抓壮丁走后,日本鬼子就来了。年轻的奶奶带着公婆跋山涉水四处逃难,在一座破庙里生下了灰灰的爸爸。两位老人禁不起背井离乡的折腾,战事结束后回家不久就相继去世了。没钱安葬老人,奶奶就把西厢房租给了邻村一个姓龚的寡妇,后来爸爸大了要读书,奶奶又把东厢房租给同村的一个叫石顺开的人。这石顺开父子狐臭熏人,只要他们谁在哪间屋里逗留一下,那屋子的臭味就久久散不去。解放后,东西厢房被当地政府划归龚寡妇和石顺开。爷爷返乡时,四合院里不但新增了两户人家,还新添了那挥之不去的狐骚味儿。[NextPage]
三十年前那个春雨潇潇的季节,灰灰就开始跟着大人们一起干活,经常是鸡叫出门,天黑定了才摇摇晃晃回家,累得直不腰来。清明节那天,爷爷去给奶奶和爸爸上坟很晚才回来,灰灰回到家,累得连脚都没洗就在长凳上躺下了。在沉沉的睡梦中,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以为是老鼠在走动,一股温柔的浪涛轻轻地把她托了起来,她的身体一沉一浮地向岸边漂去。她想挥动一下手臂,可是她太累太乏了,而且,她感到有个沉沉的东西压住自己,使她动弹不得,还有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硌得她生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一阵疼痛中醒来,她觉得下身湿漉漉的,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第二天,高丕柳发现她没有出工,气急败坏地赶回老屋看个究竟。她推开虚掩的披屋,刚要发作,却发现灰灰面色如土,床上一片血迹,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咬牙切齿地吼叫起来,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可灰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说不清,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看母亲一副狮子吼,只觉得大祸临头。她哭喊爷爷,爷爷闻声从院子里跑过来。高丕柳立即把火气转向他,老人一脸茫然,也一脸无辜……
三十年来,灰灰最不愿想起这件事,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很想把这件事彻底忘掉,可又很想知道强奸她的是谁。
那时候,石顺开是个锻洗磨子的石匠,平常腰里别着大大小小的铁凿。都说老三间的风水让他独家占去了,她的老婆在东厢房里一口气生下五个儿子,个个虎背熊腰。石家五虎现在仍吃石头饭,个个做石材生意发了财。他们在村口批了块地,盖了一排六层高的楼房,不再蜷曲在老三间里了。灰灰一直怀疑,强奸她的事很可能是五虎中的一个,可她没有证据。
龚寡妇始终守着寡,为了防老,她领养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安分,经常偷鸡摸狗惹事生非,让龚寡妇受了不少气。灰灰被人强奸,也不排除是他的可能,因为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踪影,不久就传说他被公安逮起来,送去劳动教养了。
一见到孙女,爷爷把腿上的疼痛全都忘了。他不断地埋怨高丕柳冤枉他,说他半夜三更到处乱跑。灰灰的心里酸酸的,爷爷太寂寞了。看到爷爷思路清晰,声音响亮,灰灰稍稍宽慰了些。爷爷想吃现烙现切的番薯粉条,灰灰就动手给他做了两大碗。看着爷爷吃得很香,灰灰心里觉得很开心。吃过晚饭,她又打了热水,把爷爷的伤腿细细地擦洗了一遍,并帮他换上新药。做完这一切,已经十一点多了。
回到出嫁前住过的披屋,一切和从前一样,还是那张老床,还是那条长凳,还是那个摆设用的红漆马桶。自从被人强奸后,她每次回到披屋里,都觉得心神不宁,睡觉经常做噩梦。
第二天一早,高丕柳来了。她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一个装着各种蔬菜,一个袋口打着结,里面有活物在蹦跳。她还带来灰灰两个姐姐给爷爷的礼物——一盒燕窝,一盒蛤蟆油。两个姐姐现在一个是教授,一个是局长。
灰灰问,这东西怎么做呢?高丕柳冲她说,照说明书做呗!她明知灰灰识字不多,却故意这样奚落她,其用意无非是显摆和抬举二个姐姐。自从出了那件事后,高丕柳就让灰灰辍学了。说归说,母亲还是把说明书上的意思,一句一句地念给灰灰听。念完后还不忘说一句,记清楚了,可别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糟蹋了!
