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华栋
有时候,生活中确定不会发生的事情,也许突然会在你的生活中发生。昨天,我就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我最近买了一本英国作家德?昆西的中英文对照本散文著作《论谋杀》,从三联书店回家之后,我在细心翻阅和盖上我的藏书印的时候,发现我遇到了一本错版书——这本书其中有一个印张的篇幅,也就是有整整32个页码,被装订反了。我有些恼火,觉得自己在买书的时候应该仔细地翻翻,怎么这么粗心呢?于是,今天早晨开车出来的时候,我就特地带上了这本错版的《论谋杀》,打算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到三联书店里去更换一下。整个上午,我都在办公室忙碌,快到中午的时候,在MSN上,我忽然看到我的朋友,诗人、小说家楚尘——他如今已经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出版策划人,他说要过来到我这里吃午饭,就吃我们杂志社小食堂的饭。我就等他过来。中午12点,他准时到了,然后,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本《论谋杀》,递给了我,说,这是他新近策划出版的书,送我一本。
我当场就惊呆了!因为这套书一共有20多种,而他,竟然恰好带了这本我错版的书送给我,事先我既不知道这套书是他策划的,也不知道他会送书给我。而鬼使神差,他给我的恰好就是这本《论谋杀》!因此,我当时几乎是流出了激动的眼泪,两个爱书之人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也许,这是上苍报答我喜爱书籍——这已日渐衰朽的癖好——从而带给我的一个小小的奇迹吧。
但是,我要说的事情,和楚尘没有关系。错版书这件事情,让我想起来我今年8月到达新疆喀纳斯地区采风的时候遇到的另外一件事情。具体说,实际上,我是遇到了一个人。
今年8月,北京酷暑难当,我和另外一个朋友去新疆北疆的喀纳斯地区去旅行。过去,我没有去过新疆,只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个叫喀纳斯湖的地方,如今是中国最美丽的地方之一。我已经去过中国内地大多数的风景名胜区,觉得论山水,也就九寨沟值得一看,其他的因为被旅游业的改造,也就不过如此了。我想倒是那些至今还没有怎么开发的西南地区,比如贵州、云南、西藏的一些冰山大川中那些还没有怎么被命名的地方,是值得一去的。如今,最美丽的风景,全部都隐藏在高山密林之中,过去由于交通的原因,人迹罕至。现在,人们凭借现代化的交通手段,终于可以比较轻松地到达这些地方。
8月底,盛夏时节,新疆也很热,不过,新疆的温差很大,而这个季节是去新疆的最好的季节。我们飞到了乌鲁木齐,然后又坐汽车,一路向西走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到达了阿勒泰市,在市区里过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我们驱车北行,前往藏在阿尔泰山深处的喀纳斯湖。汽车在海拔逐渐升起来的山间急速地盘旋,依次越过了戈壁、秃山、高山草甸,最后在布满了松树和桦树的高山间盘旋。一条蓝色的河水蜿蜒在公路的边上,似乎我们渐渐地进入到了画幅之中。最后,在拐过了一个山岭,我打开一点车窗,感到有一阵凉风吹了过来,我想,附近一定有大片的水域。果然,在正午的阳光下,白云在天空中飘浮,山脚下出现了一块蓝中带白的玉石一样的大湖喀纳斯湖。它是一个高山湖泊,依靠阿尔泰山主峰的冰川融水,最后形成了沿着一道峡谷流淌的河湖系统。因为水中含有大量的钙质,所以,看上去水色呈现出蓝白色——有些不真实的梦幻般的色彩。
到了湖边,我立刻被眼前的美景所打动,下了车,我迫不及待地向湖水冲去。喀纳斯湖地区实在是美丽无比,有着瑞士附近的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特点。尤其是一些树叶正在变黄的漂亮的白桦树林,细弱的树干挺拔直溜,树叶在风中抖动,发出了奇特的哗哗声。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就在喀纳斯湖附近的各个景点游玩,也攀爬到了可以俯瞰整个喀纳斯湖的小山头,在观鱼亭里,察看湖水里有没有出没的水怪——大红鱼。但是,我没有发现。我们还到附近的一个蒙古人的支系、图瓦人的村落里,看他们酿马奶子酒,擀毡子。我们还乘坐快艇,在喀纳斯湖的六道湾戏水,一直到达很远的湖泊上游,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见近在咫尺的白色冰峰。据说,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就是从那里翻越了阿尔泰山,直出中亚,一路打到了欧洲,很快就占领了无比广大的地区。
我们准备在第三天一早就要离开了。可是我似乎觉得还没有尽兴。在头天的下午,我中午喝了很多马奶子酒,有些醉了,就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同行的朋友给我留了一张纸条,说他们去湖泊的下游月亮湾一带漂流去了。
