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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安乐

2010-08-04 16:44:42来源:《山花》    作者:

   

作者:周海亮

  老龚躺在炕上,嗓子嘶嘶嗬嗬地响。他的鼻孔急速地翕动,喷出一连串马一般混浊短暂的响鼻。扭头寻找身边的老伴,老伴毫无警惕地唾着,一张五官不清的老脸忽远忽近、飘摇不定。灼热,滚烫,就像被烧烤的咸鱼,一团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烧,让血管县的血激荡沸腾,老龚几乎可以听到它们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掀掉棉被,还是热,被子被烤出一股浓重的焦糊气味。撕掉背心,更热,灰蓝色背心被烫出一个个冒烟的孔洞。老龚叫,大菊花。声音被一团棉絮堵回胸口,微弱并且沉闷。老龚清清嗓子,再叫,大菊花。声音仍然软塌塌的,发不出去。老龚扭头看着窗外,天幕与屋檐相接,稀疏的星星急速地划动,好像老伴说话时喷出的翻着跟头拖着尾迹的唾星。热啊,老龚感觉心肝肺脾肾全被煮得烂熟,皮肤响起嗞嗞之音,散发出浓郁的肉香。老龚两手狂抓,他想揭下自己的皮肤,撕下自己的筋肉,拆开自己的骨头。他想把自己扯得七零八散然后浸泡到刚从井里拔出的寒彻骨髓的冷水里,直到自己变成一块块又硬又脆的冰凌。他试了试,他不会成功。皮肉顽强地攀覆着老龚的骨架,黏连牢固。事实上老龚就是一副骨架,皮肉不过是薄薄地镀在骨架上面的灰黄色的老朽的铜或者铁。现在老龚想吃一根冰棍,非常想,想得要扯开嗓子狂嗥,想得要大哭一场。不用嚼,囫囵吞下去,让冰在肚子里慢慢融化,让寒冷占据上风,压下那团红色的邪恶之火。老龚第三次叫,大菊花。拼尽全身气力。声音终从棉絮的空隙挤出来,又抻长,尖锐刺耳,似乎在玻璃上划动一粒棱角分明的沙子。老伴翻一个身,叭地睁开眼,叭地闭上眼,又叭地睁开眼。她坐起来,睡意朦胧地凑近老龚,耐心等待着眼睛适应黑暗。“你怎么回事?”她终于说,“怎么把胸脯挠得血呼流啦的?怎么连被子都掀了?老家伙你不冷吗?”她一点一点地提着声音,调子从懒洋洋逐渐变得惊悚。她抓了被子给老龚盖上,又被老龚胡乱地踢开。老龚的两条腿比火柴棍粗不了多少,他看到两个火柴头一样的紫红色的脚正冒着青烟。“我要吃冰棍。”他说,“给我去买冰棍。”老伴骇怔着,又问他:“你是说要吃冰棍吗?你不怕冷吗?”老龚指指心窝,说:“我要被烧死了,快给我吃冰棍。”老伴拉开电灯,踉踉跄跄地挪下炕,取来体温计,捅进老龚嘴里,老龚立刻变得面目狰狞,东倒西歪的一嘴黄板牙将体温计咬得喀喀作响。老伴慌慌张张地把体温计拔出来,拉长脸问他:“这时间去哪里给你买冰棍?”老龚抻长脖子,说:“我看到火了。我身上着火啦!我要吃冰棍。”突然他变得目光炯炯,眼睛里的一点火苗悠忽跳跃,越烧越旺。

  整个春天、整个夏天、整个秋天、整个冬天老龚都捂着厚厚的棉被。他总是怕冷,他缩在被窝里寒颤不止,口里念念有词。“哆哆多多剁公鸡,唧唧矶矶击小葱,匆匆丛丛月季花,哗哗哗哗铁锄头,偷偷投投哆哆多多稀里哗啦!哎呀呀……”老伴大菊花问他:“你嘀咕啥呢?”

  老龚说:“我也不知道。我痛。我哆哆多多剁公鸡……”大菊花又问他:“你哪里痛?”老龚哑着嗓子说:“……匆匆丛丛月季花……我哪里都痛啊!”他真的痛。痛到骨头的痛,痛到极致的痛,痛到脑袋撞墙,痛到泪流满面,痛到逮谁骂谁。恶毒,下流,疯狂,不论伦理。他骂大儿子龚大贵我操你妈!龚大贵点点头说你骂得对。他骂二儿子龚二贵我操你妈!

  龚二贵翻翻眼睛说:“然后就有了我。”他骂大菊花我操你妈!大菊花的眼眶就擎上两滴泪。她说别再骂了,你乱辈分了。他骂大孙子狗蛋我操你妈!大儿媳桂香就不乐意了,表情气恼尴尬,一张脸红如丹霞。老龚哆嗦着,鸡爪般的手从被隙里扬出,冲着大菊花,慢慢弯曲成钳,抓挠不止。“我操你妈!”他说,“你怎么还不让我死?”

  老龚对死,充满着恋人般的强烈渴求。自从瘫痪在床,除了呻吟号叫和骂人,剩下的,就是寻求各种各样的死法。他曾趁家里没人的时候用拳头打碎窗玻璃,然后挑一块尖锐的碎片划开自己的手腕。他看到手腕上翻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白色的肌肉和筋骨飞快地抽搐;他看到紫色的血花漂浮在白色的肌肉和筋骨上,血花慢慢渍散,宛若几滴可怜巴巴的油星落进一锅清汤。老龚悲伤地哭泣,眼泪把枕头和胡子淋湿一片。那天他挨了大菊花两记耳光。那天大菊花卸下窗户上所有的玻璃。她一边贴着塑料纸一边喃喃自语:“都这步田地了,还添乱?”