高丕柳还兴奋地宣布一个消息,听说乐川市南环大道要从郑家湾经过,老三间等一批靠路边的房屋可能要全部拆迁。爷爷高兴地说,如果拿到拆迁款,他要把啸箭桥再修缮一遍。高丕柳立即呵斥起来,你又要钱拿去糟蹋啊!这房子是大家的,也有她两个姐姐的份。灰灰暗暗吁了一口气,她想的是那黑沉沉压迫她三十年的阴影也许会亮堂起来。
几天后,爷爷的腿好些了,想到外面透透风。灰灰担心他再次摔倒,便陪同他一起出门。
走在路上,阳光洒满爷爷的脸庞,看上去慈祥极了。灰灰,你真像你奶奶,爷爷说。模样像,脾性也像。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的奶奶了!爷爷告诉灰灰,奶奶是十一岁到我们家的,做童养媳,就住在你现在住的披屋里。那年我才八岁,觉得有个伴儿真好。她能讲故事,还能说谜语,晚上我就爱赖在她的床上不想离开。她见我喜欢吃番薯粉皮,就学着做,没几天就做得跟你太婆一样好。
爷爷的眼睛起了雾,继续追忆那遥远的故事:她每天送我过啸箭桥去上学,然后就下地干农活。到中午,又去啸箭桥头去接我回家……我顽皮,常常爬那棵大榕树,爬得很高,在横向水面的枝条上走来走去。她怕我摔下来淹死,吓得眼泪婆娑的……母鸡生的蛋,全是我吃的,她一年到头只用咸菜下饭。有一回,我不小心把你太公喜欢的一个花瓶打碎了,我害怕,就说是她打碎的。她也不分辩,挨了你太公的一顿板子。好不容易熬到我十七岁,我俩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时候我忽然懂事了,心想今生今世一定要对她好,可成亲不到一个月,我就被抓了壮丁……[NextPage]
爷爷泪光闪烁,我到了外头,给她写过几封信,可兵荒马乱的,她一封也没收到。后来才听说,她带着你太公太婆逃难去了,一逃就是三年。那都是什么日子啊!你太公太婆连惊带吓的全都病倒了。
逃难回郑家湾后,你太公太婆就只剩下一口气了。病床前,你奶奶形只影单地尽着孝敬。两位老人过世后,她又一个人把她们安葬好,既当爹又当娘地养育你爸爸并供他上学读书。解放了,满以为可以过上几天安逸的日子了,可又因我的问题,她被批斗被管制。一天深夜劳动回家,村前的啸箭桥缺了一块她不知道,结果一脚踩空,掉进了奠耳河……她一辈子几乎没享过一天的福!
啸箭桥上,人头攒动。一个迎亲的队伍在河对岸排成一条长龙,各式名车充斥其间。由奶奶的身世想到自己命运,由眼前的情景想到自己结婚的场面,灰灰的心酸得不行。灰灰十七岁那年元旦出嫁,天上没有太阳,地上没有锣鼓没有鞭炮,身边没有嫁妆没有伴娘。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烧了一大锅热水,把自己全身好好地搓洗个干净,她仿佛要把自己的厄运洗掉,要把自己受到的伤害洗掉,企望自己从此能过上平平稳的生活。
大鹏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五斗橱里的存折不见了,还有那五千元现金也不翼而飞了,灰灰头嗡地一下差点晕了过去。存折上有二万多元,而那五千元现金则是她一个秋冬没日没夜玩命地加班赚下来的,她本想回去后就存银行,现在钱和存折都没有了。灰灰拿着电话的手直哆嗦,呜咽着说,我马上回去。
回到家,大鹏告诉灰灰,家里的门窗都是关得好好的,不像是夜里进贼。昨天下午,他听说城里花篮好卖,就坐公交车进城看看,一来一去也就两个小时。灰灰嚷嚷道,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都能把一个家搬得干干净净,还不赶快去派出所报案!
