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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2010-07-08 10:30:20来源:《钟山》    作者:

   

作者:高君

  故事是由一封信开始的。

  信封是牛皮纸的,就是市面上随处可以买到的那种,普通和普遍得很,以前是一毛一只,现在涨了一毛。用这样的信封装着的一封信,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赵学新眼里,它不仅特别,而且奇怪,她都端详了快一宿了,远看近看横看竖看翻过来看掉过去看,连四个棱四个角都看了,边看边琢磨,越看越特别,越琢磨越奇怪,后来奇怪得头都大了。头大的时候,赵学新用两个拇指和两个食指捏住信的封口,恨不得嚓的一声撕开。

  当然没有,是不能。因为信不是给她的。

  是借她的手给另外一个人的。她呢,相当于一个中介,假如把信比作一只篮球或者排球,她则相当于一个中锋,或者二传手。问题就在这儿———为什么这个中锋或二传手是她?而不是别人?

  为什么?

  傍亮天的时候,赵学新才躺下,她想眯一觉,因为白天要上班。可她根本眯不着,而且连眼皮都合不上,满脑瓜都是为什么。那些为什么纠缠在一起,就像扭成一团拴着铁钩的绳头,却还越扭越大,仿佛发酵一般。她的脑壳已经盛不下了,眼珠都要被挤出来了。这种情况对于赵学新来说,还是第一次。以前,确切地说是在这之前,虽然也经常失眠,但基本上都不超过十二点。十二点就像一条界河,一道闸门,一道最后的防线或底线,赵学新从来不让自己的胡思乱想以及各种烦恼,超越和突破它。她不敢,主要是不想,这就好比生活,一些禁忌或说规矩,是万万不能轻易打破的,一旦打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那是鬼使神差不能自已的事。赵学新就怕这种惯性,这种不是向好而是向坏的惯性。而往往向坏的惯性更大。她是一个平常而又自律的人,就像大多数的芸芸众生一样,换一句话说,是扔进人堆里找不着的那么一个人。具体一点,就是扔到古岭中学五十三个教职员工堆里———当然说找不着是不正确的,怎么能找不着呢?而且还很好找,因为她是校工食堂的炊事员,又因为蒸的大馒头又香又甜,还得了一个绰号:糖发面。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她的默默无闻,说不显山露水其实更合适。她愿意这样,并且喜欢和习惯这样。因为这样安全,说白了,是更适合生存。叫唤的鸟没食吃,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一点,赵学新比谁都明白。

  可是,这封信却找到了她。并且让她一夜未眠。

  信是一把手校长李云路的,要给的人是高一(二)班代课老师韦红。

  事情就这么简单。可以说简单得手到擒来,易如反掌。一开始,赵学新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捏着信都要去找小韦老师了。刚要出门,来人买馒头———顺便说一嘴,一开始,某一天食堂吃饭的人少,那么剩下的馒头就可以外卖,只对在校职工,后来大伙都吃好了赵学新的大馒头,剩不剩都来买,而且不光在校职工,连家属都来。这样赵学新就每天多蒸出来一屉,虽然累了些,心里还是很受用的,说来这或许也是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呢。

  来买馒头的是李校长的夫人,古岭农行信用联社的黄主任,外号黄冷淡。不光对人冷淡,据说那方面也冷淡,原因是摘除了一个长满肌瘤的关键器官。黄冷淡对赵学新并不冷淡,相反还很热乎。尽管这种热乎未必就是真热乎,但是,因为她对别人冷淡,就让赵学新觉得这样的热乎也是难得和珍贵,何况又是校长夫人呢,就算不是校长夫人,也是堂堂的银行领导呢。赵学新并不势利,她只是佩服有能力的人,尤其是有能力的女人。对这种冷淡,它不仅理解和接受,甚至还有那么一些尊敬和羡慕的成分在里面。说白了是尊敬能力,再者人家有资本所以才冷淡,那叫气质和风度。换了自己那叫穷装呢。而对另一种冷淡,赵学新也不像别人那样,她连一点儿幸灾乐祸,或者暗自庆幸的意思都没有,而依然充满理解和尊重———倒不是自己那方面也冷淡,只是那根本就不是一件该拿到台面上的事,怎么能够当做资本来公开炫耀和显摆呢。是世道变了,所以一切都倒过来了。[NextPage]

  黄夫人今天却有点奇怪,她竟然一反常态地对赵学新也冷淡起来。两人在门口相遇,冬日夕阳从一侧教室瓦楞上的积雪反射过来,像刀刃一样切在她的眉棱上,这让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那张圆脸则像用树脂做的,一丝表情都没有。以往,两人也这样相遇过几回,基本上都是黄先打招呼,她先笑一下,说赵师傅忙啊。这时候无论赵学新多忙,即便是内急要去方便,也会暂时停下来,停下来不算,还要折回屋。有一回在门口,两人你让我先进我让你先进,不知不觉中赵学新伸手就推了她一把,那推当然也是让的意思,但效果是,赵学新的两只面手染了人家的黑貂。还好,赵学新不但及时收住手,也没上去再扑搂两下,她一时僵在那儿。而对方呢,看都没看那儿一眼,既没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翘着手指一下一下地去弹。若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会遭到一顿抢白呢。尤其是那几个女老师,她们一旦与她在门口相遇,就像很尊重她似的,立即跳到离门口很远的地方,表面看是让列宁同志先走,其实是嫌她脏。嫌脏怎么还吃自己做的馒头啊。这么一比较,就让赵学新更是感动了。之后再有类似情况,赵学新扎煞开两手,要么就先退回屋,要么就斜着身子让开。但是有一点,赵学新轻易从不主动跟黄打招呼,一是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即使用惜字如金来形容,也一点都不过分。二是她不想摊上讨好和巴结之嫌,她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的馒头,拿自己的一份工资就完了。至于每隔那么三两天,白送给校长夫人的那么一方便兜馒头,作为师傅她还是能够做了这点主的,想必别人也不会说出啥。尽管自己只是个临时工。

