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吉庆
一
村子就坐落在虎头山下。
天色一变,吴爷就心急如焚。村子里的土地百分之八十的都被企业建设用地征用了,村民们眼下兜里还有征地款,脸上都还洋溢着喜庆,还看不出危机感,再往后过呢,又咋办,都是些榆木疙瘩。
这本不是他这个古稀老人操心的事,可谁叫他辈分高、有威望,是这个户族的族长呢,地位高的人就得操这份心。他也觉得这是自己分内的事。
春天的早晨,村庄里总是清静寒冷的,但村里的人总是会起早,下地做阵子庄稼活,眼下村民们一下子没了土地,一时还真不习惯,大伙早早起来,只好跑到过去的庄稼地里转悠转悠,这样好像才踏实。吴爷当然会是第一个来到田边的,他瞅着自己熟悉的那片田地,可是已被红线圈起来了,这就意味着这些不再是自己的了,心里不由得有些伤感。
土地没了,可是手头都有了钱,眼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居住条件就要改善,村里已经为农户统一做了设计,都要建新房了,可村子被一条大河阻隔,却没有一座大桥,建房子要购砖、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好不方便,夏天一到就是汛期,就更不行了,吴爷比村支书还着急,他想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其实关于建桥的事村上早在两年前就在闹腾了,想通过县交通局给争取在这里建一座大桥,村上给镇里,镇里给县里也打了好几份报告,可迟迟就是不见批下来,看样子要泡汤了。
侄子吴保根是村支书,对建桥的事也是早有想法,想通过集资的办法将桥修起来。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叔叔,吴老汉想,这也是个办法。吴爷对侄子吴保根说,要得,村子百分之九十五的都是吴姓,只要吴家思想通了就好办了,就让保根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
当保根跑完吴家所有人家后再次来到吴爷那里时脸色很难看,吴老汉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看样子还得我亲自出马,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拧辞。
二
“当……当……”
翌日傍晚,吴三爷敲响了村委会墙上的大钟,在吴三爷敲响大钟的同时,大喇叭也响了起来:“开会啰——!开会啰——!每家来一个当家的。”
吴家湾村自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很少开会,尤其是开全村人的大会,人们乍一听到这钟声,感到既陌生,又新鲜!
会场设在村委会的操场上。这村委会是上级给钱盖起来的,也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了,与村民那破旧的房舍比起来很是显眼……
人们看到保根似乎比平常更威风,吴爷却比往日更严肃。
“老少爷们”,吴支书的开场白:“今天晚上开个短会。我们村是全县有名的状元村,眼下,能够代表状元村的状元桥不行啦,上头还没争取到修复状元桥的这笔款项,重建大桥的事也泡汤了,大伙赶集上店总不能插翅飞吧?现在企业征地的款项下来了,我想不再分了,用这笔款……”
“我不同意。”
“我要用它盖房呢。”
“我两个孩子马上面临上大学呢,学费谁给出。”
场下一阵骚动,像清晨山林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嚷成一片。
大伙在不欢中散场了。村上出钱修桥没议成。
三
状元村就横卧在巍巍的虎头山下,是一个群山环抱、清水缠绕的山区村庄。
说到状元村,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村西头的那座桥,人称状元桥,状元村也是因这座状元桥而得名。
这座状元桥为石木结构,双拱石木桥,桥墩石砌,桥面木质,护栏龙凤镶雕,桥宽一丈八尺,桥长十六丈,状如彩虹,呈拱形飞架在今井河上,颇为壮观。
据《孝义县志》记载:“在清道光年间,一位湖北青年,赴京赶考,途经吴村。时值夏日,遇大雨连下数日,河水猛涨,隔至吴家,因科考在即,吴氏壮汉,识水性,冒险送其渡河,赶上科考,中状元,后为政清廉,怜民亲民,感恩社会,筹银两数计,修建民桥数座,吴村这座最为壮观,村民求得书法大家,书‘状元桥’立至桥头以纪念。”状元桥村因“状元桥”而得名。
状元桥历时百年,横卧在河面上,成了连接状元桥村与凤凰镇乃至孝义县的交通枢纽。孝义县是秦南离西京城最近的通道,是秦南多地进西京城的必由之地,状元村也因之成了名村,状元桥也名扬秦岭南北大地。
由于状元桥年代久远,数百年风雨洗刷,加之年久失修,过去风光数百年的古桥,也成了废桥,虽然县上已将其列入保护建筑,但由于经费一时没有解决,也未重修。
自古,当地人赶集进城必经之道有两条:一条是踏上状元桥,直通凤凰镇进孝义城,一条是翻越虎头山,绕道而行,多走十多里冤枉道。
眼下,桥基已摇摇欲坠了。县安监局、文物局早已联合悬挂了“危桥待修,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到了汛期经常河水上涨,不说运输成为问题,就连人通行都成为困难。
四
在外闯荡了多年的丁一回来了。
听说丁一这次回来很气派,开着自己的什么小轿车,就停在河对岸的刘湾村,说是给村里的同学伙伴都买了礼物呢。
小栓子见丁一这样大方,就调侃地叫嚷着:“小丁,看你小子在外面赚了钱,好多年不回来一次,还不把全村里的人都请一下吗?”
