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鸿琳

　　小城自古就是闽西北的重镇。

　　早年，潮州的盐，武夷的茶，赣州的纸，本地的木材都在这里交易，商贾云集，生意繁荣。因此，临江一条街酒肆赌坊花行林立，灯红酒绿，红粉销金，笙歌飘摇。江虽不大，可一到华灯初上，游船如梭，哗哗的桨声打破了金黄的灯影，箫鼓之声昼夜不绝，繁华景象盛极一时，有“小秦淮”之称。

　　小城民风剽悍，酒风盛行，酒肆名称也别具一格，媚香楼、桃叶渡、醉八仙、刘伶驻、清吟阁等等不一而足，门庭若市，酒旗招展，沿江一字排开，当然众多的酒肆中最出名的要数望江楼了。雕梁画栋的望江楼背水临江，据说门楣上那黑底鎏金龙飞凤舞的“望江楼”三个大字为清代才子纪晓岚所题。推开窗，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江中游船悠悠，两岸垂柳依依。对岸美女峰上慈恩寺碧瓦红墙，云缠雾绕，尽收眼底，晨钟暮鼓，悠扬可闻。

　　当然大多数来望江楼的客人并不是来观赏风景的，吸引他们的是望江楼花重金聘来的一个御厨。

　　御厨大号叫三公公，年过花甲，都民国了，仍留着一根花白的小辫，幸好小城天高皇帝远，没人跟他计较，那条小辫倒成了御厨的身份标志。御厨高瘦，脸白且光滑，爱着一袭长衫，说话细声细气，看人的眼神很是妩媚。据他自己说，20岁那年净身入宫，在御膳房当大厨几十年，侍候过慈禧太后、光绪和宣统皇帝的饮食。可大清说完就完了，树倒猢狲散，几千太监哭哭啼啼出了紫禁城，各奔东西。御厨餐风宿露一路南下欲回老家广西柳州，途经小城时身染重疾，躺在城外的一个小客栈里奄奄一息。也不知怎么就被望江楼的老板王鹤亭得知消息，星夜备轿将御厨接回望江楼，请来小城名医“赛华佗”精心医治，自己每日嘘寒问暖，亲自服侍，调养半月，御厨大病方愈。病愈的御厨欲辞行，王鹤亭挽留再三。一夜，王鹤亭捧上重金聘请御厨入主望江楼做大厨，不料御厨一口拒绝，说，宫廷御膳房的菜谱绝不外露，不可违了祖训。王鹤亭笑说，我不是要你的宫廷菜谱，只求你答应入主望江楼即可。还表示御厨什么都不必干，只要每天在望江楼露露面就行。御厨深感王鹤亭的厚爱，又想自20岁入宫，父母早已辞世，家乡音信杳无，回乡也不是办法，见王鹤亭把自己待若上宾，也就顺水推舟应允下来。其实王鹤亭看上的是御厨的名声，至于御膳这世上有几个人品尝过啊。你说是它就是不是也是，关键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而这个人非御厨莫属。

　　自从御厨入主望江楼，酒楼的生意爆满，食客如蚁，让王鹤亭赚了个盆满钵满，整天乐得像弥勒佛似的，恨不得把御厨当菩萨供着。

　　御厨每天清早在下人的服侍下用过早点，躺在床上吸完一锅大烟，然后捧着把紫砂壶，里面泡着王鹤亭亲自从武夷山购回的大红袍，慢悠悠踱进望江楼。高兴时就往后院的厨房溜一圈，那些厨子们见了，早早就停了手中活，叫声三爷，毕恭毕敬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出。御厨也不答话，看看大厨做出的菜，间或也会夹上一箸细细品咂一番，一脸严肃相。厨子们都诚惶诚恐，唯恐有什么差错。可御厨从不说什么，这更让厨子们觉得御厨高深莫测，私下里都说果真是御厨，真人不露相啊。

　　大多时候，御厨还是会在二楼的餐厅正中的那面檀木八仙桌上品茶，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食客见了不论是谁都会恭恭敬敬地唤声三爷。御厨此时总是含笑点头，一脸谦虚。有时候御厨也会到客人的酒桌旁转转，谦恭地问声如何？可好？食客们就很是受宠若惊，都说好好，有你御厨在这，哪有不好之理。都客气拉御厨赏脸入座，可御厨从不吃请。客人们都说，也难怪，御厨当年天天都给皇上做御膳，有什么没吃过啊。

　　因此，菜还是从前的菜，但因为有了御厨，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同样是一盘麻婆豆腐，食客们都说是望江楼的好。吃了望江楼的菜，个个都成了美食家，再到别的地方就觉得和望江楼没得比，不可同日而言了。小城的官宦商贾迎来送往必在望江楼请客，谁不愿意品尝一番宫廷御膳啊？一时间小城人都以吃过望江楼的宫廷菜为荣。