  这会儿,赵学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愣在那儿,黄夫人横着身子就挤了进去,她被挤得一栽愣,稳了一下,刚把一只脚从门外拿进来,就听见餐厅的门咣啷响了一声。里面并没有人。

  这么快都吃完了?黄夫人说。

  赵学新嗯了一声,把信一把揣进衣兜,扭过身脚步慌乱地奔向厨房,说馒头我都装好了。

  不用了,黄夫人把手一撩,然后拽过一只板凳坐下来,正好把厨房的门堵住,吃饭的人全吗?

  好像挺全,赵学新本能地摸了一下衣兜,很快,就像随手捋了一下上面的皱褶,或弹去一粒灰尘。但她做得一点都不从容,相反却是一下子更慌乱了,不但不敢看她一眼,甚至连嘴唇都在不知不觉地哆嗦着。好像没缺谁,她又补充道。

  真的?

  赵学新点了点头。她不想发出声音,因为害怕自己的声音变形。现在,她想的问题是,她来干什么?为什么不要馒头?是来找人吗?找的是谁?这时她才发觉,晚饭时那个收信人好像是没来———否则信还会揣在自己兜里吗,或者自己从医院回来时,她已经走掉了?

  黄夫人突然把目光集中起来,集中起来的目光就像两束探照灯一样,它们先聚在赵学新悬在右侧衣兜外面的手上,那只被曝光的手一下子别扭极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就半吊在那儿,握不像握,伸不像伸,就像捂着一团火似的。黄夫人拧了一下嘴丫,然后把目光慢慢慢慢移到她的脸上,不看她的左眼,也不看她的右眼,就在眉心那儿盯着,就像盛夏正午的阳光被一只凸透镜聚焦成的红点儿,立刻,赵学新就感觉那里冒烟了,烧着了。她的眼睛一直垂着,现在,把头也低下去了。好了,黄夫人把手又一撩,用一种老谋深算而且是半阴半阳的语气,说,看来你有事情,那,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说完就走了。
赵学新就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她一个人低着脑袋还在原地站着,久久地,一动不动,就像赎罪一样在原地站着。后来是屋子里两只老鼠打架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月光铺了半块屋地,真的就像梦境一样。她忽然浑身一紧,是手下意识地碰到了衣兜。那兜却像突然间鼓出来一块,吓了她一大跳,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那会儿趁黄不注意,把露出来的一截信掖了进去。

  赵学新把信拿出来,一下一下抻平。锁好门,朝教师宿舍走。[NextPage]

  古岭中学有两个食堂,一个是学生食堂,俗称大食堂,另一个就是校工食堂,俗称小食堂。小食堂是校长和老师们吃饭的地方,所以档次自然要高一些,而同样是炊事员,拿同样多的工资,在小食堂做饭档次就要高一些。这有点儿类似单位里的司机师傅,开大板车的和给领导开小车的区别。因此,几乎所有的师傅,都把进小食堂做饭看作一种荣耀,并当成一个奋斗目标,人们对小食堂的师傅也是另眼相看,尤其是大食堂的师傅,它们对这些同行更是尊敬有加———这叫近水楼台呢,天天给领导做吃喝,即便是说话没分量,加糖不甜,加醋还酸呢。赵学新却没有太多类似的想法,她愿意来小食堂就因为这里的活计相对要轻点。

  尽管在小食堂做饭有时更需要劳心费神,比如,午餐要想着法子变换花样,因为午餐校长们基本上是要吃的,还有偶尔的早餐和晚餐,他们也要吃一吃的,尤其是一把手校长李云路,简直就是一个美食家。这也难怪,人家是场面上的人,吃是工作的一部分,吃得多了自然就吃成了美食家,这跟药吃多了能吃出个半拉医生,差不多是一个道理。只是给美食家掌勺会更不容易。赵学新还好,她是白案,换一句话说,在哪儿都是做米饭,蒸馒头。顶多再包个饺子蒸个包子。食堂毕竟不是宾馆,主食一般不用摆弄出什么花来,就老三样,实惠好吃就行。

  赵学新从大食堂调到小食堂,靠的是她的大馒头。可话说回来,还有饺子包得好,包子蒸得好的呢,却还在大食堂里干呢。说白了就是,手艺加机遇。赵学新的机遇是她的大馒头有一天被校长夫人吃到了,并说好。