这时,二鹏从隔壁开门出来,报什么案呐!存折没有密码是取不到钱的,你们还不赶快去银行挂失。
大鹏和灰灰立即赶往储蓄所,一查,果然存折上的钱还在。他们突然想起了什么,脸对着脸异口同声地说,是二鹏!
二鹏嗜赌如命劣迹斑斑,曾经发生过钱输光了威胁母亲把工资卡给他,不然把母亲推下河淹死的事!为了赌资,他还混进一家工厂的仓库,趁人不备挑起两捆漆包线就走,结果被逮了个现行。
大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他拦住二鹏说,你也太过分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把那五千块还我吧!二鹏刚要说你看见是我拿的?大鹏打断了他,那天爹妈都在家,外人进不来,而楼上只有你。二鹏恼羞成怒,什么话也不说,对着大鹏当胸就是一拳,两人立即扭打起来。灰灰跑去劝架,混乱中二鹏也给灰灰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把灰灰的嘴打歪了好几天,她这阵子本来就闹牙疼,这下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了。吃了两片止痛药,仍然没有效果。大鹏叫她去医院,她哪舍得花这个冤枉钱,于是请了个游医看看。游医给灰灰打上麻药,拔掉了两颗坏死的臼齿,只收了她二十块的工本钱,跟她说,你若到医院拔两颗牙,至少要你二百块。灰灰觉得游医真好,自己挺合算的。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五了,年味越来越浓。两个女儿望望和朵朵也放了假,楼上楼下到处弥漫着腊鸡腊鸭和熏肉的香味,孩子们很馋,问灰灰,我们家什么时候买肉啊。
年还是要过的,不为自己也为了孩子,虽然丢了五千元,灰灰郁闷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母亲打来电话,说快过年了,她两个姐姐家还没有打扫卫生呢。不用说灰灰也明白,母亲是想叫她去帮姐姐家搞卫生的。灰灰正烦得不行,心想没人搞卫生就来找我啊,什么便宜都想占我的啊,于是就叫她请钟点工。高丕柳说,钟点工都回家过年去了,能请到我还找吗?你来吧,我叫她们给你加倍工钱就是了。灰灰也不依不饶,她最需要的就是钱了。她问加倍工钱是多少,高丕柳说,钟点工平时一小时十块钱,我让她们给你二十块;你一天干十个小时,就能赚到二百块钱!灰灰想了想说,那好,我下午就去吧。
大姐微微家住在十五楼,灰灰站在她家窗口往下看,楼下的轿车就像一个个火柴盒,人比蚱蜢还小。自卑的人往往不那么顾忌自己生命的安危,探着半个身子擦拭窗户时,灰灰一点都不怕,她甚至想到自己若真的从十五楼上掉了下去,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二姐征征不愧是当局长的,不久前刚搬进一幢别墅,三层半,有自家小院和花园。新房的装修让灰灰眼花缭乱,征征带着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参观,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地解说。主卧室整套家具,进口货,英格兰皇家风格,二十万;卫生间抽水马桶,西班牙进口的,一万八……灰灰听得直咋舌。在二姐家干活的一整天,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登门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顶楼有一间硕大的贮藏室,灰灰推门进去,立即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这哪是贮藏室,简直就是个小超市,琳琅满目的烟酒、写着外国字的橄榄油,精美的化妆品,崭新的手提包,未曾开封的各色衣服,还有一摞一摞的燕窝和蛤蟆油……没见过世面的灰灰有点替二姐担心起来,也这时才知道,征征为什么不请保姆和钟点工的缘故。[NextPage]