我觉得头疼,就走出模仿北欧别墅风格建造的尖顶木结构的宾馆房间,一个人往一片由松林围成的空地走过去。我很快就看见了一匹黑马,身上没有鞍鞯和缰绳,一边甩着长长的鬃毛,一边打着响鼻,慢慢走着,在埋头吃草。我向它走了过去。但是,它很警觉,即使它不抬头,也似乎知道我在向它靠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就是和我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仍旧在埋头吃草,对我不怎么理会,可是,又在戏弄我一般,就是不让我靠近它。我觉得很恼火,干脆跑着向它冲过去,它才扬蹄向一片后山林飞速跑去了。
我跟着跑了过去,我想抓住那匹马。我沿着一面到处都是鲜花盛开的山坡向上攀爬。我立刻被脚下的野花吸引了,这些野花竟然有十多种颜色,让我眼花缭乱。不断地有蚂蚱和蝈蝈在我眼前的草丛里蹦跳,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很快就爬到了半山腰,可是,那匹马跷着健美的臀部,继续引诱我,躲进一片树林不见了。我汗流浃背,很失望,眼看着马匹钻入了一片松树林里,不见了。
我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一棵松树边上,准备歇息歇息。然后,我看见了一个人,用毡帽盖着脸,正躺在树下,嘴唇在动,嘴里还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看样子,像是一个哈萨克族牧羊人,正在那里休息。[NextPage]
我正准备离开,忽然,他开口说话了:“陈林,是你吗?”
我惊呆了,这不是宿作东的声音吗?难道,他跑到这里来了?我站在那里,看他把帽子从脸上拿掉,一跃而起,向我露出一嘴的白牙,哈哈一笑,“我一听你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是你!”
我非常惊喜和诧异,我仔细地端详他。果然,几年没有见,这个家伙变化太大了,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很密集,不认真看还真认不出来他了。“真的是你吗?你这家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接着,我们就很高兴甚至是狂喜般的拥抱了。我立刻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只有游牧民族才有的羊膻气味儿。看来,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们找了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坐下来,他给我还铺了一块羊毛毯子。“我到这里,已经4年了。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叫宿作东了,我有了一个哈萨克名字,我叫艾多斯了。”
我更吃惊了,问他,“你改名叫艾多斯了?”
“是的,我现在就叫艾多斯。这是一个哈萨克族老人给我取的名字。因为,我有了一个哈萨克名字,我才能够真正地融入这片土地。你知道我的名字——艾多斯,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我不懂哈萨克语。”我觉得很费解。
“是月亮的朋友的意思。我,现在是月亮的朋友。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
他提起了月亮,我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就迅速地复活了。关于他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像潮水一样地掀了起来。我们是大学同学,一同度过了四年时光。宿作东是一个敏感的诗人,他是黑龙江漠河人,自小就和大山亲近,熟悉大自然对人的影响。一进学校,他就成了学校里的活跃人物,经常参加和举办各种活动,组织诗歌朗诵会和戏剧表演比赛。不过,因为一次爱情的失败——当时他喜欢一个外文系的漂亮女孩子,没有成功,加上他曾经带领学生和学校食堂闹了一次罢吃饭运动,被学校处分之后,这个家伙多少受到了一些打击,有一阵子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开始自闭了。当时他的一些行为很神秘,甚至算得上古怪。比如,我记得,在1990年的某个时日,春天里,晚上的时光,我和女朋友在校园外面的小山上幽会,结果,在山顶上的一片松林里,看见他一个人拿着一把木剑在狂乱地舞动,嘴里大喊:“月亮!月亮!我要邀请你和我一同舞剑!”还有一次,在我们的宿舍里,我半夜感觉到有点异常,醒了过来,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一个黑影子坐在我的床边,月光诡异地洒在他身上,脸是一片黑影,身子却是白色的,实在是吓人,我立刻被吓醒了,“你是谁?”我恐BU地尖叫道。
“是我,宿作东。”他默默地回答。
“你你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他——他睡在我的上床,是不应该来坐到我的床边的。
“这里月光很好,月光很好。”他喃喃自语,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又爬到上铺睡觉去了。
