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正午的文化中路上转了个来回,王册仍然没能走进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倒是有几家,玻璃门前旋转红白蓝三色柱,沙发上坐着困倦慵懒的顾客。几分钟前王册经过一个叫做“头领策划中心”的美发店,停下来点一支烟,正碰上洗头的小丫头出来晾毛巾。小丫头冲王册笑笑:“洗头还是理发?”王册摆摆手说,“路过。”小丫头就不再理她。她踮起脚尖往晾绳上搭一沓毛巾,露出腰间一线雪白。
他想找个地方洗头。干洗。洗发水抹匀脑袋,女人尖尖的指甲将头皮彻底挠透,再用温水冲净泡沫,吹干,完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做。往回走的时候他郁闷烦躁,太阳跟在头顶,热辣辣的阳光似乎将空气点燃,烧得他的头皮骚痒难耐,竟噼噼啪啪地响。他骂一句“真他妈的”,狠狠踹一脚泊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立刻有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从一家五金商店走出来,一边捧一个暖瓶大小的扎啤杯牛饮,一边用直逼逼的目光瞪他汗浸浸的脸。
其实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想找个没有顾客的理发店——洗头的时候,他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
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有怪癖,他自己肯定是有的。他的怪癖是喜欢洗头。干洗。一天不洗就难受。或者说洗头只是形式,有人给他挠头皮才是本质。怪癖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发觉的,那之前他一直留着光头。平头是母亲拿着笤帚逼他留的,母亲说不会有小姑娘喜欢光头。母亲那时已经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了,每天她都会站在放学的路上替他物色女孩,目光长远得让王册感到不可思议。平头长出形状,他却不会洗头,洗完后常有几绺头发还是干的,母亲忍无可忍,就帮他洗。母亲只用一种“大明湖”牌子的洗衣膏为他洗头,洗衣膏买回来,拿剪刀戳几个窟窿,用手攥着,在他的头发上蹭一遍,然后两只手从耳朵开始逐渐往上,像在瓷盆里搅玉米面一样,一下一下抓挠他的头皮。王册低头缩脖,脸皱得像核桃,嘴咧得像石榴,表情极度痛苦。偶尔睁开眼,见面前黑水轻荡,脸盆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尿素气味。母亲抓得差不多了,给他冲一下头,换上一盆清水,再用手攥着洗衣膏,再抹一遍头发,再抓再挠。奇迹在这时出现,他的头发瞬间长出洁白细腻的泡沫,那些泡沫不停地膨胀、破裂、吞噬和再生,把他送进一个奇异美妙的世界。头皮却有一种痒的感觉,越抓越痒,越痒越舒服,越舒服越想再让母亲继续抓。继续抓,最好永远不要停下。洗完头,待头发干燥,感觉脑袋似乎轻了十斤,手抚上去,光滑干燥,似乎能够发出电来。闻闻手,竟是香的。第二天整整一天,心情空前美好。
他不敢把这种感觉告诉别人,他认为对痒的痴迷是一种难言的龌龊。可是他是那般迷恋洗头,开始一周一次,后来一周两次,再后来两天一次。本来他想一天一次的,可是母亲已经买不起“大明湖”牌洗衣膏了。母亲白着眼睛说你想把头发洗白吗?他只好在空出的那一天里自己用手抓抓头皮,在课堂上,偷偷摸摸,很有些隔靴骚痒的意思。讲台上的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侧耳倾听片刻,猛然转身怒喝:“谁在下面刮胡子?”