　　俗话说同行如冤家，望江楼生意红火，自然就影响了别的酒楼的生意，有些酒楼的老板就想方设法想把御厨挖走，这可让王鹤亭坐立不安。御厨可是他的摇钱树，哪能被别人挖走。所以把御厨看得比亲爹还重，绞尽脑汁变着法儿讨御厨的欢心，唯恐照顾不周得罪了御厨。无奈御厨清心寡欲，除了好几口大烟，别的也没什么爱好。御厨倒是知恩图报之人，从没有要离开望江楼的意思，并一再拒绝王鹤亭给他钱物，说钱乃身外之物，我一介老朽要那么多钱何用？后来王鹤亭也不知听了谁的主意，花了一大笔银子从怡红院把当家花魁小桃红包了下来，让她陪御厨吟诗作画唱戏，不料御厨大发雷霆，将小桃红赶出门。王鹤亭弄巧成拙，连连赔不是，回到后院还让二姨太一顿奚落，说王鹤亭真是老糊涂，哪壶不开提哪壶，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后悔得王鹤亭恨不得摔自己几个耳光。

　　这年冬天，袁世凯称帝，蔡锷、唐继尧在云南发动护国战争，在全国一片声讨声中，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一命呜呼。各省纷纷闹独立，城头变幻大王旗，军阀胡大麻子领兵开进了小城。胡大麻子行伍出生，嗜酒如命，自封大帅。听说望江楼有个御厨，高兴得手舞足蹈，说老子走南串北，啥没吃过，可就是没吃过宫廷的御膳，想当年慈禧太后一顿饭吃了一百零八道菜，老子今天也得去尝尝。领着一帮人马兴冲冲往望江楼而来。

　　王鹤亭早得到消息，早早迎候在门口。胡大麻子哈哈大笑着上了楼，一见御厨还留着条小辫子，哈哈大笑说，现在都民国了，你还留辫子，就不怕本大帅治你的罪？一句话唬得御厨面如土色。

　　胡大麻子笑道，今天老子高兴，不和你计较。你给我把整给皇帝吃的都给我整出来，让老子也开开眼，看看都有啥子玩意，把老子侍候舒服了，重重有赏！

　　御厨站着半天没挪窝。

　　胡大麻子见状，一拍桌子，骂道，他奶奶的，你还磨叽啥？老子还不配吃你做的菜怎的?！

　　御厨吓得缩起脖子，唯唯诺诺，显得左右为难的样子。在王鹤亭的一再催促下才战战兢兢去了后厨。

　　可过了半天，也不见上菜。胡大麻子本身就是火暴脾气，把个八仙桌拍得山响，口中骂骂咧咧。王鹤亭跑进跑出赔尽老脸，好话说了几箩筐，告诉说御膳得精工细作，来不得半点马虎，这才让胡大麻子没有发作。

　　菜终于上来了，先是清蒸海鲜、广肚乳鸽，后是乌龙肘子、灯烧羊腿。早已垂涎欲滴的胡大麻子抄箸就吃，可吃着吃着就皱起眉头，一脸狐疑问站在一旁的王鹤亭，这就是御膳，我看不像嘛。怎么咋吃咋没味?

　　副官也说，哪是什么御膳，随便一个饭馆也比你这强。

　　王鹤亭被这么一说，不知怎么回答，说实话，他自己也没吃过御厨做的御膳啊。就在这时，厨子端上了长春汤，胡大麻子舀了一匙，刚进口就“呸”地吐了出来，破口大骂，这是人吃的吗?咸死了，叫你那御厨给我滚出来！

　　站在一边的王鹤亭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从后厨把一身油烟味的御厨拉了出来。

　　御厨辫子也散了，衣衫不整，见了胡大麻子，哈着腰，连头也不敢抬。

　　胡大麻子把那盆汤泼到御厨脸上，骂道，你个鸟御厨，喂猪啊?敢蒙老子，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烧了你酒楼！

　　御厨全身筛糠般颤抖，哭丧着脸说，回禀大帅，我在御膳房是做饭的，从没做过宫廷菜。

　　你奶奶的，那你给老子做一套宫廷饭出来！

　　御厨面红耳赤，踟蹰了半天说，大帅，我是做面点的，不会做饭。

　　胡大麻子一听乐了，好啊，老子在北方吃惯面点，到南方来尽吃大米饭，憋死我了，快快，去给我整份宫廷面点来，他皇帝老儿能吃，我就不能吃？

　　御厨还不动身，只是不停地搓着鸡爪般的手，嚅嚅嗫嗫说，我只是做千层饼的，别的面点也不会做。

　　胡大麻子喝道，我管你什么千层饼万层饼，快快整来！

　　御厨豁出去了，说，千层饼我也不会做。

　　混蛋！那你会做什么?胡大麻子提起桌上的马鞭，“啪”地抽在御厨的脸上。

　　御厨惨叫一声，捂住脸，有血从手指缝里渗出来。御厨扑通跪倒，连连哀号道，大帅饶命，大帅饶命，我在御膳房是专门切葱花，往千层饼里放的。

　　你个狗奴才，气死我也！胡大麻子一脚踢倒御厨，掀翻八仙桌，还不解恨，让手下将个望江楼砸得七零八落，才气冲冲走了。

　　自那天以后，小城人再没见过御厨。有人说御厨被胡大麻子杀了，也有人说御厨无颜示人投河自尽了，还有人说，御厨连夜就出了城隐姓埋名回广西去了。

　　但最让小城人愤愤不平的还是望江楼的老板王鹤亭，都说他是个大骗子，不知从哪弄来个老朽来糊弄人，为商不义。

　　望江楼自此门口罗雀，不久王鹤亭郁郁而死，望江楼就败了。

　　当然，现在的望江楼还叫望江楼，门楣上的鎏金草书虽然年代久远，但依旧熠熠生辉，只是现在的食客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段往事罢了。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