  哪步田地了?等死的田地了。肿瘤,没办法治。医生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给看似坚强的老龚,又劝他务必乐观,说只要坚持治疗,我们可以共同期待奇迹。老龚回到家,睡了一天,就开始下地干活,没黑没白,完全是拼老命的样子。他想拼一拼。他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胡思乱想,天棚上、墙壁上、茅坑里、饭碗里、大菊花的脸上、狗蛋的作业本上,到处都是扛着招魂牌的龇牙咧嘴的小鬼。他还想,说不定多干些活,那些癌细胞就累趴下了,就累死了,只留下那些坚持到底的健康细胞。劳动创造了人的本身,马克思说的吧?肯定有些道理。可是癌细胞并没有因为他的拼命、乐观、弱智、坚强、心存侥幸和胡思乱想而退缩半步,它们争先恐后地分裂和繁殖,前赴后继地吞噬着老龚日渐稀缺的健康细胞。终有一天清晨,无限忧悒的老龚发现他再也不能挪下炕了。

  对于老龚的病情,全家人持有两种不同的建议。一种是住院治疗,治不好也要治,花多少钱都治到底。大菊花、龚大贵、龚二贵、龚大贵的老婆桂香、龚二贵的老婆彩红、老龚的闺女龚小娥和女婿李纲都坚决拥护此方案。另一种是回家养着,养到死或者养到发生奇迹。持此建议的,只有老龚一个人。怎么能去医院呢?按时吃药再按时死去?把家底掏空了再死去?把家里人熬烦了、熬趴下了再死去?坚决不去!“坚决不去。你们要送我去,我就从医院三楼跳下去!我说到做到啊,你们可别赚个不孝之名。”他这样说,家里人就急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龚只见眼前一堆嘴唇翻飞,一片唾星四溅,到最后,只好折中一下,人在家里呆着,但必须按时去医院做化疗做体检打吊瓶并接受医生的期待奇迹论。老龚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他说这和住院治疗有什么不同?“不过省下一点住院费嘛!” [NextPage]

  说归说,老龚还是把大部分希望寄托于化疗。可是从瘫痪在床那天起,老龚就对医院彻底失去了信心。他说等死吧,我不怕死。夜里却战战兢兢,仰躺在被窝里给出现在墙壁和天棚上的小鬼们磕头。他的两腿抬起微蜷,双臂弯曲上举,脑袋轻轻点动——他不像在磕头,倒像在接受某种膜拜。这样老龚就更加害怕,觉得自己不但斗不过医学的宣判,更亵渎了小鬼、大鬼和阎王,死是迟早的事情罢了。那就死吧!老龚在黑暗中咬牙切齿,谁还没有个死?何况自己都活了七十多年!

 _  不怕死,却怕死的过程。那过程缠缠绵绵,延宕不止。就像一条结实的绳索,这端绕上老龚的脖子,那端系上奈何桥的桥墩,有时眼看就要把老龚拽走了,老龚牙一咬,腿一蹬,再稍一昏迷,那绳索就又一次松动,然后醒来,精神就变得格外矍烁,抖擞地迎接下一轮的死。狗蛋在院子里口齿不清地唱着不知是谁教他的儿歌:“摇啊摇,摇到奈何桥。”老龚听了,想坐起来摇,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哪怕他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有可能震断自己的肋骨。于是他狞笑着打碎窗玻璃然后拿碎玻璃片划开手腕,在时远时近的“奈何桥”的儿歌声中,硬是放不出足以死去的血来。

  龚大贵把医生领同家,医生看着老龚,满脸无奈。龚大贵偷偷问他怎么样,医生答复说应该活不过立秋。然后,立秋那天,龚大贵再一次把医生领回家,再偷偷问他还有没有希望,医生摇摇头说应该活不过月底。冬至那天,医生再一次光临了老龚的炕头。这次龚大贵没有发问,只是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二十天以内!”龚大贵就火了。他说你到底情不懂啊?

  有时老龚会从家人的脸上看出许些烦躁。于是他开始绝食,水也不喝,可是他冷。他受不了那种寒彻骨髓的冷,吃点东西或者喝点水,那冷就会减轻一些。后来他吃不下东西,就只喝水,像一只鼓着圆溜溜的眼珠的蛤蟆,咚咚咚咚地喝。冷减轻了,痛却加剧,如千万蚊虿噬咬心肺,似千万钢刀割肉刮骨。痛得受不了,就嚎,就叫,就骂人,就把新买的炕席抓破一大片,就把土墙抠出…个个圆圆的带血的窟窿。他做这些的时候,龚大贵就站在旁边。他心如刀绞,可是他帮不了老龚。眼看生命像丝一样一缕一缕从父亲的体内抽走而自己只能袖手旁观,龚大贵就感叹医学的落后、人类的无能和生命的无常。初冬一个黄昏,老龚闷在被窝里剧烈地喘,喘完了,脸色变成茄子般的紫,目光深邃并且悲伤。他对站在炕前的龚大贵说:“现在谁要了我的老命,谁就是我的亲爹啊!”