那时他还没有长出胡子,却有了长出胡子的迹象。星期天揽镜一照,唇上已有了淡蓝色稀薄的浅影。这变化令他激动和惶恐,就像某一天从梦里醒来,内裤上黏稠潮湿,某一种邪恶的感觉袭来,却仍然迷恋着梦中的颤栗……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的T裇已经被汗水溻透。田菲菲还在午休,身体趴在桌子上,脑袋扎进一堆文件。空调的冷风开到最大,她裸露的肩膀上爬满一层细密的小疙瘩。王册动了恻隐之心,却不知该关掉空调,还是为她披上旁边的丝质披肩。正犹豫着,田菲菲打一个激灵醒来,伸伸懒腰,又眯着猫一般的眼睛看着王册。睡眼惺忪的田菲菲妩媚动人,她去屋角的饮水机接水,为王册刮来一股奶油气息的微风。
……后来王册考上大学,一年只能回家两次,洗头这样的事情,只好自己来。两天一次,马马虎虎像应付公差。也曾试过用两只手像和玉米面那样抓挠头皮,先轻后重,先鬓角后头顶,却不再有那种奇妙的感觉。于是他认为自己长大了——不再过分迷恋痒的感觉,就是长大了。那时他的确长得高高大大,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让系里的很多女孩子魂牵梦绕。也曾学着别人的样子谈恋爱,宿舍熄灯以后,偷偷牵了某一位女孩的手,黑漆漆的校园里如同两个飘来飘去的鬼魅。一位女孩甚至粗暴地剥掉过他的裤子,咬破过他的嘴唇。可是这又怎么样呢?那时的所有恋情,都不会有结果。
毕业后他留在小城,进到机关,又在一年以后通过应聘去了一家韩国企业并一直做到现在。那时他才是真正的忙,每天睡眠时间绝不会超过五个小时。中午他感觉头大如斗,似乎里面翻滚着一锅糨糊,晃晃脑袋,咣咣当当地响——于是他再一次想到了洗头。[NextPage]
那时正值洗头房热,千百个洗头房攻城掠地,一夜间将城市塞满。街口就有一家,他从门前经过,总会看到一位小眼睛矮个子的女孩将洗发水抹遍男人的脑袋,然后伸出两手,灵巧的十指在沾满泡沫的头发里穿行。女孩和男人正对着一面镜子,女孩看镜子里的自己,男人看镜子里的女孩。镜子下方的蓝色搁板上排满洗发水,单看那些造型奇特颜色各异的瓶子,就是一种享受。每次他经过那里都会感觉头皮发痒,逗留时间越长,痒的程度越强烈。有时他怀疑那女孩是否在门前的阳光里喷洒了“美女脱衣”之类的江湖邪药,你走进去,头立刻痒了,只好进去洗头。
那天他终于推门进去。各种混杂一起的洗发水香气瞬间将他包围,让他产生一种拥抱空气的冲动。女孩熟练地将洗发水抹上他的头发,然后肩膀微耸,十指奓开,一点一点加着力气。女孩问他:“手重吗?”王册说:“正好。”一小团泡沫被女孩的手指激起,溅落他的额头,女孩翘起小指,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刮,泡沫就不见了,却并没有由此耽搁她手上的动作。女孩留了长长的指甲,像鸽子可爱的喙,刚好可以啄透头皮,又不痛,麻麻酥酥痒痒,脑袋霎时如被浓茶浸过一样清爽,美好得让王册想大声呼号。闭上眼睛的王册想着自己的少年时代,想着年轻的母亲,一个小时眨眼溜走。他知道自己从此离不开洗头了,还好,满街都是洗头房。
满街都是洗头房,王册只来这一家。来了,不说话,坐下,女孩的手就忙起来了。女孩也不爱说话,只用十指走遍他的脑袋,一会儿泡沫在头顶堆拢成山,女孩忙用两手捧着,去水池冲冲手,回来,说声“久等了”,再接着抓。有时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女孩羞涩地笑笑,眼睛就找不到了。她的眼睛是那样小,小到不像眼睛。似乎有人拿一根熄灭的火柴棒在她眼睛的位置轻轻划过去。只能画一下,再描一遍,就大了。
有时聊两句,简短得就像三句半。女孩问:“老板哪?”王册答:“本地。”女孩说:“说普通话呐。”王册笑笑。女孩再问:“本地哪?”王册说:“文登乡下。”女孩说:“好地方呐。”就沉默。十指抓得头皮哗哗地响,真像刮着胡子。王册问:“你哪?”女孩说:“广西。”王册再问:“广西哪?”女孩说:“梧州。”王册说:“没去过。”又沉默。洗发水有一丝苦艾的味道,闭目养神的王册心旷神怡。突然女孩毫无缘由地笑了,尽管笑得收敛,眼睛仍然寻不到了。王册也笑,满屋阳光灿烂。
女孩叫做察温。后来她成了王册的妻子。
是一个叫“洗洗睡吧”的洗头房勾起他的甜美回忆。那是第二天中午,王册在文化西路终于找到一家洗头房。城市里的洗头房已经很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洗脚城。他站在门口稍稍观察片刻,确定里面没有一位顾客,才放心推门进去。一位高挑白皙的漂亮女孩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旧杂志,王册说:“洗头。”很自觉地在椅子上坐下。女孩从旁边取过一瓶洗头液,放鼻子底下闻闻,又晃一晃,却突然抬起头问他:“大头还是小头?”