  从这点说,黄对她赵学新还有恩呢。

  从小食堂到教师宿舍并不远,但赵学新绕了一个弯儿,绕弯儿的目的一是有些事需要想,另外她想先去高一(二)班的教室看看。她当然不会进去,她还从没进过任何一间教室,为这事就更不能进去了。可以敲门把她叫出来,或者随便叫一个学生捎进去。她先是把这后一个想法给否了,并为此感到后怕———怎么能这么随便呢,万一这个学生前脚进去后脚就给忘了呢?现在的孩子整天满脑瓜子装的不知是啥,悠悠荡荡好像心都没在肝儿上长着,让人信不过。而且忘了不算,再落在哪儿,让谁给拆开……或者就是不忘,自己偷偷地给拆开,现在的孩子好奇心太强,关键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别说是一个代课老师了,就是天皇老子在他们眼里都不大。如果拆开,那肯定是要传播的,否则拆开干什么。如果传播了……赵学新的思维这时候突然发生了转折,接下来她想的是,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如果仅仅是普通内容,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收发室,或者直接交给本人?可是,如果不是普通内容,就更应该直接交给本人,而不是她,为什么要交给她呢?问题是现在偏偏就交给了她。这时,赵学新把刚才第一个想法也否了———把她叫出来简单,即便是不叫出来,就在外面一直等她出来也行,可是两个人碰面那是避免不了的了,碰面了过后她会怎么想?这种事受众面越小越好,换句话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了今后会彼此尴尬,而且会心生芥蒂,不光如此,就是心生怨恨招致灾祸也说不定,知道了就等于介入和搅进了人家的隐私,尤其是这种隐私。历史上和现实里因为这种事倒霉和送命的大有人在。往小了说,是赵学新不想跟任何人树敌,何况是这个女人。现在,赵学新差不多就要断定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了。她茫然了一会儿,把黄傍晚对自己的态度,她的话,还有下午李把信交给她时的样子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觉得依然还是茫然。

  但这并不妨碍赵学新在心里生出一些怨恨,就是那种对猫男狗女们的怨恨。又生出对黄等人的一些同情和感慨来。一想到黄,她觉得就更不能送了———抛开她有恩于自己这点,也不是同情或理解,单说她那么一个有能力有资本的人,若知道她赵学新在中间给穿针引线,通风报信,说难听点,是背着她拉皮条儿,那会怎么样……赵学新不敢想了,然后忽然就站住了,她好悬没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啊了一下,抬头看了半天才看清是一根废弃的电线杆。教室里灯火通明,有几个正往教室去的学生停下脚步,朝这边看,赵学新一慌,扭过身迅速往回走,走得太急,踉踉跄跄的,差不多就像一个刚干了坏事又被发现,落荒而逃的人。

  李云路校长患前列腺炎住院的消息,是大食堂做馒头的崔信子告诉赵学新的。[NextPage]

崔信子外号万事通。她有三快,眼快手快嘴快,关键是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整个古岭镇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更不要说古岭中学了。在赵学新眼里,她都快赶上一个特务,或者妖精了。但赵学新还是挺愿意和她接触,一是两人性格正好互补,从她那儿赵学新不仅能知道许多外面的事,尤其是学校里的事。知己知彼,免得意外降临时措手不及。再有就是像老话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另外一点,因肚子里藏不下隔夜的话,反倒让她整个人变得十分的透亮和干净,这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干净和轻松,让赵学新羡慕得很,她想沾点这样的轻松。前提是自己又没什么见不得人怕传的事。还有就是她对自己不错,什么事都不瞒她,什么话都跟她说,包括夫妻间的那种事。这让赵学新在心里挺珍惜,珍惜归珍惜,赵学新并不大喜欢崔信子。

  中午过后,两人在厕所里不期而遇。崔信子完事先撤了出去,说,快点儿,有话跟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曲里拐弯儿一直来到后围墙边,又穿过一个小铁门,绕到锅炉房后身,那儿有许多棵老榆树,通常是晚自习过后小情人们约会的地方。赵学新觉得有点好笑,心说今天她是怎么了?神神道道的。

  李校长得前列腺炎了。崔信子突然说道。

  赵学新一愣,然后就笑了,心说,人家得前列腺炎关你什么事。

  我是说,他得啥病不好呀,干吗非得这种病呀,得这种病我们女同志咋去看呀?一想就脸红。崔信子愁眉苦脸地说完,又补充道,好不容易才把他盼住院,真是。

  哎,你说要是去咋说呀,说校长,你多注意休息,别太累着。累哪儿休息哪儿呀,要么说,校长,你太忙了,该好好歇歇了。也不行,好像是一边咒人家那东西,一边在一旁偷着乐似的。反正咋说都像那个意思,弄不好还像勾引他似的。

  那就说点别的。

  咋也得先问候几句吧,也不能上去就直奔主题吧。真是,家里的那么冷淡,还得这病,崔信子突然眼睛一亮,我听说,这病跟那事频有关系,你说他外面有没有人?那么大的身板,正是如狼似虎的岁数,准有,说不定就是咱校的呢。哼,我要是年轻点儿,脸蛋儿再好点儿,我就去电他,一气气黄冷淡,二想干啥干啥,哪像现在,想去小食堂轻快轻快都这么费劲。哎,崔信子突然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我跟你说,你可得把你家刘大夫看好喽,光喂饱可不行。

  赵学新没说话,她不知道她今天怎么突然就冒出后面这些话来,她只知道她一直想去小食堂,还知道她曾试图勾引过李,她亲眼看见过———新年晚会,她把自己捣饬得就像一只花孔雀似的,跟李跳舞时眼看就钻人家怀里了。赵学新不想跟她一起去医院。

  崔信子说,你要去说啥?