  龚大贵就是那时开始产生杀死老龚的想法,想法如一粒奇异的种子,刚刚发芽,转眼就长成参天大树。他想既然必死无疑,又何必多受这份罪呢?就像埘待死刑犯,一枪结果了,就人道;结果前用尽酷刑,就不人道。这样他就觉得一群人都不人道,都在犯罪。大菊花、龚二贵、他、桂香、彩红、龚小娥、李纲、那些说话柔声细语的护士、那个总是满脸堆笑的医生,都是不人道的行刑者。他们对死犯的生命呵护有加,他们对残酷的施刑乐此不疲——他们心安理得地折磨着一个将被处决的罪犯,酷刑不用完,他们绝不肯让死犯舒舒服服地死去——罪犯只有一个,行刑者成百上千。

  于是他决定提前判处爹的死刑。所以当又一天,当老龚声嘶力竭地喊出“快拿锄头砸死我吧”的时候,龚大贵咬牙切齿地冲到院子,操了斜依墙角的锄头,呼呼挥舞着冲回炕间。他将锄头瞄准老龚的脑袋,大吼一声:“儿不孝啦!”锄头就斜斜地劈了下去。龚大贵的眼泪霎时喷溅,一滴灰白色的眼泪被青蓝的锄尖劈成均匀的两半。锄头呼啸而下,带起阵阵腥风,老龚大睁了眼睛看着锄头,半边脸是鼓励和微笑,半边脸是怨愤和惊恐。

  龚大贵永远不会知道锄头为什么没有砸中。是自己的手哆嗦了,还是爹在瞬间闪开了脑袋。锄头刨上土炕,一粒青石河砂嗖地蹦起,响声清脆,火星飞溅。老龚紫黑色的脸上瞬间多出条条白痕,如同一只长错颜色条纹的斑马。老龚看着龚大贵,鼓励他说:“再来一次。”龚大贵吸一口气,再次举起手中的锄头。可是他再也没有挥下去的力气。锄头定在半空,龚大贵从心窝往外冒虚汗。

  这样的事情,无论对龚大贵还是老龚,都极具吸引力。就像初食鸦片,眩晕,痛苦,却慢慢成瘾,欲罢不能。龚大贵心惊胆战地度过好几天,终把第二次下手的时间,安排在一个午后。

  那时大菊花站在灶问刷碗,龚二贵和她聊着天。大菊花说村里又要往外承包果园了,咱们要不要包上三五亩?龚二贵说能忙过来吗?地,加上菜园,已经够累了。大菊花说还是包几亩吧!给你爹治病把家底都掏空了,等他死后,咱们再不多干些,那些债猴年马月能还得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完全不避躺在炕上的老龚。龚大贵将头凑近老龚,小声说:“我们开始吧,爹。”老龚仰着脖子点头,口水黏扯成丝,模样很是滑稽。龚大贵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尼龙绳,咬着牙,轻轻绕上老龚的脖子,再小声问:“这样行吗,爹?”老龚再仰着脖子点头,两眼发出鸷鸟一样的可怖光芒。龚大贵一只脚踏上炕沿,嘴角抽动一下,双手猛地加了力气,老龚的眼珠立刻高高凸起。却不挣扎,一副愿打愿挨、逆来顺受的样子,又从眼睛里流出鼻涕,又从嘴巴里飞出眼泪。可是他在静止五六秒钟以后突然开始了反抗,双脚胡乱地蹬踢,一只手抓紧勒住脖子的绳索,一只手紧攥成拳,猛烈且绝望地击打着满是坑洞的土墙。龚大贵闭上眼睛,不加理睬,双手没有丝毫的放松。老龚在被勒二十秒以后屎尿俱下,黏稠的又臭又臊的混合气味很快将不大的炕间塞满。龚大贵仍然不肯放松,他的手战粟着,虎口疾速地蹦跳。突然他感觉手腕被猛地蛰了一下,他怀疑老龚的牙齿飞翔起来。蓦然睁眼,发现咬他的原来是大菊花。大菊花又细又尖的牙齿深深嵌进他的手腕,他想它们肯定脱离了牙床,齐整地镶上他的骨头。他的脖子被龚二贵紧紧地抹住,他似乎溺进一片浑浊灰黄的激流中,四肢逐渐瘫软,眼前一片眩晕。后来他跌倒在地,他看到眼睛通红的龚二贵蹿进灶间摸了菜刀,直直地劈向他的脑门。菜刀上浓烈的大葱气味呛了他的鼻子,让他在等待菜刀劈中的刹那,还有时间在臊臭无比的空气中打一个响亮的喷嚏。[NextPage]

  能这样放弃吗?能这样任一群魔鬼般的行刑手继续折磨可怜的爹吗?当然不能。其实当绳子勒紧老龚的时候,龚大贵的心里是有了松动的。他知道这是杀人啊,并且,杀死的还是自己的亲爹。纵有千万理由,这也是犯罪。想到犯罪,龚大贵又变得糊涂。他想犯罪的其实是娘、是龚二贵、是桂香、是彩红、是龚小娥、是李纲、是护士、是医生而不是他龚大贵,但事实上,所有人,所有的道德、伦理和律令,都会判定他是万恶不赦的罪犯。后来他想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必须用他的犯罪方式来制止住另一种犯罪方式。以犯罪制止犯罪,龚大贵头疼欲裂。他只有一个战友——躺在炕上的亲爹,然而这个战友时时不肯配合甚至缴械投降,令他的计划不能够顺利进行。

  这一次龚大贵为老龚准备了整整一百片安眠药。头缠纱布的他趁着一针空隙蹿到炕前,轻拍老龚的脑袋,然后将一百片安眠药塞到枕底。老龚阖巴着眼皮,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回应和感激。龚二贵随后就到,问鬼鬼祟祟的龚大贵:“干什么呢?”龚大贵回答:“看看爹。”龚二贵圆瞪二目,大吼一声:“滚!”震得窗户卜的塑料纸哗哗哗响。  