干完了活,征征没有给灰灰工钱,而是交给她一张卡。征征对她说,你就拿去买东西,到商店里买什么都行,用完为止。她还笑笑说,我给你的肯定比大姐的多。第二天,灰灰立即拿着这张卡去温江市给两个女儿买过年的新衣,她不知道卡里面有多少钱,大大小小拣了几件便宜货,一共五百多元,心想若卡里的钱不够,自己再掏点腰包。她把卡递给收银员,收银员把卡在一条凹槽里拉了一下,机器吱地一声尖叫,一张小票立即咔嚓咔嚓地从旁边的一道小缝里吐出来。灰灰问收银员钱够吗,收银员不解地看她一眼,卡里有两千元,怎么不够呢。灰灰吓了一跳,贼一样地跑了。
过了年,春天就来了。
这天,征征突然来到灰灰家,叫她赶快回郑家湾一趟。自从灰灰嫁到卧牛岙后,二姐仅来过一次。她想娘家肯定出什么大事了,要不她局长怎么会心急火燎地跑到这里来呢。征征对她说,赶快上车,妈让我来接你的。
灰灰还没转过神来,局长的车子就带着她飞快地上了高速公路。征征告诉她,推土机已经开进郑家湾了,东边的“九间”,西边的“五间”厢房都推倒了。只有我们的房子还没动。灰灰问为什么,征征说,爷爷疯了,端了把破藤椅坐在院子里,说,“要想推倒房子,先让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灰灰心想,那天爷爷不是愿意的么,怎么又变卦了。征征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妈和我又哄又劝的他就是不肯。
不到半个小时,小车就到郑家湾了。
西邻“五间”的东厢房刚刚被推倒,尘土遮天蔽日呛得人直咳嗽。西邻没有了,“老三间”的西墙光秃秃地裸呈在眼前,面目有点寒碜。灰灰踩着断壁残垣进了家门,院子很阴暗,爷爷脸色铁青双目炯炯,上身笔直地僵坐在一把破藤椅上,看上去像一座雕像。他把拐杖紧紧攥在手里,一副随时和人拼命的架势。
院子里几乎都是人,高丕柳站在一旁,满脸愠色,施工队的头头还有郑家湾的村干部们都来了,把小小的院子挤得很满。灰灰不知道爷爷是跟自家怄气还是跟外人怄气,她分开人群,在爷爷的身旁蹲了下来。
爷爷,你怎么啦?
听到灰灰的声音,爷爷紧绷的身体立即就松弛下来了,但他脸上怒气未消一句话不说。高丕柳说,你说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说反悔就反悔了,这不是言而无信吗?现在你宝贝孙女来了,你有话就对她说吧!
爷爷抬起眼睛,灰灰突然发现爷爷是那样苍老和疲惫。他声音嘶哑地说,这房子我不拆了,坚决不拆!灰灰说,爷爷,上次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还想用拆迁的补偿款再修一下啸箭桥呢。爷爷说,你去看看,开推土机的那个人是谁?灰灰不明白这跟开推土机的人有什么关系,她跑到停在外面的推土机跟前朝驾驶室一看,她也愣了一下。
开推土机的那个人是龚卫东,也就是龚寡妇的养子。
爷爷为什么反悔呢?爷爷为什么不允许龚卫东开推土机推倒老三间?仅仅是因为他当年跟着造反派打打杀杀把灰灰他们家折腾得够戗吗?在爷爷的内心里,还潜藏着什么秘密?和自己被强奸的事有关系吗?
灰灰的心里一阵抽搐,爷爷的想法竟然和她的怀疑这样惊人的相同。也许是某种遗传基因的作用,和爷爷一样,灰灰天生嗅觉特别灵敏。三家人拥挤在老三间的时候,石家父子的狐臭把他们熏得眼睛都挣不开,如果近距离接触他们,自己的衣服都会留下余臭,并且久久不能散尽。灰灰那晚被人强奸,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是院门紧锁,不会有外人进来;二是披屋里没有异味,自己身上也没有余留的臭味。从这些情况看,基本可以排除是石家父子所为。那么,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一个可能的男人龚卫东了。
难道这些情况爷爷也一直心里明白而只是没有证据?
灰灰回到爷爷身边,一边跟他说好话一边哄他说,工程队已经换了另外的驾驶员了。老人站起来,刚要让灰灰扶进屋去。高丕柳在一旁唠叨了一句,越老越糊涂了,简直莫名其妙!老人一听,突然举起拐杖说,条件还没说好呢!