  不知道,赵学新愣了一下,回答,我的活还没干完呢,回去吧。

  你去不去?崔信子又问。

  赵学新当然得去了,因为知道了,这种事不知道便也罢了,知道了却不去就不大好。但她却说,不知道,再说吧。然后她听见崔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NextPage]

  事后赵学新觉得,即便是跟她一起去,李也不会把信交给崔,根据是崔回来之后自己才去的。唯一的可能是,崔自告奋勇地把信接过去。她会吗?问题是,有她在,李会把信拿出来吗?应该不会———那么也就好了,他不把信拿出来,还会出现现在这个麻烦吗。可是,如果李就想把信交给自己,他总是会有办法的,比如让崔去打一壶水,取一张什么票据,或随便去叫哪个大夫等等等等。还有一种情况是,自己去的时候李碰巧刚把信写完?这么一想,赵学新就很后悔了。当然如果不去,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问题是崔告诉她了,她知道了,而且去了。

  李云路校长就像好人一样,他不是在床上躺着,而是在一张桌子前面坐着,整个病房就他一个人,他就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办公一样。后来他把抽屉拉开,把一只手伸进去,又把另一只手伸进去,然后两手一起捏出一封信来。这时,她发现李云路校长的两个颧骨,好像涂上了一抹奇怪的红色,有点类似窗外夕阳的颜色,还有点类似喝了二两小白酒之后的那种样子。但他说话却一点喝酒的样子也没有,而是非常的短平快。

  他说,交给高一(二)班韦老师。

  清晨,赵学新的眼皮突然就跳了。

  躺下时,她的脑子就像趴窝的母鸡孵出来的一枚臭鸡蛋,浑而且轻。她知道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了,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了。关键是睡不着了。她盯着黑乎乎的窗户,眼见着那黑渐渐化开,就像滴进水里的一团墨汁,依次变成黑灰、深灰、灰色、浅灰,然后是灰白……她觉得眼珠已经锈死了,不会动了,于是,她想先试着闭一下,就在闭眼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她先是感觉右眼皮突然间短了一块,还没等明白过来,它又突然一颤,就像里面埋了一个小活物,或是生了一颗小心脏,一颤,一撅,又一拱,紧接着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一秒钟之后变得有了节奏,一二三四……赵学新一下子陷入茫然中。

  赵学新的眼皮从来不跳。

  现在突然就跳了,而且是右眼皮———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对这种民间说法,赵学新一直坚信不疑。不光如此,对诸如此类别的说法,她也同样坚信不疑。比如,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她会认为是好姐妹念叨起自己了。突然脸蛋子发烧,那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说了自己什么,而且是坏话。早晨一出门,若是看见喜鹊在枝头上叫,她立马会心花怒放。如果是乌鸦那可就坏了,一连几天她都会没有好心情,而且还会念念不忘。

  这时哗的一声,闹钟响了。

  赵学新按住眼皮,一屁股坐了起来。她从日历上揪了一块小纸,用唾沫粘在眼皮上,那眼皮反而跳得更厉害了。这时,就像真的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好的事,赵学新突然慌得不行,就像心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赵学新早饭也没做,她把在医院值班的丈夫给忘了。把给儿子寄伙食费的事也忘了。

  从家到学校有四里路,上一个岭下一个岭,上一个岭再下一个岭。上下头一个岭的时候,她的心思一直都在自己狂跳不已的右眼皮上。心思在右眼皮上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儿子,一想到儿子,她的心就提了起来。儿子在县重点高中读高三,高一高二一直都是班级前十名,到了高三就不行了,就像打出溜滑,一溜下坡。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恋爱了,恋爱不算,还那个了。这问题就严重了。说,儿子没反应,再说,连丈夫都嫌磨叽。儿子没反应是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丈夫的理由是越磨叽越逆反。说逆反,不说简直就反了。可不就是反了么,倒退二十年,哪有这些花花事啊,想都想不出来。就说现在这孩子,恨不得在幼儿园就开始懂那事了,黄嘴丫子还没退呢,就开始做了。怎么能这样呢?是念书去了还是做那事去了?整得姑娘不是姑娘小伙不是小伙,一点都不为将来考虑,就好像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一样。还一点都不害臊,怎么就不知道害臊呢?脸皮厚得机关枪都打不透。该父母做的都做喽,剩下就看自己造化了。往最低了说,大不了回头再给他养着老婆孩儿,一句话,只要能太太平平的就好。赵学新为儿子叹息,为那些小丫头叹息,实际上是为做父母的叹息,为现如今的世道叹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对什么都有点看不惯,而那爷俩却反而变得像哥俩一样,自己则被孤立起来了。[NextPage]

  想到丈夫,赵学新忽然就想起了崔信子的话,崔信子的一个远房表姐就在那家医院,莫非她听说了什么……他已经连续值了多少个夜班了?而两人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在一起亲热了,甚至更长。她好像把这事给忘了。而他居然也没要求,确实是没要求,这就有点奇怪了。不是吗……

  这时,一辆大板车轰轰隆隆迎面开来,看样子根本就没有转向的可能,赵学新一惊,连人带车一下就栽进路旁的沟里去了。没什么事,沟不深,又被雪给填平了。她拽出自行车,看着大板车屁股搅起热腾腾的冒烟雪,思路一下子被中断了。