  到晚上,那瓶药就落到治保主任孙猛手里。孙猛拍着桌子骂他娘的这叫谋杀你知不知道?龚大贵说这不叫谋杀,这叫安乐死。孙猛说你他娘懂得还挺多。还好你今天没让你爹安乐了,不然的话,现在你早进局子了。龚大贵说在荷兰,安乐死是合法的。在澳大利亚,也可以要求安乐死。还有美国的俄勒冈州,也曾对病人实施过安乐死。英围和瑞士,这几年都有这个意思……孙猛说你驴吃柳条拉粪筐——肚子里现编?龚大贵说是我从报纸上看的,千真万确。孙猛说那也不行!这是他娘的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好大菊花把这瓶药交给我,要是她交到派出所的话,说不定你爹还没安乐,你他娘早就被警察安乐了。龚大贵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接着干这件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孙猛说那你他娘就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龚大贵说我早就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了。站起来往外走,又回头问孙猛:“知道孟子吗?”孙猛问孟子怎么啦?龚大贵说:“孟子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回到家自然是睡不着的,龚大贵像烙饼一样贴在炕上翻滚。眼前一会儿是扛着招魂牌的小鬼,一会儿是充满绝望和期待的老龚,一会儿是手持锄头或者绳索的自己,一会儿自己又变成了身矮腿短的小鬼,一会儿手持锄头的又变成他爹老龚。一百张脸在面前盘旋,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睁着流血的眼睛,变幻着狰狞的表情。又出现刀山与火海、乌鸦与凤凰、尖锐的牙齿与锋利的刀子、呼啸的利箭与乌黑的枪口。满天星星嘈杂,月光如血,小鬼们围站床头,一把弯刀勾紧他的脖颈。“你违了伦理!”一个没有嘴巴的小鬼从肚脐里发出命令,“拿下!”弯刀闪过,龚大贵看到自己光秃秃的脖子和翻着跟头的脑袋。血化飞溅,绚烂如菊,龚大贵闻到不知是月光还是鲜血的腥臊。龚大贵大汗淋漓,鱼跃而起,这时天已微明,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桂香的苦瓜脸。

  “爹要吃冰棍。”桂香说。

  “爹要吃冰棍?”龚大贵惊愕。

  “爹说他热得受不了。”“爹说他热得受不了?”“爹怕是要死了。”“爹怕是要死了?”“刚才娘来过一趟,说的。”桂香从怀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龚大贵,“快去买冰棍吧!镇子上肯定有。爹怕是真的要死了。”

  可是老龚丝毫没有要死的样子。冰棍拿在大菊花手里,他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脸上尽是享受。舔了七八下以后他突然伸手抢过冰棍,张开嘴咔嚓就是一大口。他快如闪电,表情甚至带了几分孩子般的顽皮。几天以来他就被家人剥夺了喝水的权利。“现在他不能喝水,要是水呛进气管就麻烦了。”医生这样说。医生不让,家人自然不敢私作主张。一块棉布蘸了清水,抹抹他干裂的嘴唇,就算喝了一次水。一块湿布,老龚可以喝上整整一天。

  然而冰棍不同。冰棍不会呛进气管,不会要了老龚的老命。他咬着冰棍,无限贪婪、无限幸福。“我好多了,”他说,“刚才还火烧火燎,现在舒坦得像躺在雪地里……你们要送我去医院吗?”咔嚓!“你们千万不要送我去医院,我好了,我死不了啦。大菊花,以前我看你两个脑袋,两个脑袋还经常吵架,现在,又还原成一个脑袋啦!晚上给我做顿地瓜叶豆面汤吧,吃了,明天我就下地干活。”咔嚓!“千万别送我去医院,病危病人才去医院,可是我好啦,我舒坦得像年轻时在河里游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大菊花坐在炕沿,满脸骇惧。龚二贵搓着两手,迈着碎步,踯蹰难安。“得送爹去医院,”他当着老龚的面对龚大贵说,“爹头脑不清了,我猜他要走了。”老龚瞪着他,咔嚓咔嚓咔嚓!龚大贵反驳说我怎么觉得爹好像精神多了。龚二贵说回光返照你懂不懂?“现在他这么精神,又要吃冰棍,肯定有问题了!”龚大贵又剥开一根冰棍,递给老龚。“你感觉好些了吗?”他问道。“好!”老龚气冲丹田,咔嚓咔嚓咔嚓!

  大菊花吩咐龚大贵回家给龚小娥打个电话,让她赶回来见老龚最后一面。女儿龚小娥和女婿李纲家住西安,每年只过年时才匆匆回来‘趟。龚大贵打通龚小娥的电话,告诉她老龚精神好多了,早晨’口气吃了两根冰棍,要她马上赶回来。龚小娥听不明白,不解地问:“怎么好多了还要赶回去?”龚大贵说:“二贵说爹是回光返照。”龚小娥问:“那你看呢?”龚大贵说:“我看他是真的好多了。”“那娘看呢?”“娘也说他要走了。”“那他自己看呢?”“他说他明天就下地干活。”龚小娥更听不懂了,“那我赶回去干吗?”“让你回来你就回来,真哕嗦!”龚大贵火了,劈头盖脸地骂一句。他听到妹妹似乎在那边请示李纲,声音小得听不真切。最后李纲说:“我打个电话问问还能不能赶上中午的航班。”他听到外甥小强立刻拍着手笑:“坐飞机哕!坐飞机哕!” [NextPage]