爷爷再次重申,房子是自己的,所有的拆迁款都归自己,不能给高丕柳。我把这句话说死了:拆迁的钱是我的,如果不全部给我,我就是不同意大家都知道这是合情合理的,于是村支书和村长等人纷纷站出来劝说高丕柳,让她放弃分到一份钱款的想法,同时暗地里对她软硬兼施,说高丕柳曾经是大家学习的好干部,在这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影响大局;而且,老爷子百年之后,这钱还不是你的吗?高丕柳一下子就想通了。[NextPage]
当天夜里,外面推土机的轰鸣声和房屋的坍塌声此起彼伏,爷爷的眼神迷离,不断地自言自语:这大门拆了,两边的厢房也拆了,外出的人如果回家,就认不得门了!灰灰觉得爷爷有点怪,就陪在他身旁。爷爷手里把弄着自己心爱的药葫芦,葫芦口镶嵌着一个碧玉戒指。爷爷说,我小时候身体弱,怕养不活,家里就特意买了它给我戴上。戒指里壁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家里人都叫它“保命戒指”。可当时我太小,戴不了它,你太婆就用一根红头绳穿了,挂在我的脖子上。也真怪,有了它以后,我就不生病了。成亲那天,我把它送给你奶奶,她用红绒线把它绕了一圈戴在手指上。我被抓壮丁离家的时候,你奶奶哭着把这个戒指还给我,说:保命保命,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回家……
爷爷顿了顿,继续说,在部队里,我觉得戴戒指不像话。我是医务兵,就找了只葫芦装药,把戒指镶在葫芦口上。从那时起,这葫芦就一直跟随着我,一直带在我身上。我的命就是它保住的,几番子弹像蝗虫一样在身边蹦跳,几番炮弹落在我的脚旁。多少人倒下去了,死了;我也倒下去了,但幸运地只受了点皮肉伤。
爷爷举着碧玉戒指说,七十多年了,我一看见它就想到,这个保命戒指,如果你奶奶留着它,戴着它,她就不会年纪轻轻的就丧命了。也许上天把她的命给了我,该死的是我。
灰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爷爷对奶奶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想到自己的感情和婚姻,灰灰心里十分难过。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可耳朵却隐隐约约听到一丝老鼠吱吱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来自爷爷的西屋。半夜三更的,爷爷起来干么呢?他腿还不怎么好,不会是他走动的声音。
灰灰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境里,脚下的步伐像踩着棉花,爷爷在前面快步疾走,自己在后边慢腾腾地追赶。她拼命地喊,爷爷你干么去啊?小心摔倒了!她和爷爷之间的距离似乎只有四五十米,可她的喊声谁也听不见,也没有人出来。爷爷走到啸箭桥上,张开双臂纵身一跳,扑通一声,月色下河面上泛起了鱼鳞般的波光。
“救命啊!救命啊!”灰灰狂喊着,彻底地醒了过来。
一个影子不知从哪里窜到了桥上,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这时,有几只手电的光亮围拢过来,只见河里的人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沉入水底。几次上下翻腾过后,爷爷白发苍苍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昏厥的爷爷拖上岸,这时灰灰才看清楚下河施救的人。
——龚卫东!
爷爷还有气儿,龚卫东兜腰拎起他,放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爷爷的背。爷爷大口大口地吐着水,慢慢苏醒了过来。
在把老人背回家后,龚卫东说,这几天夜里都看见老人在桥上转来转去,他就知道可能要出事了,可他又不敢告诉高丕柳,怕她说自己诅咒老人出事。我知道你们家一直都在误会我什么,你妈一见到我就指桑骂槐话里有话,好像我怎么过你们家一样。
羞愧和悲愤直涌上心头,灰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终于爆发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明夜……灰灰的眼泪像瀑布一样狂泻下来。
龚卫东像没听懂似的站在原地发愣,灰灰哭诉完后,他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我是后来才听说,你妈有天早上在院子里大喊大叫,骂得很难听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天我去帮广明家上坟了,当晚在他家酒喝,酒还没喝完我就被公安带走了……
龚卫东还说了些什么,以及他什么时候走的,灰灰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不断从心底里冒出来。不是他那又是谁呢?难道是外人?院门紧锁,围墙很高,第二天早上母亲跑来时,是爷爷给她开的门
一大早,高丕柳就来了。她已经知道昨晚爷爷跳河的事,一进门就嚷嚷,这一回信了吧!我上次说残渣余孽晚上起来把腿跑断了你们谁都不信,这下信了吧!