  上到第二个岭顶,就看见灰蒙蒙的学校了,一看见学校,赵学新立刻就蔫了下来。就像若干年前自己没完成老师留的作业,而又要被检查一样。她想到了信。想到了信就又想到了写信的人,和收信的人。那个老问题这时一下又跳到她的脑子里。为什么把信交给她而不是别人?她跳下自行车,目的是集中精力。然后她把自己平常看到的关于两个人的所有细节,在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让她感到非常失望。她掌握的素材真的是太少,说白了就局限在小食堂这么大个地方,二十多平米,而且是吃饭,五十多个人吃饭。吃饭能干什么,这么多人吃饭能干什么。只有一天中午,好像是别人都吃过了,两人才来,一前一后。赵学新在收拾桌子,她记得李校长当时还夸了自己一句,他说赵师傅的馒头天下第一。然后又说,有工夫教教咱们小韦老师,人家日本女孩子结婚前要专门研修厨艺,这是一门功课呢。日本的男人有福啊。那韦老师就说,是赵师傅家的男人有福呢。赵学新笑笑就出去了,不出去还能干什么,出去了又能怎么样,一个校长,一个老师,难道就不能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吗?就是天天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又有什么呢?说心里话,赵学新挺喜欢小韦老师的。

  转念又一想,表面上能看出什么呢?只有傻瓜和笨蛋才在这种事上不管不顾呢。回到老问题上,赵学新从来都没认为把信交给她是对她信任,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信任?凭什么信任?非亲非故,自己不过是个做饭的临时工,而全校五十三个教职员工,除去自己和两个当事人,再除去崔信子,四十九个里,作为堂堂一个一把校长会没有一个亲信?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恐怕会有很多个,而且是方方面面的。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以前所没想到的,就是,他是不是认为她已经知道或者看到了两人之间有情况?莫非两人在小食堂或者外面什么地方真有了什么情况?而有了情况她没看见,而两个人反而看见了她?那么,这封信就更不同一般了,就有试金石一样的作用了。装糊涂吗?怎么样才能装糊涂?送还是不送,怎么送?
赵学新真的糊涂了。

  邮局在古岭镇的最南端,而学校差不多是在最北端,从学校到邮局几乎要穿过整个镇子,事实上,整个古岭镇就是从南到北狭长而零散的一条,又被一条大致是南高北低,波浪状起伏不一的石板路隔成道西和道东。

  邮局破旧不堪,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而大约是七八年前它生出来的电信局,却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也许怕它太难堪,或者就是不想沾穷光。反正是搬了出去,搬到另一个镇里。据说,工资和奖金有天壤之别呢。因为这么一比,就把邮局这儿的人心情给比完了,心情都完了,工作热情就更完了。所以一封信一个邮包压上个十天半月算你捡便宜,丢了你都没处去喊冤,因为领导也心情不好。

  赵学新当然不会去冒这个险,她对此一清二楚,并深有感受,她给儿子寄的衣服就曾经丢过一回———这时,赵学新右眼皮突然一阵狂跳,她在突突驶来的一辆电三轮前猛地停住,吓得车主好悬没一下冲进人家屋里,车主高声骂她有病的时候,她咯噔一下想起了给儿子寄伙食费的事。往下,往下就不愿再想了,她一边又往右眼皮上粘了一块纸,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保佑儿子的话。

  忘了带钱。她想,寄完信就回家取。

  一路,她的右手都在裤兜里捏着那封信,裤兜是单的,手冻得生疼,那只手套却闲着,拿在另一只手上,到了邮局门口才发现没了。赵学新心疼地回头张望了半天,才进门。[NextPage]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

  即便是不丢也不压,直接扔进邮筒里也是不行的,寄挂号信也不行,赵学新不想在上面留下笔迹。只能是寄特快专递。要了邮寄单,一拿起笔赵学新又愣住了,这不也是要写字么,并且复写出来的那一份是要粘在信封上的。愣了一会儿,赵学新放下笔,然后开始等。一边等一边想,要找人写,而且要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写。左等右等,也不见一个人来。柜台里的营业员扭过脸,不耐烦地看了她两眼,抬屁股走了。终于来了两个人,而且都不认识,一个是来取邮包的农村老太太,一个是跟儿子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赵学新看着小伙子把一沓明信片塞进邮筒,咣啷一声,小伙子随口骂了一句,妈的,老子打头炮!赵学新咬了咬牙,走了过去。

  小伙子嚼着口香糖,用一根水葱般的中指撩了一下眼皮前面的头发,夸张地看着她说,不会吧,你还没有我妈大呢,怎么会呢。他接过笔,又撩了一下头发,说,知道了,是给铁子的,怕人家老婆认出笔迹,不过这信封里面也绝对不能用手写。得,看你长得像我妈似的,再跟你说一招,老点儿,不过用你们身上倒蛮酷。会电脑吧?噢,不会也没关系,到报纸上剪,再一粘。费是费点工夫,可干这种事最不怕的就是费工夫。

  赵学新的脸已经白了。她一把扯过来邮寄单,又一把夺过笔,低吼道,你给我上一边去!