“请就请吧,那有什么问题。”
丁一还真当真了,说请就请。
“还请吴爷吗?”有人问。
“只要他肯赏脸,自然请得!”丁一说。
翌日,天刚擦黑,丁一就叫来了童年的几个伙伴小栓子、铁柱子、三成成、二顺子……,大家都聚拢到一块了,他吩咐道:“当年,刘邦平定英布谋反,衣锦还乡,宴请沛邑父老,席地而坐,酒酣作大风歌。今日,我们凯旋而归,岂不应让状元村父老乡亲们也进回孝义城的大馆子?让乡亲们也开开洋荤。”
小丁虽没上过大学,但他平素就爱博览群书,五经四书、四大名著全都看过,又爱好写写画画,舞文弄墨,还真懂得不少,讲起话来,总是扬眉吐气,之乎者也…… [NextPage]
第三日一早就通知全村人到河对岸的刘湾村村口坐车,一开始好多人还不愿意去呢,经那帮小子一烧呼,不去白不去,不吃白不吃,基本上都同意了。
那天就吴爷一家没到场,其余的还真给面子,都去了。全村二百余号子人,分坐在六辆大巴上,浩浩荡荡开到了县城最大的酒店——五洋大酒店。
不多时,菜都上齐了。
丁一也说话了:“乡亲们,大家今天能来赏脸,我丁一很是高兴。我丁一这些年来在外闯荡,头些年没经验也没赚到钱,过年都无脸回家来,那段时候众乡亲也没另眼看待我们家,家里也多亏了大家的宽待,有时还帮了我们家不少忙,这些我丁一没有忘,现在赚钱了,回到家乡,也该感谢大家,今天耽误大家时间,请大家到一块聚一下,一来是感谢大家,二来是几年不见,到一块也是个机会叙叙家常。”
小栓子站起来:“好样的,真是赚钱不忘家乡人。乡亲们,既然小丁请我们来聚一聚,我们就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就吃好喝好。现在我提议:小丁的酒,我的手,我们一同举杯,第一杯是感谢酒,感谢丁一致富不忘家乡人,热情款待我们,喝!第二杯还是感谢酒,这就是刚小丁说过的,感谢大家对他家的关心和宽待。第三杯呢就是和谐酒,现在不是提倡和谐社会吗,喝下这杯酒,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就抛到九霄云外,今后呢让小丁带领大家致富奔小康,共同建设新农村。”
“好!”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众乡邻吃着、品着、说着、笑着、嚷嚷着,一说就说到修桥上。
丁一拍拍胸脯说,修桥的钱就包在我身上了。
张大叔抹抹嘴说:“这些年咱们村里的小伙子在外都混得不错,好多都学会了一些手艺,小栓子、铁柱子、三成成、二顺子……他们中间有修路的、架桥的、建房的……手上有了金钢钻,何必让外人揽去瓷器活呢?”
“是呀!请县交通公路设计室设计个图纸,其余的我们就自己干了!”众附和。
“不是吹牛皮”,二柱子举起酒杯,敞着怀,虽说已喝得醉眼朦胧,但他酒醉心明:“过去,我们这些野种,搬到吴家湾村抢饭分食占便宜,不料,十年河东转河西,我们什么也不占了,可那些纯种也还是那种毬屌毛,也没富到哪去。”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留影。
“真是!”张大叔接着话,又仰天喝下一大口“十年成酿”,伸出大拇指对丁一说:“好样的,你们这次下江南走西北可不像你爷爷当年闯关东,那个时候是去混穷,现在你们是去学手艺、开矿山、搞建筑,挣了钱成了气候,也长了我们外来户的志气呀!”