昨夜,爷爷走在路上那飘忽的身影,还有他在啸箭桥上有些怪异的举动,灰灰的印象仍很清晰。她忽然想起龚卫东临走时说了“梦游症”三个字。爷爷真的有梦游症?梦游症的人做了什么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蓦地,她的脑袋轰地一声,脸色刹那变得惨白,浑身哆嗦起来。她想起高丕柳以前不时在爷爷跟前说过,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又发生了强奸案,每次说完这些强奸案后,她都会骂上一句:真是畜生啊!有的爷爷还强奸自己的孙女呢!
如果爷爷有梦游症,如果就像他深夜跑断腿一样干了什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灰灰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不相信对她疼爱有加的爷爷是这种人。昨夜,爷爷分明是去啸箭桥上迎奶奶的,他在桥上做的也分明是保护奶奶不掉下去的动作。三十年前那个清明夜,爷爷也一样梦游吗?硌得她生痛的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有可能就是爷爷药葫芦的碧玉嘴儿。[NextPage]
灰灰无法想象这一切,她要赶快离开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在这个阴暗的鬼屋里待下去。
晚上九点,疲惫不堪的灰灰回到卧牛岙家中。远远地,她就听见二鹏在高声吼叫:这房子是我的,砌屋砌屋,你们砌到现在连一个狗窝都还没有砌起来呀?滚!都给我滚到外边去!灰灰的心咚咚乱跳,不知二鹏又发了哪门子疯。她三脚两步地刚到家门口,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锅碗瓢盆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灰灰惶恐得不行,一把汤勺差点砸在她的脑袋上。
大鹏木头一样地站在屋子中央,任凭二鹏疯狗一样地嚎叫。两个小孩希希和朵朵缩在屋角里,吓得大气不敢出。似乎觉得二鹏做得太过头了,公婆也开始出来打圆场,甚至邻居也纷纷劝起二鹏来。大家好说歹说,才总算把这事态平息下来。
夜里,灰灰对大鹏说,我们的屋子再不砌起来的话,看来是活不成了。大鹏说,谁不知道呢?可钱在哪里?夫妻俩叹息着,一夜未曾合眼。
天亮时,灰灰发现自己的腮帮又肿了,牙齿疼得她咝咝直抽气。大鹏见状赶忙帮她找止痛片,并奇怪地说,坏牙都拔了二颗了,怎么还这样疼痛呢。电话铃响了,灰灰拿起话筒,又是高丕柳的吼声:残渣余孽得了肺炎!住进乐城医院了。现在气喘得像风箱一样,医生已经开了病危通知单,你看怎么办?灰灰心里乱成一团麻,几十年孤独清苦的爷爷,风烛残年需要照顾的老人,家中唯一疼爱自己的亲人,晚年身边没人陪伴的长辈,她心情异常复杂。想想自己一生下地就遭到母亲的歧视,和两个姐姐相比,自己的生活落到了这步田地;想想自己被强奸后一生全给毁了,可怕和屈辱阴影一直伴随着自己的生命,她对爷爷的怀疑和仇恨又让她不知所措。她一反常态地冲着母亲大吼起来:怎么老喊我?反正我不管了。”啪一声把电话挂了。
接下来的几天,高丕柳不再打来电话。灰灰便开始和大鹏忙乎筹建自己房屋的事情,他们自己到山上搬运石头,到城里联系水泥钢筋。灰灰知道,单凭他们那两个小钱,要想盖一个像样点的房屋根本不可能。她只想把个毛坯平屋盖起来,能暂时安身就行,以后若赚了钱,再设法把平屋加高成楼房。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大鹏在电视机跟前大声嚷嚷起来,灰灰,你妈上电视了,你赶快来看呐。灰灰惊诧极了,赶忙跑过来。荧屏上,高丕柳义愤填膺手舞足蹈,好像在声讨和控诉什么。灰灰还没反应过来,镜头就切换到了医院的病房,接着,便是模糊的画面。灰灰看到衰弱不堪的爷爷坐在病床上,一个护工模样的女人挥动着大拖把,一下一下地朝爷爷的头上打去。可怜的爷爷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缩,嘴里似乎在喊叫,但听不到声音。接着,画面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高丕柳又出现了,她的嗓门激越高亢:今天一早,我发现我公公浑身是伤,我就问护工怎么弄的?她说是我公公自己摔的。我就想,摔到哪里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啊?我知道病房里有监控录像的,我就让他们调出来看看,结果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看到了,这是什么护工啊?我们付了钱请你来服侍老人的,而不是让你来虐待老人的!