  小伙子一点也没吃惊,从嘴里捏出口香糖,看了看又放回嘴里,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似的表情,算了,他说,干这事儿总得受点折磨,自己调节吧。说完扬长而去。赵学新倒一下子愣住了。

  赵学新一连进了好几家食杂店和小饭馆,最后给了一个蹬三轮的两块钱,她耷拉着右手说,手脖子崴了,给女儿的,女儿大了有些话不好当面说。那蹬三轮的刚写了两个字,忽然就停下来,说,邮这样一封信多些钱?赵学新说二十块吧。那人说,那你可傻了,你多了不用给,再加五块,我蹬着你跑一趟多好。赵学新说不行,她一见着我逆反。那人愣了一下,又琢磨了一下,说,那你就在这等着,要是信不过,就在一边等。赵学新说,你还是替我写吧,她们学校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都认识。不会吧?那么大的学校,你又不在那儿上班,那人盯着她看了两眼,说,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信不过我,多简单的事,回头问问女儿不就完了。赵学新想,要能问,要是女儿,还用找你!填写地址时,赵学新突然喊了一声停,她说不是高一(二)班,是高一语文教研室。那人又一愣,说你女儿是老师?赵学新摇了一下头,很快又点了一下头。

  营业员拿着一支油笔,在字上一下下敲,说,不就是北头那个学校么,才几步远呀,邮什么快件呀,你有钱没地方花啦?她这么一说,旁边几个桌的营业员呼啦一下子就围了过来,围过来一边看邮寄单一边看赵学新。赵学新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来冒领别人的一件什么东西被当场捉住,心一下子就慌了,慌得不行。
这时,一个人突然说,韦红是男的还是女的?

  一个回答,女的,我认识,是刚来的代课老师,就教我女儿,人挺漂亮的。

有人朝赵学新看过来,说,我咋见你这么眼熟呢,噢,想起来了!你不是在学校食堂上班吗?我还吃过你做的馒头呢!

  赵学新无力地嘟哝着,算了,那就不邮了,那就不邮了,算了。然后整个人轻得就像一张纸似的,飘出了邮局。

  赵学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刘大夫正在院子里抖床单,边抖边看,眼镜都快贴到上面去了,就像要在上面找出什么东西一样。见赵学新回来,他一脸的奇怪和意外,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他说天要下雪,我要上山抓野鸡去,立即改口道,不是抓,我哪有那么厉害,是下药,苞米粒儿都泡好了。顿了一下又说,要不下雪,我就出差,去县里。他把床单一团,跟着赵学新屁股后进屋,迈过门槛又退回去,怔了怔,把手里的床单按进水盆,抬头看着赵学新说,你看着我干什么。[NextPage]

  赵学新说,我没看你。

  噢,没看就好……

  你说什么?

  ……

  你刚才说什么,去县里出差?别忘了把儿子的伙食费给送去。

  好的,好的好的!

  收发室的老黄头倔得很,他一点都不像个管收发的,而更像一个门卫领导或者稽查干部。除了毕业班的几个男生敢公开跟他顶嘴外,全校上下的人几乎都敬他三分,怕他三分。当面要么叫他黄大爷,要么叫他黄老师,而不敢叫他老黄头。

  现在,在赵学新眼里,这个黄大爷更像是一个私家侦探。

  因为他是黄冷淡的叔伯大爷。

  这天下午,赵学新一共去了三趟收发室。

  第一次,她远远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原因是里面有很多人,她没看清到底都是谁,是谁都不行,她要的是一个外人也没有。她来到校门外菜市场上,胡乱地转了一圈,并胡乱地买了一块大豆腐———没人在家吃饭。天并没有下雪,看来刘大夫可能已经去了县里。她只想让手里有点东西,就像有点抓手有点靠头儿一样。回来经过大食堂时,她想进去看看崔信子,想想又忍住了。她两天没来小食堂了吧,是活忙,还是生自己气了,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背着她偷偷去了医院。算了,生气就生气,以后再想办法解释吧。现在,赵学新已经顾不了这些了。

  她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又来到了收发室附近。站在一棵树后朝收发室里看,乍一看,好像只有老黄头。刚要从树后走出来,侧门吱扭一响,一个人走进来,进了收发室,赵学新一惊,是崔信子。崔信子把一包东西递过去,两个人互相推让了一会儿,然后老黄头的脑袋不见了,不一会儿又露了出来。崔信子在说着什么,老黄头一脸严肃地听……

  第三次是下班之前,屋里的人一撤,赵学新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去。老黄头放下报纸,眼珠在老花镜后面向上一翻,然后就定住不动了。赵学新突然哆嗦了一下,手指发硬地把信掏出来,黄大爷,赵学新说。赵学新说,黄大爷……

  什么事儿?快说,要下班了,你老叫我干什么,像叫魂儿似的。

  赵学新把信递过去,嗫嚅着说,黄大爷,想麻烦您……

  说,给谁的?

  给……高一(二)班……

  是学生还是老师?[NextPage]

  ……

  谁给的?

  我,不,不是,一个外人……

  外人……老黄头把老花镜推上去,拿起信冲着窗户照了起来,仿佛在验收一张纸币。

  黄大爷,我想麻烦您现在就给送去……

  现在?有这么急吗?

  挺急,在我手里都压了两天了……话一出口,赵学新就后悔了,她一着急说了实话。

  压了两天?急还压了两天……一泡尿远,屁大个工夫就送去了,还压了两天?

  赵学新一下子就蒙了。

  好吧,老黄头说,把名儿写上。

  谁的名儿……

  你问我?给谁的?谁给的?这光秃秃的啥也没有,你让我送给鬼去?