  龚大贵再回去,铁将军把门。赶紧问邻居,才知道他们都去了县医院。是坐了龚二贵的拖拉机去的,龚二贵能把拖拉机开出摩托车的速度。龚大贵恼火地暗骂一句,心想真是瞎折腾啊。既然确信爹要死了,为什么还要送进医院?抓紧时间进行最后一轮折磨?那还不如给爹吃掉一百片安眠药,或者锄头砸之绳子勒之,图一个痛快。

  龚大贵赶到医院的时候,天近晌午。老龚躺在升起护栏的病床上嚼冰棍,冰碴子掉得到处都是。床头挤满了人,除了大菊花、龚二贵、桂香、彩红、狗蛋以外,还有龚大贵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舅十大叔以及村里与老龚一家勤于交往的村民若干。每个人的脸上都尽显悲痛之色,似乎老龚早已经断气。但事实是老龚比躺在自家炕头上还舒坦还精神,他的眼珠快速地翻转,他的牙齿闪烁出金子般润泽细腻的黄色光芒。

  床头柜上放一台生命监护仪,曲线和数字频闪。龚大贵觉得他爹的生命体征比任何人都正常。

  就跑进医生办公室询问那个熟悉的医生,医生说这次你爹肯定熬不过今天晚上。龚大贵说你肯定?医生说这样的病人我碰到过成千上万……龚大贵说这句话你也跟我说了成千上万遍,我只问你,你肯定?医生说生命监护仪还能骗人吗?龚大贵说可是我看一切都正常。医生说要是你能看懂,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不好跟你讲太多,准备后事吧!

  龚大贵不想准备后事,他认为他爹的病情确在好转。爹的眼睛亮了,能咔咔咔咔地嚼冰棍了,能主动要地瓜叶豆面汤吃了,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老龚吃完一根冰棍,开始睡觉。他睡了十几分钟,醒来,对龚大贵说:“刚才我晕过去了。”龚大贵说:“你是睡过去了。”老龚说:“哦。是睡过去了。现在我真的好啦。我一点儿都不痛啦。我只是犯晕,迷糊。迷糊怕什么呢?你们,快点送我回家。”

  龚大贵就去找护士,说要送他爹回家。护士不敢做主,让他去找医生,他就再去找医生。医生说那可不行,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既然来了,我们就要负责到底。龚大贵问那你们能保证他好起来吗?医生说我们只能保证他死在病床上。龚大贵说那还不如死在自家炕头。医生说我们还能保证努力延长他几个小时的生命。龚大贵说那你们的救死扶伤不等于放屁?医生楞怔片刻,挥起拳头猛砸桌子。“你没有这样说话的权利!”他冲龚大贵大喊大叫,“你差一点儿把你爹勒死,你以为这件事我不知道么?”

  龚大贵重新走进病房,见老龚再一次睡过去。一个小护士正给他扎针,他觉得那个护士的白大褂跟街上卖猪头肉的没什么两样。老龚在熟睡中哼唧,表情夸张,像在唱戏。“哆哆多多剁公鸡,唧唧矶矶击小葱……哎呀呀……”年轻的小护士满脸严肃,龚大贵却感觉出她隐藏在脸皮下面的几乎憋不住的笑。“匆匆丛丛月季花,哗哗哗哗铁锄头,偷偷投投哆哆多多稀里哗啦!哎呀呀……”病房里终于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是狗蛋。爷爷的怪声怪调让他无比开心。

  龚大贵恼怒地扇了儿子两记耳光,狗蛋马上咧开嘴哭。他稚嫩的哭声与老龚苍老的呻吟交织,却像油水掺和,不能交融。龚大贵烦躁地将狗蛋踢出病房,又粗暴地关上房门。只一会儿,他就听到儿子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唱起儿歌:摇啊摇,摇到奈何桥!摇啊摇,摇到奈何桥!摇啊摇,摇到奈何桥!摇啊摇 摇到奈何桥!熟睡中老龚两臂悄然上举,做出划船的样子。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脖子一伸一缩,如同给自己喊了鼓舞志气的船调。龚二贵冲身边的彩红说:“爹终于上路了……爹今天走了水路。”

  老龚走了水路,半道上却又顽强地折回来。他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再来一根冰棍。

  大菊花和桂香买来了寿衣。她们严格恪守医生的忠告,一丝不苛地为老龚准备着后事。大菊花把寿衣一件件抖给老龚看,就像给老龚展示一件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老家伙,你看看,”她说,“这是帽子,这是连在一起的裤子和鞋子,这是枕头,这是褂子,这是背心,这是秋裤,这是内裤……你看人家想得多周到,还有内裤……你这一辈子穿过内裤吗?这些都是给你的,一共花了八百八十八块钱。老家伙你有福啊,老家伙快穿上你的新衣服吧,老家伙你放心地去吧。”便又红了眼圈湿了眼睛。

  老龚脸上突然露出惊惧之色。他摇着脑袋,两根高粱杆股的细腿狂蹬乱踢。“别碰我!”声音出奇的清晰洪亮,“你们想害死我吗?操你妈的大菊花你盼着我死?操你妈的二贵你盼着我死?操你妈的大贵你盼着我死?你没有?你还敢嘴硬?你早盼我死啦!你锄头绳子毒药一起上!你要带我回家?操你妈的你还想害我?你现在就带我回家?你保证不害我了?好啊!”老龚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足有十秒钟的漂亮长嚎,又指指旁边的生命监护仪,然后命令呆立一旁面如土灰的小护士,“把这些都拔掉!”