画面又切换了一下,那个护工出现在镜头前。灰灰觉得她有点面善,也有点面熟。好几个话筒伸到她的面前,她支支吾吾着,好一会儿,才头一抬,说,我,我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他要非礼我……
女护工后来说什么话,灰灰一点也没听进去,她似乎也不想听进去,她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爷爷真的对这个女人动手动脚了吗?他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呢?他也是在梦游吗?
当晚,睡觉时大鹏在灰灰耳边说,我看那个护工的模样有几分像你。灰灰若有所思地喃喃回道:不,不是像我,而是像我奶奶。大鹏奇怪地说,你又没见过你奶奶,怎么知道像她呢?灰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爷爷说我像奶奶……
第二天早上,大鹏说,灰灰,你还是去医院侍候爷爷吧。老人到了这个地步谁服侍都是没有耐心的,换另外一个人来,说不准也这样对待他,被人发现后就说谎找理由。你爷爷要被折磨死的,你妈也要被拖垮的。灰灰奚落他道:你倒是对我妈怪孝顺的嘛。大鹏说,为什么不孝顺?她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了我……
中午时段,昨晚的节目又重播了。灰灰很仔细地盯住那段监控录像看,画面上并没有猥亵的举动。像那晚在啸箭桥上一样,爷爷只是向前伸着双手,那模样好像在迎接一个人,又像在保护一个人。他的口中还呢喃着,录像里没有声音,可是灰灰却听见了,他是在喊,泽,泽泽……
爷爷说过,奶奶的名字叫泽茹。
看了这段录相重播,灰灰的意识忽然清醒了。她坚信自己的爷爷是清白无辜的,也坚信自己原先错误地怀疑了爷爷。慈祥的爷爷绝不会干出那种事的,他只是太爱奶奶了,经常会梦见她;梦游中,他也只是想迎接和保护她。这些都是下意识的,就像那晚在啸箭桥上一样。[NextPage]
这一夜,灰灰睡得格外安稳,牙齿也不疼了。天亮时,她醒来后感觉心情很好。她忽然想起大鹏昨天说的话,于是就问他:你说我妈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你,是真心话吗?大鹏侧过身来抱紧她,悄声说道:是啊!你想想我的身世,我真的感觉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娶到你呢。你又漂亮又善良,又能干又持家。接着他贴紧灰灰的耳朵,顽皮似的细声道:你还把宝贵的第一次给了我……
犹如一个炸雷,把灰灰炸蒙了。你当晚查过见红?大鹏狡猾地朝她脸吹了口气,别看我笨,这个我还是在行的……
血液像潮水一样涨满了灰灰的脑袋,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地旋转起来。
三十年前的清明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仅仅是做了个噩梦吗?还是那就是女孩的初潮?或者是因为由初潮而引起的恐惧……一个未曾懂事的女孩,在初潮的时候,天灾人祸地和高丕柳的迸裂的情绪和错误的判断对接,于是,改写了她人生的所有编排。
三十年,一个旷日持久的噩梦,一个可怕而沉重的包袱,一个心灵的重创和阴影!
灰灰一骨碌翻身下床,屋外,遍地阳光。她心情激动地对大鹏说,今天我就去医院看爷爷,看过爷爷后,我们开始多辛苦一点,争取早日把我们的房屋建起来。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