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文学
驴三儿能干,也很会过日子。农忙季节里,干活的社员们见太阳转到头顶上,就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驴三儿:“几点了?”
驴三儿习惯性地抡圆了胳膊一撸袖口,露出腕子上的表:“差一韭菜叶不到十二点!”
全队里只有驴三儿带着一块手表,他也就认得三个表针都朝上赶齐了就是十二点。大伙儿这么说,一是提醒队长该下工了,二是为了看三儿接下来的反应。于是,就看见他收拾家伙准备往家跑。大伙儿都知道,他准是夹着腿,一路小跑跑进自家厕所里,解决内急去了。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驴三儿没了爹娘,30岁的人了还没娶上个媳妇。他时不时喝顿小酒。喝高了,也不惹事生非,躺在炕上哭爹娘。一口正红的现代京剧过门儿让他唱得嘹亮,甚至连锣鼓声都能敲到正点上,听得整条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停下手里的活儿,墙根底下的老人们眯着眼睛用脚跟着拍。女人和老人们听得耳朵里舒服、心里痒,想跟着哼两句儿,无奈一句词儿也没有听清,干着急。年青人听了只是一乐:“哼,又他娘的扒骚!”他们忘记了驴三儿大名叫清洁,没人叫。他们只知道驴三儿的嗓门像叫驴,斗大的字不识半升。
后来,驴三儿进城到建筑公司里当瓦工。由于他人高手大,一块砖在他手里像块糕,想什么样出什么样,砖墙砌的直又靓。末了,一甩大背头,哼着“哏咙哩哏咙”那叫一个帅!
同事们想给他找个媳妇,但看见他整天哼着京剧甩着背头的浪像,又怕他不会过日子。有人说他是没媳妇那个的,娶了媳妇就好了。
驴三儿的德性还真叫他们猜对了。
在大家的帮助下,驴三儿很快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家安在城郊的农村里,20里地的路程,每天往返于家与工地之间。他那辆自行车后边的工具袋子里,总装着一大饭盒午餐。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在食堂买过饭,待同事们从食堂打饭回来,他早就吃饱将饭盒收好。同事们谁也看不到他带的什么饭。一次,一个同事想看看他到底带的什么饭菜,驴三儿跟人翻了脸。大家都考虑到他刚成家,日子紧,饭菜不壮观,怕大伙儿小看,别无他想。有好心人就问:“三儿,日子是一天一天过起来的,别亏嘴伤了身。”
驴三儿一听,倒来了神:“这是什么日子?社会主义大家庭,我们是主人!主人能亏着吗?主人是想吃什么就吃,缺什么就”
他的一番话,使一些人觉得三儿这小子肚子里还真有玩意儿。另一些人听了,就当忙碌的工地上突然跑出一只戴礼帽的耗子,忙中看乐,并不与他较真。
工地上的领导见驴三儿能干,一天砌2000砖不用加班,活儿也是免检,就让他检查质量。他拿着靠尺,在墙上左右上下靠了半天说:“还行!”第二天又操起大铲,回到班组砌起了砖墙。队长找他回,他说不如干活痛快。别人说他不认得靠尺上的毫米,填不了质量单子。话传到他耳朵里,大怒:“丫挺的!好心当了驴肝肺。老子说了实话全叫你们拆了重砌,你愿意吗?”
驴三儿的确不识字,领工资每次都盖章。他不做质检员有他的道理,觉得大伙天天在一起干活、一起吃饭,说谁的不合格就得罪了谁,破了面子以后有事儿不好办。再说,驴三儿确实也不会填那些质检单。按他自己的话说这叫两好归一好,一不得罪人,二不受那洋罪。他干活是一把好手,也从不迟到早退,季季是能手,年年是先进。三五年下来,奖状贴了半面墙,屋子都显小了。
同事们知道了他家里的住房困难,想帮着他盖一间。驴三儿不答应:“工地上正忙,不麻烦大家了!”同事们怀疑他管不起饭,就不再争取。
驴三儿回到家,掀开屋前的那块苫布,砖、瓦、灰、石应有尽有。他自己现成的手艺,加上媳妇的两只手,两天的休息日,一间十平米的房子在门前接好了。孩子们高兴地搬了进去,驴三儿也踏实了,一蹩气乐了好几个晚上。
后来的两年里,逐渐兴起了水泥浇铸结构建筑,取消了瓦工。驴三儿不得不改行了。他说打洋灰是壮工的活,不算手艺,不干。技术工种需要文化他不敢去,他选择了架子工。开始成天跟铁管子卡扣打交道不如瓦刀顺手,他就骂大街:“丫挺的!有木头不用,偏偏用这冰凉梆硬的铁家伙。” 偶尔一次,他听别人说这些材料,哪一件都比砖贵,心里也就喜洋洋了。于是,工地的脚手架上又响起了驴三儿京剧过门儿的音乐。 [NextPage]
同事们见他那辆老飞鸽自行车磨出了红色底漆,夸那辆自行车为他出了力。驴三儿不承认:“天天驮着一个大活人,能不磨损?”别人说他工具袋子换得快,他说:“这是干活多。”驴三儿十几年下来,磨烂了十来条车外胎,压坏了好几个货架子,那两个大饭盒也换了好几茬儿。
夏天的天气长,五点钟的太阳还火辣辣热。驴三儿下班后嫌天气热,就不着急回家,先在更衣室睡上一大觉。醒来后,拿两个空水泥袋塞进工具兜,看看天色已黑,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回骑。他不会欣赏夏日里的月色,更没有享受夏夜的凉爽,看准了一块麦子地,一头冲了进去,大把大把地揪起麦穗来。
两支烟的时间,两个袋子装满了。驴三儿麻利地将两个编织袋捆上自行车,还没有走出地头,就被两个人喝住了:“老丫挺的!今天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场院里正缺少人手,给我们干一夜活了事!”