  龚小娥和李纲这时推开了门。龚小娥在推开门的同时飞进屋子。龚小娥在飞进屋子的同时降落老龚床前。龚小娥在降落老龚床前的同时流下泪水。龚小娥在流下泪水的同时发出绵羊般无助的恸哭。龚小娥在喊出哭声的同时又发出豹子般愤怒的吼声。“怎么还让爹穿着这样的衣服?”她怒火冲天,眼睛瞪上了头顶。

  老龚摸摸女儿的脸,挤出笑。“他们骗我说我要死了,可是我明明越来越清醒。我好了,我死不了了。”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敢撒手,“我要回家喝地瓜叶豆面汤。我喝完汤后还要下地干活。我知道现在是冬天,冬天我也要下地干活。我挑担粪喂麦子。明年麦子一秀两个穗……” [NextPage]

  龚小娥泪飞如雨。“爹啊爹啊!”她说,“你开始说胡话啦!你千万不要牵挂家里,你放心地走吧!”她冲大菊花招招手,“快给爹穿寿衣!”大菊花抓了寿衣向前进,桂香和彩红垂了眼睛往外挤。龚小娥的话就是命令。老龚治病的钱,有一大半是她和李纲所出。

  龚大贵被龚二贵拖到走廊。龚大贵猜他可能要和自己商量是不是先接爹回家,想不到龚二贵开口便问:“知道火葬场的电话吗?”龚大贵二话不说,扭曲了脸,挥臂就是一拳,正中龚二贵下巴,龚二贵仰面跌倒,鼻孔蹿出血来。龚大贵扭头往病房里走,却被龚二贵一个鱼跃抱住了腿。他被龚二贵抽倒在地,巴掌拳头疾风暴雨般落到脸上。龚大贵屈膝踹开龚二贵,又紧追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李纲、桂香和彩红慌慌张张地拉开他们,刀光剑影中,每个人都身中数拳数脚。

  龚大贵重新走进病房,见他爹再一次熟睡。大菊花正在洗脸盆里绞着毛巾,脸盆里似乎盛满了黏稠的黑色淤泥。大菊花对他说你爹太脏了,得擦擦干净才能轻轻松松上路。龚小娥正往口袋里塞一张纸片,表情有些不安。龚大贵盯住纸片,问她:“是什么?”龚小娥说:“没什么。”龚大贵再问:“到底是什么?”龚小娥说:“没什么……在飞机上和李纲为爹起草的遗书。想让爹签个字。”龚大贵皱皱眉头:“什么意思?”龚小娥说:“当初李纲穷,爹招他来,给我和李纲盖的五间瓦房……”她强调了“我和李纲”,舌头有些发硬。龚大贵咬着牙根说:“那五间破房子最多值四千块钱!”龚小娥说:“可那毕竟是为我和李纲盖的。”她重新强调了“我和李纲”,舌头已经变得熟稔。龚大贵接着问:“再没有了?”龚小娥说:“春天还给爹买了份保险……”龚大贵问:“能拿很多钱?”龚小娥说:“不知道。但毕竟是份钱。毕竟是我和李纲为爹花钱办的保险……”龚大贵叹一口气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你们这一年来为了给爹上刑,也没有少花钱。”龚小娥不解地问:“上刑?”龚大贵狂啸一声:“怎么不喊护士来?”

  护士来,换换吊瓶,量量血压,看看生命监护仪,满意地对一屋子人说:“非常好。”就走了。她刚走,老龚就醒来。醒来后就胡蹬乱踹,蛮不讲理地把身上的被子踢到地上。人也在病床上胡乱地翻滚,一时不得安闲。如果没有挡栏,怕是老龚能一个人滚着回家。

  桂香和彩红再一次回避,大菊花、龚二贵和龚小娥齐心协力帮老龚穿寿衣。老龚当然不肯就范,脖子上根根青筋凸起,嗓子里发出狮子般凌厉的咆啸。于是龚小娥指挥大家说:“先等等再穿。”老龚马上停下挣扎,又像骡子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龚小娥掏出纸片,又掏出一支笔,满脸堆笑地轻伏老龚床头,说:“爹在这里写个名字吧!”老龚以为写了名子就不用穿寿衣,哆哆嗦嗦着写了两分钟,直写得于指抽筋汗流满面。龚小娥小心翼翼地把写好名字的遗书揣回口袋,脸色渐渐舒朗,然后再一次命令旁边的龚二贵和大菊花:“继续!”

  如果说这之前他们对老龚进行的是肉体上的折磨,那么此时,无疑,他们正在对老龚实施精神上的摧残。龚大贵认为他们的做法与谋杀无异,与毒杀无异,与枪毙无异,甚至与屠宰无异。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射出铁砂、射出利箭、射出刀子、射出子弹、射山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将可怜的老龚扎成刺猥。刺猥在挣扎与反抗中被强行穿上寿衣,寿衣有些偏大,老龚又黑又长的脑袋似乎挂在脖子上而不是长在脖子上。大红的身子雍容华贵,与土灰色卑微的脑袋形成巨大反差,让人感觉他的脑袋和躯干是拼接起来的,形成不了整体的美感。小强不知什么时候偷偷钻进来,伸手去拽外公的寿衣,老龚歪着脑袋看他一眼,想递他一个微笑,却是挤眉弄眼,满脸尽带黄金甲。他的样子逗乐了小强,小强跑出病房对狗蛋喊:“外公穿上新衣服,就像一只驼鸟!”