总之,这个家伙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变得有些神经、神秘、神叨叨。这类事情经常在他的生活中发生,弄得一些女生都有些害怕他了。不过,他的诗却越写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了。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广州,在某个区政府任职。我觉得,这个家伙这种状态,到了广州那样的商业城市,能不能适应呢?但是后来,传到我的耳朵里的,有他投江自杀的传闻,也有他给一家石油公司写了一句特别棒的广告语,得到了100万元的传闻,两种结果相反的消息让我有些疑惑。但是后来证明他没有自杀,而是活得很好。他到了广州生活状态也很神秘,不怎么和同学往来,关于他的说法都是自相矛盾的。
但是,几年之后,我见到了他,就觉得他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这时已经是1999年了,他来到北京是代表南方一家有名的地产公司,作为北京地区的总经理,运作房地产项目的,他是一副挥金如土、挥斥方遒的气概,带着大量的资金,来北京做大的房地产项目。我们偶尔接触一下,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一些报纸上看到他。他拿地、搞规划设计、卖楼都非常有魄力,专门在财富扎堆的朝阳区CBD地区运作地产项目。这个区域是以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建筑群为核心的一个商务区,高楼大厦和写字楼荟萃,也是北京最国际化的建筑景观区域。我知道,在这个地方成功运作房地产项目的,除了任志强、潘石屹这样的专业地产商人,就是一些资金与背景都特别深厚的地产商,一般人是很难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折腾开来的。可是,这个宿作东,昔日的诗人和神经质,昔日的自闭症患者和遁世者,昔日的恋爱失败者,变成了如今的房地产弄潮儿,他竟然在北京的核心地区,折腾出一个商务建筑群的项目来,不能不说,我对他是刮目相看,也不能说我的内心没有震动。因为,我们谁都没有料到这小子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一个地产明星。至于他是怎么崛起的,有不少的传说。几年之后,一个做房地产业报道的记者朋友告诉我,一开始,他基本上是用空手套白狼的方法,做房屋中介代理,一举成名,然后被广州一家相当大的股份制地产公司的董事长看中,让他坐了直升机,担任了总裁助理,开始了他传奇般的经历。这些,在我们偶尔的见面聚会中,他从来都不和我说,总是在谈北京地产的情况,总是一种意气风发、气吞山河的架势。[NextPage]
我知道,地产界里的黑幕很多,到处都是政府里的某些人和地产商勾结在一起,通过土地搞黑幕交易的事情发生。可是,他搞不搞那些场外交易?搞不搞行贿受贿?我从来都不问他这些事情。有一天,他专门让司机来接我去吃饭。坐在他的宝马760宽阔的后座上,司机沿着东三环行驶,从三元桥开始一直到双井桥,一路向南,我看到的都是鳞次栉比的亮晶晶的玻璃幕墙大厦群,这都是这个镀金时代里的财富象征物。但是,我却厌恶眼前的景色,因为,我在上海、深圳,甚至是香港、芝加哥、纽约,都见过这些劳什子,我一点也不喜欢,一个建筑师还把这些玻璃幕墙大厦称作是“人工屎林”。可是,宿作东喜欢,他历数一幢幢大楼的名字和高度,每座高楼都可以叫出名字,“这个,是财富中心大厦。那个,叫做银泰中心,有248米高。啊,那个正在焊接的钢筋水泥建筑,是国际贸易中心的3号楼,有330米高呢。你看,我的项目就是那个——”我顺着他的手指给我的方向,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玻璃建筑,正在他刚才提到的那些建筑的中间,顽强地崛起着,生长着。那些建筑如同工业时代的一种很古怪的蘑菇,没有人性,但是却有着诱惑人的致幻力量。
我当然很佩服,我必须说,宿作东现在是这个城市的新弄潮儿。在北京,几年下来,他攻城掠地,成功地运作了几个大型的房地产项目,实在是一个奇迹。而且,他还和我做了邻居。我住在一个低密度的社区里,他则在隔条马路、靠近温榆河的一个别墅区,买下来一幢别墅,走路的话,离我的住所只有10分钟的路程。所以,我经常去他那里玩儿。不过,他还是一个人,30出头了,一直不结婚。尽管他的身边总是有漂亮女人,使我眼花缭乱,可是,他似乎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你也该结婚成家了。”我说。