这之前他从没有听过这句话,可他还是马上弄懂了意思。他看看女孩,女孩盯着他,目光充满期待。昨天晚上王册没有洗头,睡觉前头皮奇痒,他强忍,就盼着今天找个地方好好享受一番——他坚信痒的时间越长久痒的程度越强烈,洗头时的感觉就会越舒坦越美妙。那么,女孩指的那档事呢?他紧张地别过脸去,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女孩贴上来,抓起他一只手,捂上自己暖烘烘的乳房。
乳房似乎在蹦。感觉立刻来了。
王册并没有失去理智,身子被女孩往内间里推,嘴里还低声问着价钱。女孩伸出两根手指,他又问包括洗头在内吗?女孩说嗯呐,一边忙着给王册脱鞋脱衣。头一次干这种事,王册既紧张又兴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臭汗却出了满身。他躺在床上抽掉一支烟,起身穿衣服,女孩仍然躺在那里,似乎想趁机午休。王册掏出二百块钱给她,说:“洗头吧!”女孩娇嗔说:“不是洗过了吗?”王册只好说:“这次是大头。”女孩噗哧一声笑,“大哥就别装了。”王册纳闷地问:“什么别装了?不是说好包括洗头在内吗?”女孩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钱递给他,嘴里说:“对不起我不会洗头。”王册忿恚难耐,两根手指开始颤抖:“不会洗头你招呼我进来干嘛?”女孩又笑了,“我说大哥你就别装了。”
重新走进阳光里的王册,脑袋痒得几乎炸开。[NextPage]
两年前的一个上午,田菲菲和王册玩过一个游戏。那时田菲菲刚来公司不久,像只鸟一样每天在办公室里乱扑腾。她让王册把他妻子的姓名告诉她,说这样可以测试他们的爱情属性。王册说这叫隐私你不知道?田菲菲说嫂子姓名咋成了隐私?王册说爱情属性是隐私。田菲菲撇撇嘴,满脸不高兴。王册说你把办法告诉我,我自己测试就行了。田菲菲说简单得很,你把两人姓氏的头一个字母连起来,男前女后,看看更接近哪个英文单词。王册拿笔一写,就愣了。王,察,W,C,WC?厕所嘛!心里有些不高兴,就问田菲菲还有没有别的方法,田菲菲说当然有,把名字的第二个字母连起来,这次女前男后。王册再试,温,册,W,C,还是厕所!王册就认为田菲菲在耍他,他想她肯定知道察温的名字,所以拿他开心。整整一天他再也没理田菲菲,甚至当田菲菲为他冲好一杯咖啡送过来,他连声“谢谢”都懒得说。临下班的时候田菲菲过来道歉,说她根本不知道嫂子的名字。“再说,这东西你也信?”王册说:“我当然信,不过我不信英文单词,我信的是汉语拼音……谁规定WC只能代表厕所?能代表的东西多了去了!比如围城、外钞、无偿、温床、五彩、舞场、王朝……对不对?”田菲菲一边笑一边说:“还比如误车、龌龊、猥辞、误餐、无耻、维持……”王册虚张声势地将一只拳头抡过去,到近前却变成一根手指,轻轻刮一下田菲菲的鼻子。田菲菲捂着嘴笑,她知道王册并不是小气的男人。
晚上两个人一起吃饭,街上的大排档,每人抱一盘爬虾和一杯三斤装的扎啤。喝到脸色微红之时,王册给田菲菲讲他和察温的故事。
“那时我天天去洗头,有时甚至一天两次。有一次很晚了,她搬一个高高的椅子坐在我后面给我抓头……以前都是站着的,那次她坐着……抓完头,拿水冲了,又说,我给你再按按太阳穴吧。当然好。她把我的脑袋往后拉,正好落在两乳之间……我的脸就红了,就像现在一样……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伸手就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
“流氓!”田菲菲扬起眉毛,乐不可支,“后来呢?”