初春的秦南山野,依然有几分凉意,但一阵酒令之后,似乎个个都烧乎乎的,有了些以酒作邪的劲头。
丁一听到这些话不那么中耳,吴爷一家虽然没有来,但吴姓的乡亲们似乎个个都脸红耳赤的,心里好像也不是滋味。丁一想,多年来都是吴家一直压制这村里的外姓人,想起当年吴爷他们对待自己的父辈的态度,这点算得了什么,要再恨一点才解气,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这怎么是一个当老板的人的气度呢,不说是自己了,就是村里的每一户外姓人,现在哪一家不比他们过得好呢,还跟他们一般见识,即使要跟他们计较也只能跟吴爷计较,不,现在就连跟他计较也不是我们的气度。再说了,今天是自己请客,怎么能伤了和气呢。就打着圆场说:“张大叔、二柱子,现在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提那些干嘛?再说了当年不是都穷吗?谁不争食呢,就我们一家人,到吃饭时还抢着吃呢,生怕谁把锅里的饭给盛完了呢,大家说是不是呀!”
“是呀!是呀!可不是吗!”孙七爷说,“大家喝酒。”
气氛又开始平和起来。 [NextPage]
五
没几天,这话终于传到吴爷耳朵里:哼,黄鼠狼子能驾辕,谁还要辕骡?老子当年掌管事的时候,这帮狗崽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
吴爷的这句话可把大伙惹急了:“哼,宴请不到,还嘴里不干不净、口吐狂言!”
丁一本来一向文质彬彬,现在,也拍案而起,粗野起来:“娘的,老子不走了,我丁某不修好这座跨河大桥,就从他老头子裆下钻!”
看样子这老少两代人还就要真较上劲了。
要说吴家原本就是本地人,解放前村里还真没一个外姓户,张大叔、二柱子、丁一等几家外姓户都是被调整到这里的,他们的到来自然要分口粮、占庄基,吴家当然会不愿意,但这是上级定的,他们又怎么能奈何,矛盾在这就扎下了根。
吴爷是户主,他没能抵制住也伤了面子,心里就像吞下了无数只苍蝇那样不是滋味,就一直憋着,也总给这些外来户掣肘和难堪,几户外来客因为根基不硬也忍气吞声。
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就像一颗待爆的炸弹,修桥的事就像一根导火索,一燃即爆。
但是丁一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轻易去找吴爷论理的,只想默默地做,到后来出水才看两腿泥。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该做啥做啥,请设计、研究方案、做准备。
没想到吴爷还找上门了:“丁一,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你吴爷我过桥都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粮都多,你们才几天的小毛猴,手上有几个钱了就想在我头上拉窝了。”围观者越聚越多。
“哼!”二柱子早已憋不住劲了,把袖子一捋,气愤愤地说,“吴老头,过去,你在村里一手遮天,我们怕你,现在,状元村已不是你的天下,它是……”
丁一拦住二柱子说:“有理不在声高。征地款,那是企业建设赔偿群众的损失,任何人无权扣留。再说了,我们村也不富裕,这点钱是乡亲们的口粮钱,现在都拿出来用了,将来怎么生活呢?这些年我在外面是挣了些钱,但也是血汗钱,它也不是大河水打来的,捐献出来建桥,是为乡亲们今后的生活着想,没想到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
“小丁说得对,我们赞同,大爷,你是老糊涂了,要拿钱你拿,我们不给。”吴家三婶说。
“要给你给,我们不给!”大家异口同声。
“乱了,一下乱了。”吴爷不知所措,恼羞成怒:“丁一,告诉你,要是你修的桥,我今生都不从桥上过……”
这事一传出,便议论纷纷。
六
丁一要修跨河大桥,一个要投资两百万的工程,对于一个村来说,可是件很大的事。虽然他想吴爷不会来,还是提前派人请吴爷能光顾。
丁一是个细心的人,真害怕动工奠基那天被吴爷煽动村里会没一个吴姓的人来,那样会多尴尬。他让几个最要好的伙伴到村里挨家挨户都说了,建桥要用大量的民工,先给每个劳动力预付五百元的工钱,开工第一天请大家就去,在家没事的也都去给丁哥捧个场。
经济的杠杆作用是巨大的,农历二月十五动工那天,凡是拿到预付款的、懂事的人都去了。[NextPage]
这件事,在这山区穷县来说还是第一个壮举,开工奠基前,柳湾镇党委政府非常重视,对开工仪式做了详细安排。
动工这天,状元桥村无比热闹。
镇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全部到场,县交通局和包扶村的计划局也派主要领导参加开工仪式,加之丁一的朋友,村对面的公路旁小轿车停了十余辆。镇中小学数百名师生,穿着校服,擎着校旗,赶来表示祝贺。
镇上的锣鼓队秧歌队,也前来助威……
七
农历五月十五,大桥提前十天竣工了。
桥一切都是按照设计建造的,坚固的桥墩,宽敞的路间,平整的路面,白白的汉白玉栏杆,高大而雄壮,桥头刻着竣工的鲜红年号。桥修好了,这座桥叫什么桥呢?有人提议叫“丁一桥”,丁一对大家说:“没有这个必要,我看,不叫‘众人桥’就叫‘致富桥’吧!”