“我们不谈这个话题,我们不谈感情,这个没有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2003年了,在他的那个外表看上去像是一个滑稽的儿童乐园的别墅里,他对我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厌倦感。”他目光炯炯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又转到了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高更的作品《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复制品,据说,是深圳一个专门临摹世界名画的村子——大芬村的村民们临摹的。挂一幅临摹的世界名画实在是品位低下,我说他他也无所谓。“你看,最近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昨天,我在地铁里,看到了一个叫罗红的人,拍摄的很多非洲的照片。啊,那大片的红色火烈鸟在湖面上,大群的斑马在草原上奔驰,大象、老虎、狮子和鳄鱼,就在你的眼前跳跃。我想我应该改变生活方式,应该像罗红那样,去一边旅游,顺便搞搞摄影。”
“那你可以继续写诗啊,写诗现在已经是休闲阶层的事情了。”
“可我现在已经写不出诗来了。”他扔给我一本杂志,封面是另外一个地产商人黄石在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照片,照片上,黄石在奋勇地沿着一条冰山的脊背在攀缘。“你看,黄石已经都爬上了珠穆朗玛峰,虽然,你知道吗,要是没有那些天生擅长在雪山上奔走的夏尔巴人和藏族人做助手,他很难爬上去,可是,他毕竟是上去了,而且不光如此,他还攀爬了很多高山。”
“难道,黄石他不打理地产公司的生意了吗?就整天爬山?”我觉得还是有些怀疑。
“他有很多能干的公司同事和下属啊。再说,现在的通讯手段,即使你在喜马拉雅山脉里,照样可以通过卫星电话指挥做生意啊。”
“我感到你最近情绪不太好,而且,似乎心事重重。”
“我萌生离开地产界的念头了。”他坚决地说。
随后,由于一位主管城市建设的政府官员的倒台,我就开始听到关于宿作东的一些传闻,传说他出钱利用女模特搞过性贿赂,搞定过一些政府官员;又传说,在拿地的时候他有很多不法行为;还有传说他在整个项目运作的过程中,除了自己应该得到的,他还贪污了不少。总之,不知道他在哪个环节得罪了哪些人,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情,他的处境开始不妙了起来。于是,某一天,他忽然就人间蒸发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上门去敲他那幢像儿童乐园一样的别墅的门,那里从来都没有人。又过了两个月,我再去他家,发现房屋已经换了主人,他彻底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然后,就是在2006年的夏天,我在阿尔泰山的一面草坡上,遇到了他。
他让我在这里待上一个月,“现在,正是山上最好的时候。秋天了,一切都在收获,而且,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要从山上向山下转场了,而转场的过程是很有意思的。我希望你留下来,体验一下这种伟大的、也许总有一天要消失的游牧生活方式。你留下来吧。”
看着他热切的眼神,我想了一会儿,同意了。这天傍晚,我先到山下的旅馆,告诉我的同伴,我要在山里再待几天的决定,同伴觉得有些不能理解。“你要待在这里?再过一个月,就要大雪封山了呀。”
“不用管我,你们不用管我了,我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当天晚上,我就住到了山坡上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还是觉得他的这个名字有点儿古怪的陌生感——的帐篷里,就着煤油灯,和一种太阳能灯,和他彻夜地长谈。我很惊异地听他给我讲述他三年来在这里的生活。他隐名埋姓,来到了这里,给一些贫困地区捐款修建了几所学校,然后,要求成为一个当地牧民。他的要求被允许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有人去打听,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说,他就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牧羊人。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在这座山那边靠近边境的一个地方,他扎下根来了。一开始,他买了20只母羊,在那年冬天,这些母羊都产下了羊羔。到了春天,他就拥有了自己的一小群羊。他和那些哈萨克牧羊人一样,在春夏之交的时候,赶着羊群,沿着草地,一路让羊群吃草,慢慢地翻山越岭,向阿尔泰山脉深处进发,到达这里的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一路上,风餐露宿,住在临时搭建的毡房里。他就这样一点点地学会了游牧生活的技能,包括给羊打防疫针,做药浴,防止口蹄疫等疫病的发生。而在这里放牧,虽然是在山间游走,也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放。按照各家各户达成的默契,每家每户在放牧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线路,在春牧场和夏牧场也有自己的大致领地,互相很少进入对方的牧场范围。到了秋天,在大雪封山前的一段时间,他又要赶着羊群下山,翻越一座座高山,逐步地降低海拔,一路上沿着传统的牧道走,最后还要经过一片荒漠和戈壁滩,最后到达冬牧场,也就是县城附近的一个定居点,在那里待上一个冬天,还要准备好过冬的牧草。