“……后来常常约她出去。因为她忙,约会的时间自然很晚。记得那一次,是冬天,特别冷,我们在海滨公园坐到很久。其实直到那天夜里,除了摸她一下腿,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我送她回来,搭了出租车,她下车,却不走,站在原地等我。于是我摇开车窗,身体探出窗外,揽住她的肩,激烈拥吻。那时她娇羞动人,脸艳得像桃花,唇烫得像炭火。司机按响喇叭,天上飘起了雪……”
“好浪漫啊……后来呢?”田菲菲目光开始迷离。
“后来我就把她操了。”
“你讨厌!”田菲菲抓起一把虾壳,塞进王册的衣领。
王册知道田菲菲对他的心思。刚刚大学毕业的田菲菲为自己准备了攻守兼备的爱情或者婚姻战略。她同时和三个男孩约会,又不时冲王册抛着媚眼,就像开了一家感情零售店。奇怪的是你会感觉这一切太过自然,甚至会在她的眼神或者举动之中找到一份令你感动的清纯和忠贞。有那么几次,王册即将说服自己离开日渐衰老的察温而奔向鲜嫩的田菲菲,可是每到这时田菲菲就会灵巧地闪开;而当王册打算放弃时,她却又一次风情万种地向他靠近,媚眼砸得他又一次招架不住。这让王册怀疑这个时代的女孩都没一点儿正经。再一想难道自己有正经?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像个小男孩一样想入非非。
娶察温却绝非一时冲动。尽管开始他也举棋不定——毕竟他是大学生,察温只是发廊女子——可是他受不了察温为他抓头的诱惑。只要她的手指接触他的脑袋,他的防线立刻被摧毁得一塌糊涂,就想把热烘烘香喷喷的察温拥进怀里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后来他想干脆豁出去了,男人一辈子图个什么?还不就是享受?对他王册来说,洗头就是一生中最高级的享受,有个性格温顺又能天天给他至高享受的老婆,何乐而不为呢?于是谁的意见也不听,铁了心和察温一起过日子。的确,察温夜夜都会给他享受,有时她开玩笑说,自己的手指似乎就是为王册的脑袋长的。到这时王册就会眯缝着眼,随着察温的动作尽情地飘。他舒服得直想高喊察温几声妈。[NextPage]
每次给王册洗完头,察温都会在手指上卷起一小撮头发。那段时间王册就像春天的狗般褪毛,脑袋日渐荒芜。那些头发是连根脱落的,王册感觉它们就像一棵棵大树被连根拔起。他问察温是不是头洗得太频了啊,察温说:“那以后少洗?”吓得王册忙抓了她的手,“那可不行。”
察温在婚后兑出了洗头房,一心一意做她的贤妻良母。三年后把儿子送到乡下,她在家里就有些闲不住了。没事时去原来的洗头房串门,发现那里已经变成小吃部。她去坐了一个星期,回来跟王册商量说她也想开个小吃部,卖特色菜,卖馄饨和稀饭。王册不赞成,说自己得上班,就你一个人能顾得过来?察温说辛苦一下不就行了?王册说辛苦干嘛,不干。晚上察温给他的头发抹上洗发水,十根手指活动开来,王册的心就软了。王册说:“要不试试也行。万一情况不妙,尽快收兵。”
想不到察温真把一个小吃部经营得有模有样。一开始她亲自下厨,买菜择菜切菜外加煎炒烹炸,十个指甲剪得短短。晚上回来,人累得腰酸腿痛,给王册洗头就不再那么准时准点。后来小吃部见了些回头钱,就雇了几个帮工,人却仍然忙,偶尔为他抓那么一次,也是马马虎虎,点到为止。王册并不计较,他知道她累。她累,应该他为她洗头洗脚才对,她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让他知足了。再后来察温去美食街租了五层楼的店面,把小吃部做成了酒店,更是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到那时王册知道,从此察温为他洗头的机会将越来越少了。
可是现在的察温已经不再满足于酒店了,她要在市区开一个品牌火锅城连锁店,这需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学习三个月时间。她给王册描绘说,等连锁店开起来,自己只做甩手掌柜,省下时间每天给王册洗头。王册问:“就因为这点事?”察温就笑了。她说:“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赚钱。”王册一个人钻进洗手间往头上抹洗发水,没滋没味地抓挠着头皮。突然他有些伤感,鼻子发酸。察温在客厅里唱起歌,他却堵住了耳朵。
到这个周末,察温离家正好三个月。前几天她打电话给王册,说后天准时回来。可是王册等不及了。已经三天没洗头的他就算坐在办公室里看外面的槐树,也想冲出去在树干上蹭两下脑袋。刚下班他就走出办公室,田菲菲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他敷衍一句“哦”人已经跑下了楼梯。
他胡乱推开一家理发店的玻璃门。店里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下着跳棋的年轻人,头发染成一样的黄色。一位红鼻子女孩迎上来问他:“老板理发?”他回答:“洗头。”女孩说:“来椅子上坐吧。”把他引到一张皮椅上。他看看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女孩笑笑说:“我的朋友,来玩的。”王册身体往后靠一靠,说:“头皮要抓透。”
椅子有些硬,让王册的屁股不舒服。他挪动一下屁股,努力保持着脑袋的静止。女孩让他从一排洗发水里挑出一瓶,揭开盖子,往手心上挤一些,擎着,却不再动作。本来王册已经闭上眼睛,这时又突然睁开。“哦对不起差点忘了。”说着伸手摘下假发,动作流畅熟稔——他的头发早已经掉得净光,他已经戴了三年假发。