“哎,有桥就行,只要不再为涝水趟河操心就好,管它叫什么名呢。”丁一阻止了大家的想法。
从此,在吴家湾前的河面上就有了一座新的跨河大桥,村民们无论是下雨涨水,还是拉车驾辕就不用再趟水过河了,赶集进城,走亲访友,抬腿漫步那平坦如镜的众人桥上,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要走那些冤枉路了。夏天的傍晚村民们来到桥上看水乘凉,更是凉风飕飕无比的舒坦和惬意。
状元桥村的桥修通了,也被列入了县新农村建设试点示范村,支书吴保根参加了县新农村建设工作会后,信心百倍,迅速召开了村班子会议,研究村里新农村建设规划,首先要抓的是村庄建设,对旧村进行了全面规划,进行启动建设。其次呢,就是配合企业征地搞好农业生态观光项目的开发与实施,按照企业的设想,将这里建成以农产品加工生产线、绿色农产品种植示范基地、特色水产品养殖基地、特色水杂果采摘园的集农业科研、实践、观光为一体的农业示范园区指日可待,也会辐射带动更多的产业项目。
好些时日,人们见不到吴爷反剪着双手,颠颠赶集进城的身影了。
又过了段时间,县城女儿捎来口信,说丈夫去北京学习三个月,公公病了婆婆得照顾公公,自己上班太忙顾不上接送小女儿上下学,让吴爷去她家帮帮忙,吴爷是不得不进城了。
不凑巧下雨刚晴,河水还大,人几天都不能趟水过河,这下村子里开始骚动起来,吴爷不是说了吗,他不会走桥上过的,看他走哪条道?
清早,还是朝霞满天,可早饭刚过,一阵凉风从虎头山东边袭来,慢慢下起了小雨,看样子吴爷是不会等水小的。
半中午了吴爷出门了,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反背着,哈着腰,踏上了攀登虎头山的羊肠小道。
“大爷想当登山运动员啊?”
“大伯真是个一根筋……”
八
吴爷从女儿那回家的时候已是秋天了。 [NextPage]
吴爷回到家,很少出门,平日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盖新房、学技术、打工挣钱,也没人去他家转悠,大爷、大伯的叫了,就连老伴也忙乎着屋里屋外地跑,两脚不沾灰,两头不见天。
眼看着村里一座座楼房耸起,一畦畦田地隆起,一个个大棚撑起……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乎感觉到在这个村里有无自己都一样,反倒有了自己还成了多余,想着想着,一股莫名的凉意一下子从发梢凉到了脚底。
冬天,吴爷病了。确切一点说,他是心脏病复发。
此刻,吴爷满头大汗,口吐白沫,面色苍白。
“呀,这可怎么办?”吴老太心急如焚。
“老头子啊,你怎么啦,醒醒啊!”可是老爷子却不见了动静。
哇——吴老太一声大哭惊动了四邻。
“快叫丁一!”不知谁说了句。
很快丁一来了,是开着自己的小轿车来的。吴爷被抬上车也没醒,很快消失在去往县城的公路上。
当老汉再次醒来的时候,知道要不是来得及时,再晚一个小时就到阎王爷那报到去了,是多亏了丁一。
吴爷脸颊流下了两行无言的老泪……
作者简介:
王吉庆 笔名王石、路石、秦南斋主等,曾在《延河》、《青春》、《作品》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多篇首,现就职于陕西省柞水县委农工部政研室。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