驴三儿不想去,就装聋哑,听着人家骂,他就自己扯耳朵、卡脖子呜哩哇啦学驴叫。人家看他聋又哑,就拿过来一根绳拴了他的手当驴拽着走。刚走几步,驴三儿就栽倒在地吐白沫。人家使劲掐他的人中,他就闭着眼乱蹬腿。人命关天,人家怕他死,想给他放放血。身上没有带着针,其中一人随手从腰里取下镰刀,说要给他穿鼻放血。那冰凉的利刃还没有挨上驴三儿的脸,他就“哇”地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那两个人凑过来,一阵老拳劲腿揍得他说出了一句人话:“再打,我可就给你们干不了活啦。”驴三儿乖乖地随着人家到场里打起了麦子。
场院里的麦子打完了,人家催他快滚蛋。
劳累了一天半夜的人们倒在麦秸上睡了。驴三儿走到半路上,心里想着场院中小山丘样的一堆麦粒,贼心痒:“丫挺的!不能便宜了这帮孙子!”他调转自行车,偷偷摸摸回到场院里,贼一样的速度摘下工具袋,装满两袋麦粒,又贼一样的速度把它捆好,骑上车,一路狂奔到了家。
第二天早上,驴三儿让尿给蹩醒了,刚打开家门,看见一个人拎着工具兜子站在门口。他觉得那人手里的工具兜子眼熟,仔细一看:妈耶!全傻了。
“这个是你的?”那人指着工具兜子问。
驴三儿看看四下里没人,伸手去接。
“拿麦子来换!”那人不给他工具兜子。
驴三儿乖乖地搬出两半袋麦子,换回了工具兜子。他想起来,昨天夜里只想到偷麦子,把工具兜子落在了场院里。
夏天的阳光早上就灿烂。阳光照得驴三儿打不起精神,他骑着车慢慢地往工地走,边走边想:昨天夜里,明明是装满了两口袋麦子,怎么今天就剩两半袋了?
唉!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现,幸亏孩子们都没有看见,否则,就不是孩子们心目中的那个得了一屋子奖状的爹了。这事传到单位里去,就糟透了。农场的人怎么找到自己家门口的呢?他不愿意再想它了,反正单位也没有人知道。
马路上骑车的人很多,三儿的两条腿就是使不上劲。他忽然发现漆黑的马路上,一道雪白的大米流成的线特别扎眼。他赶紧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赶,发现一辆自行车上的口袋正在往外漏大米。漆黑的马路上一条明显的白色米线,在那车后拉得老长老长。
驴三儿一头栽下车来,磕得满嘴流血,浑身上下一身汗水,凉凉的。
工地上的书记在厕所里碰见了驴三儿,看他嘴肿得像个猪八戒,就问:“摔啦?” [NextPage]
驴三儿一手捂着嘴,一手拽着裤子方便,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书记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
“下班回家帮老婆干点活儿,别老在单位瞎磨蹭,成天家走黑道,迟早栽跟头!”
驴三儿方便完了,抖搂着裤腰说:“不是那啥是不是那啥”
“什么是不是,那啥那啥的,作了贼啦?!”
驴三儿手一哆嗦,裤子掉在地上,全裸了。
书记看着他说:“烫手了吧!”说完,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人们看见驴三儿嘴像个猪八戒,就逗:“三儿,叫鹰抓了还是狗啃了?”
驴三儿捂着腮帮子依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恐怕是媳妇啃的吧?”
驴三儿就苦笑。一笑,嘴裂开了,流了满腮帮子血。
驴三儿没有过多久就退休了。因为是先进,算内退。几年后,听说驴三儿死了,三四个儿子,没有丧葬费。据说还是亲戚出钱给他送了葬。
驴三儿的单位里因为没有了他的京剧过门供大家消遣,就传开一个传说。
“一个饭盒就能盖两间房。”
“不信?”
“一个大饭盒正好装一块砖。”
“这是真的?”
“饭盒里还能装脚手架卡扣哪,一个十多块钱。”
“天哪!”
这是真的!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