他的脑袋就像一个光秃秃的白色葫芦瓢。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的洗发水抹上王册的光头。洗发水有点凉,王册吸一口气。女孩再往手心上挤洗发水,再往王册的光头上抹。突然女孩又一次停下了动作,却拿小臂去捂自己的嘴。然后王册就听到“吃吃”的声音,那是女孩挤出牙缝的笑声,虽然她努力抑制,笑的本质却毫无顾忌。王册转过脸去,满脸通红地问她:“怎么了?”女孩慌忙止住笑。却只坚持了几秒钟,然后再一次大笑起来。似乎要弥补由于刚才的停顿所造成的损失,这次她笑得更加开心更加放肆,小蛮腰深深地勾下去,两条胳膊配合着笑的动作尽情招摇。王册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线洗发水正好流进眼睛。他闭上眼伸手去擦,却越擦越难受,似乎洗发水灌满了整个脑袋。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也在这时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跺脚。长这么大,王册还是头一次听见如此得意如此歇斯底里的笑声。
他的眼睛,更痛得睁不开了。[NextPage]
王册一个人跑到街口的大排档灌扎啤,四大杯共计十二斤,越喝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喝。夜里热气仍然没有散尽,头顶上黏黏糊糊,油浸浸的汗液几乎将假发与脑袋之间的空隙填满,晃晃脑袋,发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王册跑到路边的冬青丛里呕吐一番,回来后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往外掏电话。刚拨一个号码,头皮就痒了起来,痒得抓心挠肝撕心裂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歪歪斜斜地拨通电话,里面传出田菲菲的声音。“喂?”
“过来陪哥一会儿行不行?”王册说。
“王哥你怎么了?”田菲菲吓了一跳。
“能不能过来一趟?”
“太晚了吧?”
“我没别的意思。你别紧张。我是说,能不能过来给我洗洗头?”
“干什么?”田菲菲又被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哥。”田菲菲在那边思考很久,说,“如果在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赶过去。可是今天我和阿杰刚刚把关系挑开了。我想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阿杰是三个男孩子中最丑的一个,王册搞不明白田菲菲为什么偏选中他。
“你误会了。”王册说,“我的意思是,你过来给我洗洗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哥。”
“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指什么。可是我不想对不起阿杰。”
电话就挂了。
王册傻乎乎地看着电话,呆愣很久。夜已经很深,小吃摊的老板正抱着胳膊等王册结帐。王册抱歉地冲他笑,站起来,却差点儿摔倒……
他在第二天中午醒来,在自己床上。他是被渴醒的,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喝。仍然头痛欲裂,太阳穴一蹦一蹦,胃里又空又酸,两眼视线模糊。他往阳台上看,惊奇地在阳台上发现了自己。确切说是发现了自己的脑袋,他的脑袋挂在那里,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王册大惊失色,揉揉眼睛,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假发。假发挂在那里,显然刚刚洗过。[NextPage]
洗过?他回头,看见妻子察温正手捧一杯白开水笑殷殷地盯着自己。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用力挠挠自己的脑袋。
“早晨。”察温说,“看你睡得正香,没舍得叫醒你。”
“不是明天才回吗?”
“提前了。不欢迎?”
王册笑笑。再挠一下头。头皮又痒起来。
察温返身去洗手间,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瓶陌生的洗发水。“在外面买的,说能长出头发来,给你洗个头吧!”她在床边坐下,嗅嗅王册的光头,皱了眉,“你的脑袋上都快长出蘑菇了。”
王册非常赞同脑袋上长出蘑菇的说法。毕竟四天没洗头了。四天没洗头,他认为自己似乎有一种自虐的倾向。
“合同谈成了。”察温一边往他脑袋上抹洗发水一边说,“以后当甩手掌柜,有了时间,多给你洗几次头。”一小团泡沫溅落他的额头,察温翘起小指灵巧地一勾,那泡沫就不见了。
王册不相信她的话。但是最起码,现在,察温坐在他的身后,十根手指灵巧地在他的脑袋上游走。察温的手劲已不比以前,指甲也剪得很短,却是恰到好处地应了他的光头。柔软的指尖轻挠着他的头皮,轻重正好,软硬适中。王册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她的手似乎就是为王册的脑袋长的。几天来的委屈伴随着察温手指的抓挠动作慢慢地一扫而光,脑袋就像被加了薄荷的浓茶浸泡过一样清爽,舒服得他转过脸去,冲察温喊一声:“妈!”
察温哈哈大笑:“你叫我什么?”
王册不回答她,却一个人喃喃自语:“无偿、温床、五彩、舞场、王朝……”
察温拨一下他的脑袋,又在他的太阳穴上使劲摁两下。“神经病!”
王册就嘿嘿地笑了。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