  你写吧。赵学新无力地说。

  我写?你让我写?你咋拿使唤人这么不当一回事儿?你不老不小的腿又不瘸不拐,自己的信自己不送,上嘴唇往下嘴唇一搭,让我替你跑腿?这也罢了,谁叫咱是干这玩意的。可你自己的信你自己事先不写明白喽,反过来还指使我?我为你一个人服务的?你给我开的工资?你也太不拿人当回事儿了。不信你打听打听,这全校上下几千号人,谁像你这么使唤过我?要不咱现在就找俩人儿说道说道?看看到底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

  赵学新已经傻掉了。她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有两个学生走进来,似乎救了她一把。对不起,黄大爷……说完她头重脚轻得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逃出了收发室。

  赵学新又一夜没睡。

  天下起了大雪。

  后半夜三点,赵学新就起来了。她在绝望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学校的勤杂工马淑花。[NextPage]

  想起马淑花,赵学新一下子就看到了希望,她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的时候禁不住浑身都哆嗦起来。天太早,雪还在下,已经把门给封住了,刘大夫洗的大床单在晾衣绳上冻硬了,变得十分奇怪和刺眼。赵学新把它掰下来抱进屋,进门的时候,棱角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眼睛,让她流出不少眼泪。她先把它甩到了沙发上,顿了顿,又把它扔到另一个房间里。然后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还是按捺不住,于是,拿了一把笤帚就到院子扫雪去了。夜色如岚,雪落无声。雪白得很,干净得很,松散如蓬起的棉絮。赵学新的心情好了起来。她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啊,马淑花啊马淑花,怎么才想起来你啊,为什么才想起来你呢,因为心里舍不得那个小秘方啊。好了,现在只要你把信给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安安全全地在天亮前送到韦红手里,我保准一手不留地把秘方告诉你,你不就想开馒头铺吗,有了这个秘方,我保你日后有吃有喝,要知道,我就这么一样看家本事啊,崔信子对我那么好我都没告诉啊,告诉了你们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马淑花家在西腰地。一路,赵学新越走心里越难过,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就跟赴死一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几次她都想打退堂鼓,而且就要打退堂鼓了,但一想到白天即将发生的情况,她就又迈开了步子。

  马淑花高兴得跟中了彩票似的,把丈夫和孩子都叫起来了,她说我这就发面,你说吧,你说吧,我拿笔记下来,这就发面试试。赵学新把她拉到院子里,说,不用试,百发百灵,也不用笔,长个脑袋就能记住。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必须等你安安全全把信送到,我说话算数。你也别糊弄我,我会打听到的。还有,你要保密,以后对谁都不能提这件事,就是丈夫孩子也不能提。你要给我起誓。马淑花想了一会儿,说好。

  赵学新在教师宿舍侧面等,她一会儿转出来看一眼,一会儿又转出来看一眼。十来分钟后,马淑花垂头丧气地从门洞里走出来,信还在手里捏着。她说,不在。赵学新抓过信,说这么早不在,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你没问问?

  问了,这两天没上班。

  赵学新心里忽然亮堂起来,说好,没上班才好呢。

  马淑花奇怪地看着她,说好?好什么?我白跑一趟,灌了一肚子白毛风。

  赵学新突然又说,那她哪天回来?

  不知道。

  你没问?

  问了。

  赵学新的心一下子又暗了下去。她说,这样吧,你不是天天扫楼道吗,别问,勤看着点儿,人一回来,你就来找我,我说话算数。

  赵学新发现信没了是在第二天下午。这天下午,她的右眼皮突然就不跳了。[NextPage]

  吃完午饭发面的时候,她才发现苏打粉没了,还有几样东西也要没了,这几天她忘了填提货单。现在填了也不赶趟了,王师傅休息。本来是可以去食杂店买的,又一想,算了,先从家拿一点凑合晚上这一顿再说。还是让王师傅统一买好,食堂采购归他,别人不能插手。这是规矩。刚来时出现过这种情况,就一袋白糖,赵学新买了,并没有一定要他给报销的意思,只是说了一声,并让他看了一下收据,结果弄得他老大的不高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不但没报,还扔了一堆难听话,东西没了提前填单,都这么整就乱套了,到底是公家用还是自己用谁也整不清。再有,他每天心明眼亮的,哪一样还有多少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即便是自己做贡献买回来不说,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新东西,会不会被他怀疑是私藏的小份子,而私藏的小份子可能以前并没拿出来,哪里去了?一定是跑到了自己家里。这么一想,赵学新就一下子被吓住了。

  赵学新回到家,把剩的一口袋底白糖装在兜里,是从超市里买的红光牌绵白糖。又把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的苏打粉倒出一些,用纸包好———因为紧接着发生了下面的事,所以,赵学新实际装在兜里的是窗台上的另一个纸包,两个纸包本来区别很大,一个是报纸,一个是包货纸,本来凭着细心赵学新是不会犯这个错误的,是一连几天让信把她给折腾完了。

  刚把苏打粉用报纸包好,勤杂工马淑花气喘吁吁地就跑来了。

她一进门就说,快点儿!那小丫蛋儿回来啦!刚回来!你咋跑家来啦?害得我四处找!