  龚大贵就是这时候冲向老龚的。他先是拔掉了生命监护仪的插头,接着又薅掉插在老龚胸前的吊针针头,这一切他只用了一秒钟,他动如脱兔。然后他开始脱老龚的寿衣,就像剥掉一棒老玉米的包衣。他的肩膀被龚二贵死死地抱住。他甩开了龚二贵。他的胳膊被桂香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抡起拳头打掉桂香一颗门牙。他的衣服被大菊花紧紧地拽住。他干脆脱掉自己的外衣。他的手被龚小娥牢牢地摁紧。他一脑袋将龚小娥撞开。龚二贵喊来护士,护十喊来医生,医生喊来保安,保安撸起袖子。那是医院停车场的保安,他身高马大,气势汹汹。虽然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显得经验老到,胸有成竹。
他像提小鸡一样将龚大贵高高提起又重重摔下,再高高提起再重重摔下。他提拎着龚大贵往外走,他边走边说这里由不得你胡闹!

  老龚被剥得精光。裤子挂在脚踝,就像攀住他的一根无精打采的藤蔓。受到惊吓的老龚撒了一泡尿,时间虽然短暂但是气味悠长。这是他五天以来撒的唯一一泡尿,那泡尿让病床上的老龚兴奋不已。撒尿是健康的象征、生命的象征,哪怕是躺在病床上完成的。老龚打一个畅快淋漓的尿颤,再一次昏睡过去。

  当龚大贵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老龚已经再一次被强行穿上了寿衣。穿戴整齐、富贵艳丽的老龚像一件摆在床上的唐三彩,眼睛却时而睁开时而闭七。睁开或者闭上他都保持着清醒,他恳求龚大贵现在就带他回家。龚大贵沉默不语,心如刀绞。他的身边守着大菊花和龚小娥,病房外守着桂香、彩红和李纲,院门口守着高大威猛的保安,龚大贵心想,他纵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也不能救他爹啦!

  夜已经很深,折腾了一天的龚大贵非常累,就坐在走廊里的长条塑料椅上休息。另一张长椅上躺着桂香和彩红,她们虾一样蜷着身子,头脚相接,呼噜震天响。狗蛋和小强被好心的护士安排到一间空病房里睡觉,他们在睡觉前为一个黄气球打得不可开交。龚二贵和李纲站在窗前抽烟,又小心地把烟灰弹出窗外。李纲给龚二贵讲他生意上的事情,说到开心处,两个人一起笑。医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龚二贵回头问他:“你知道火葬场的电话吗?”医生说一会儿再帮你奄,就进了病房。生命监护仪闪烁跳跃,老龚的五脏六肺呼吸血压无处可藏。医生点点头说:“非常好。” [NextPage]

  龚大贵迷迷瞪瞪地睡过去,醒来,发现已是凌晨两点。进病房,龚小娥伏在病床前的铁栏上睡觉,大菊花不停地抹着眼睛,不停地嘀咕你放心地去吧,你放心地去吧。老龚咬着冰棍,眼睛闪着蓝光。塑料点滴瓶里的药液吧嗒吧嗒往下掉,老龚的嘴巴吧嗒吧嗒地配合着它的节奏。床上无被,老龚像蚕一样被大红大黑的寿衣包裹,屁股下面垫一块很大的尿不湿。他问龚大贵你是来接我回家吗?龚大贵说没错,我是来接你回家。老龚的眼睛又亮了亮,变成紫蓝色,瞳孔深不可测。大菊花箭一般蹿到龚大贵和老龚之间,“求求你,放过你爹吧!”她哀求着龚大贵,几乎给他跪下。

  龚大贵去医生办公室,却不见了白天那个医生。值夜班的医生更年轻,脸上还留着带白尖的红色粉刺。龚大贵说你们不是说我爹熬不过昨天晚上吗?现在都快三点钟了。年轻的医生看着他,露出懵懂的表情。龚大贵说你们还想怎么着?非要把他往死里逼吗?年轻的医生更听不懂了。他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龚又打发龚二贵给他去买冰棍。他说要买二十根,再去护士站要个保温筒,装好防化,那是他一天的粮食。却又偷偷捅龚大贵一下,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龚大贵就知道他爹开始智取了。他要二十根冰棍,让所有人放松警惕,然后把希望寄托给曾经高举锄头勒紧绳索的大儿子。这说明爹的思维依然清晰,并且愈来愈智慧无穷。爹用了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浑水摸鱼?金蝉脱壳?假痴不癫?瞒天过海加声东击西加暗度陈仓?浑水摸鱼加金蝉脱壳加假痴不癫?千真万确,爹死不了。爹不但死不了,并且大脑活跃思维敏捷——偷偷捅他一下,就是证明。

  老龚疯狂地吃着冰棍,一根接一根。不吃,胸口就着火,嗓子就冒烟。他问狗蛋爷爷头顶冒烟吗?狗蛋歪着脑袋看一会儿,说:“好像是。爷爷你的新帽子真漂亮!”老龚吃力地说你能帮我把帽子摘下来吗?狗蛋就上前摘下老龚的帽子,又嘻嘻笑着往自己的头上扣。帽子遮住了眼睛,他在原地划着圈儿,碰醒正在旁边打盹的大菊花。大菊花惊恐万状,抬手就是一巴掌,狗蛋的脸上立即多出五道清晰的指印。狗蛋号啕大哭,边哭边嚷他也要一顶这样的帽子。大菊花脸色苍白,忙哄狗蛋,说你不能戴,这是给爷爷戴的。爷爷因为要去了,所以才戴这样的帽子。老龚扔掉手里的冰棍,冲大菊花喊:“你放屁!”头一歪,再一次睡过去。

  老龚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每一次睡过去,都让大菊花、龚二贵、龚小娥他们充满希望,可是每一次醒来,都使他们的信心备受打击。龚二贵不放心刚刚承包的果园,他说这几天正是剪枝的最好时间;李纲牵挂着西安那边的生意,电话一个一个地打,全用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桂香和彩红则心痛圈养在门口的鸡鸭,她们请求前来探视老龚的村里人帮忙瞅两眼,如果再能撒进去两把谷糠就更好了;龚小娥更是一个劲地挠着痒,说她两天没有洗澡了,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终于她瞅个空子去了趟离医院不远的洗浴城,临走前一个劲地嘱咐李纲如果爹有什么事就打她电话,然后兔子一般逃得飞快。两天没洗澡就至于这样?龚大贵默默感叹,我们可怜的爹,已经半年多没有洗过澡啦!