  赵学新一下子把手伸进裤兜,伸进上衣兜,伸进所有衣兜,把所有兜布都拽出来了。她傻了。信没了。

  傻了十分钟,她开始找。一开始,她心里还很明晰,就是,那天早晨从教师宿舍回来,信一直在自己手里捏着,好像到家还捏了半天,然后就放在哪儿了,放在哪儿了?她的记忆在这里突然就中断了。可以肯定的是它并没丢在路上,也没放在小食堂,那天早晨自己是先回的家后去的那儿,即便是先去的也不会把它放在那儿,怎么会放那儿呢,根本不可能。所以它一定还是在家里。等到所有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之后,她就不这么肯定了,她开始怀疑,怀疑家里是不是来了小偷,刘大夫是不是根本没走,或走了中途又回来拿走了那封信……而之前的那些记忆好像都不可靠。于是她又开始从头再想,结果让她非常地吃惊,不但每次过程都不一样,甚至把开头都给推翻了。她一遍遍问马淑花,我当时是从你手里接过来了吗?你给我了吗?马淑花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而且是非常的不高兴,马淑花说,你什么意思?想讹我是不?不就是一封破信吗,又不是钱,我贪污它有什么用?白给都不要!说完甩上门就走了。

  赵学新愣了一下追出去,喊,别走啊,你还没送出去呢……

  马淑花说,得了,先找你的吧。

  赵学新又开始找。这回连不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包括厨房碗柜里和水缸后面。挪水缸的时候,放在缸盖上的一把锤子掉了下来,掉在下面的油坛子上,油坛子啪的一声就碎了,里面的油慢慢悠悠地跑了一地。赵学新眼睁睁看着脑瓜子一片空白。

  渐渐地她才明白过来,四十斤豆油没了,也就是三百多块钱没了,自己的大半个月工资没了,儿子喜欢的一只卡帕鞋没了,一件同样牌子的小背心没了,七百来个大馒头没了……想着想着,赵学新坐在杂乱不堪地中间的一只板凳上睡着了。

  直到夜色四合才醒过来。她错过了小食堂晚饭的时间。

  早餐赵学新一个人顶班。

  还好,因为天冷,多发了一宿的面没怎么样。[NextPage]

  填好提货单,赵学新把食堂还剩下的面碱用水化开,把从家带来的那包苏打粉拿出来,因为不用再发面,糖暂时用不上。早晨吃饭的人少,只和了一块面,先放了面碱水,又放了一些苏打粉。和面的时候,赵学新感觉有点不对劲,面团在手里不像以往那样越揉越轻,鼓倒是鼓起来了。她把这些归咎到多发了一宿,这样就又放了些面碱水和苏打粉。然后她又开始想那封信了,想早饭时会不会碰上他们俩,尤其是李校长,他会问吗,如果问该怎么说?即便是不问,自己都不知该怎么面对。

  刚一掀锅盖,马淑花就来了。她说,找到没?赵学新摇了摇头,用手边赶热气边说,面有点发大劲儿了。没事儿,我不嫌弃,正好没吃饭呢。说着马淑花顺手抓了两个,临出门又说,找到喊我一嗓子。

  让赵学新没想到的是,那天来小食堂吃早餐的不仅就俩人,而且是李云路校长和夫人。

  他们来得很早,好像出门回来刚下车的样子。对赵学新来说,李校长和夫人一块来,反倒救了自己一把,就是说,他就是想问也不能问了,如果自己不给他机会,他甚至连暗示一下都不可能。后来赵学新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包括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想多了。当然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晚了,或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一切已成定局。

  两人有说有笑,几乎就是手挽着手。尤其是夫人,竟然一连对她说了好几遍辛苦了,又回头跟丈夫说,应该给赵师傅加薪,馒头蒸得那么好,也算特殊人才呢。李校长就连说是是,加薪加薪!他好像把那封信给忘了。

  好像是弥补馒头蒸得不大好,还好像表达自己的一份感激,更多的则是因为弄丢了信,自己心虚、不安和内疚,赵学新放下正吃着的第二个馒头,在这个早晨,竟然叮叮当当一口气给两人炒了四个菜。而且炒得好极了,就连不会做的拔丝地瓜都做得非常地道,有如神助。

  后来她好像是彻底累了,不光是累,还彻底松懈下来。她把最后一盘馒头端上桌,回厨房一屁股坐下来,胃疼了,疼得突如其来,疼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她蹲下来,把一只手伸进衣兜里面按住了胃。

  她碰到了两样东西,苏打粉和糖。然后心里咯噔一下,就像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不是糖,我没用,是苏打罐,谁动了我的苏打罐?这个家除了我还有谁?他知道那是苏打罐,为什么要动它?往里放了什么?她只能想到这儿,却无法再深究了,她的意识已经涣散,而且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想像自己站了起来,并且跑进餐厅,打掉了两人手里的馒头,又找到马淑花,告诉她馒头不能吃,然后她还想一手不留地把蒸馒头的秘方告诉她……事实上她只伸展出一只胳膊,在嗓子眼说出两个字:苏打。

  一天,刘大夫的新婚妻子突然从一本书里发现一封信,两人一起把信打开,看见一张B5打印纸上,有一行奇怪的字,既不是用钢笔写的,也不是用油笔写的,细看才发现原来是剪下来又粘上去的铅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两人摇摇头相视一笑,撕了扔到窗外。

  窗外,果然就是姹紫嫣红的春天。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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