  早就穿上寿衣的老龚硬是不断气,这让除龚大贵以外的家里人焦急万分。他们急切盼望老龚死去,就像半年前急切盼望老龚康复。他这算干什么呢?继续折磨自己不够,还要继续折磨家里人吗?并且,他不但不断气,反而越活越清醒,越活越精神。下午时他又跟大菊花要了一遍地瓜叶豆面汤,大菊花说难道你忘了你已经两个月没吃一口东西了吗?吃下去,过不了五分钟,又全部吐出来……老龚说我现在能吃了,我现在肯定不吐了。大菊花没有办法,只好吩咐桂香回家去做。“顺便再煮点猪食,喂喂各家的鸡和猪……地瓜叶?到哪里去弄地瓜叶?你泡点萝卜丝将就一下算了……反正你爹他肯定吞不下。”大菊花沮丧且肯定地说。桂香接过各家钥匙,扭身就走,体态轻盈。——似乎回家煮猪食做萝卜丝豆面汤,是一件多么享受多么美好的事情。

  龚大贵决定动手。他想,再瞻前顾后的话,他可怜的爹,怕真被这群人折磨死了。

  那时已是黄昏,他在停车场上没有发现昨天晚上的那个保安。现在那里站着的,是一位又瘦又小又和蔼的保安。他从保安身边走过去,那保安甚至扭头冲他笑。他走出医院,截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出租车停到医院停车场。“不过不要熄火,”他说,“我马上就会下来。”司机问你搞什么名堂?他说:“我要送我爹回家。”司机问送你爹回家怎么鬼鬼祟祟?他解释说:“是身穿寿衣的爹。”司机的脸色就白了,他说我这可不是灵车你可千万别弄个死尸来。龚大贵生气地说怎么是死尸呢?“是我爹,活得好好的。”司机骇怕地说活得好好的怎么还穿寿衣?肯定是你想骗我。龚大贵说我向你保证还活着,不但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就跟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健康又精神。司机仍然不信,还想推脱,龚大贵忙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他。“钱你先拿着。”他说,“只要把车子开出医院大门,就没有你的事了。”司机接过钱,想了很久,才‘极不情愿地说:“好吧,祝你成功。”

  龚大贵心想成功是肯定的,瘦骨嶙峋的爹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一根芦柴那样轻。当他从病房里抢出爹,马卜就会健步如飞身轻如燕,就像曾经的燕子李三或者轻功水上飘。或许很多人会认为他只是抱了一件人形的玩具,一件套了艳丽服装的人形泡沫玩具。这时他已经返身上楼,却发现情况不大对劲。病房里传出嘈杂的声音,似乎是两只母鸡正在同时下蛋,又似乎是大菊花和彩红正在哭喊。他慌忙跑进病房,正好看见小护士从他爹的身体里拔出又细又长的针头。他爹的皮肉又薄又韧又硬,那个针头似乎变成了一根曲别针。值白班的医生双手按压着老龚的胸膛,满头是汗,表情焦急。不过一会儿小见,老龚的脸色就变得蜡白,嘴唇就变得乌黑,眼睛就变得紧闭,两腿就变得挺直。地上躺一根吃了一半的冰棍,冰棍周围的水泥地板上,洼有一小滩清凉的水渍。 [NextPage]

  龚大贵呆愣门口,思维空白。

  终于医生探起身子,冲所有人摊开手,耸耸肩,再摇摇头。

  大菊花“嗷”一声哭,双手成掌,猛拍自己的大腿。她的哭声悲伤、快乐、短暂、悠长、凄厉、悦耳、紧张、轻松、惊恐、兴奋、歇斯底里、有板有眼、不成腔调、节奏分明……这时老龚的眼皮,似乎突然眨动了一下。

  龚大贵冲到医生面前,颤抖着声音问:“怎么了,?”

  医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可是我爹他还没死!”龚大贵把那台生命监护仪扪得啪啪响,“你看!这是心电图。现在是一条直线。我知道这是说心脏不跳了。可是这是什么?你看这是什么?血压吧?血压还有!还有这个数码!这个也有!他怎么就死了呢?我爹他明明还活着!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医生无奈地摇着头说:“听我的,他真的死了。虽然有些体征都在,可是他真的已经死了……”

  “你放屁!”龚大贵冲开医生,扑倒到老龚身上。他伸出双手使劲捋老龚的脖子,使劲拍打老龚的胸口,使劲摇动老龚的脑袋,使劲掰开老龚的拳头……那双手曾经操过锄头拿过绳索藏过安眠药,那双手曾经急不可耐地要杀死自己的亲爹……龚大贵看见龚二贵接过李纲的电话,问:“火葬场吗?”……龚大贵号叫一声,泪飞如雨……病床上的老龚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小,一点一点地变硬,一点一点地变凉……

  走廊里,狗蛋教小强唱儿歌。狗蛋唱:“摇啊摇。”小强唱:“摇啊摇。”“摇到奈何桥。”“摇到奈何桥。”“摇啊摇,摇到奈何桥。”“摇啊摇,摇到奈何桥。”

  摇啊摇,摇到奈何桥。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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