“你,这样生活,一直没有一个帮手?也没有老婆或者……女朋友?”我总是很关心他的私人生活。[NextPage]
尽管光线不那么强烈,他的眼睛仍旧显得很黑亮,也很亲切。他带着一种豁达的笑意,“哈哈,我还是一个人。习惯了,这样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帮手,因为,毕竟,说实话,我又不用靠放羊来维持生活。在银行里,我还有点积蓄。但是,我很少动用。其实,就是那天我和你谈论高更的画的时候,我就产生了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的念头。我当时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我的确游走在一些危险事情的边缘,我在一个网中间,我在某个利益的链条里面,于是,我先是感到了害怕,然后忽然觉得商场没有什么意思了,我要赶紧选择过另外的一种生活,而且,在商场上我已经得到了那种高峰体验,我满足了,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实际上再那么运作下去,我可能就要进监狱了。于是,我就到这里来了。”
他这么说,我立即联想起来今年展开的反商业贿赂和社保基金案件的查处,很多案件都牵涉到官员和地产商人。看来,他后来要是仍旧在做地产,我就只能在监狱里见他了。
我留了下来,和他住在一起。他的毡房驻扎在山坡下面的一片空地上,每天的清晨,我就和他一起骑马把羊群向一面山坡上赶去。而我骑的马,正好就是那天调皮地引领我见到了艾多斯的那匹马。马是黑色的,眼睛非常地俊美漂亮,有着长长的挥洒自如的鬃毛。这是一匹3岁的公马,它的母亲,现在是艾多斯的坐骑。我很久没有骑马了,因此适应性训练了半天,我就会了。在山坡上骑马是需要技术的,我掌握得很好。而放牧似乎很简单,当羊群在一面开阔的山坡上像棋子一样地散开的时候,就不需要管它们了。
这个时候,我和他就一起坐在小山坡的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的羊群,在自由地漫步,埋头吃草。太阳很快升起来了,阳光一瞬间就把一切,把天地之间的一切给点燃了,给大地涂抹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色。人、树和石头都有了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在迅速地移动。我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非常愉快。我和他聊起来过去的很多朋友和同学,岁月似乎已经漫漶了,他们都不怎么清晰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对于我也是久违的,我的身心逐渐地放松下来,那种在城市中养成的快节奏的紧张和焦虑感,没有了。
以后的一些天,白天里,我们就骑马在山林间游走,饿了,就啃一点馕,吃一点牛肉干,渴了,就喝一点他一个军用水壶里面的水,和一个皮囊里面的马奶子酒。困了,我们就随便地在山间的树荫下面打瞌睡,听那些哀叹秋天的虫子们在草丛里使劲地鸣唱。我感觉时间发生了变化,像某种流体那样缓慢了下来。天地之间,总是有云,云在缓慢地移动,有时候甚至不移动,让我觉得很奇怪,可是有时候,云又游走得特别快,仿佛有什么在追赶着云彩,但是不怎么下雨。大自然带给了我全新的一种体验。
在这里有一种说法,在阿尔泰山上放的羊,羊肉非常好吃,因为这里自古就是黄金的产地,一些地方还埋藏着金山,阿尔泰山就是金山的意思。因此,这里的羊有“走的是黄金道,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的说法。的确,山泉是随处可见,而野生的贝母和其他各种中草药也很多,都是羊群爱吃的植物,这些走着黄金路、喝着矿泉水、吃着中草药的羊,自然也是膘肥体壮,羊肉也就很好吃了。每天,到了傍晚,需要把羊群赶下山了,我们只要将头羊往下山的道路上一赶,羊群就开始跟着头羊,往山下的驻扎地走去,非常听话。我们则骑马在羊群左右包抄,一直把羊群聚拢到一个由木桩和铁丝圈起来的简易羊圈里。在骑马快到毡房的时候,我骑的马差点摔倒了,因为它一脚踩到了一个草原田鼠的洞里了。山地草原被田鼠破坏得很厉害,不过幸亏我骑的这匹马非常地机灵,才没有马失前蹄。
艾多斯、月亮的朋友、宿作东,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叫他比较好。我对他的新名字总是有些不适应,可是,他的确用了3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牧人。比如,他和那些哈萨克牧羊人一样,有着一个绝佳的本领,就是在自家的羊群经过眼前的时候,能够快速地数清楚自己的羊,不会有一点差错和遗漏。即使是别人家的羊混入到自家的羊群里面了,也可以马上看出来。到了晚上,我发现,草原上夜空的星星特别密集,因为大地很暗,相互之间距离很远的一户户毡房里面,只有门缝里才泄露出一点光线。可以听见哈萨克妇女炒菜的声音,也可以闻见飘散过来的炊烟味道。现在的哈萨克牧人们,也可以在毡房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和使用太阳能灯具和炊具了,生活的形态朝现代化变了很多。用柴火做饭,越来越少了。
晚上,我们在毡房里,就着太阳能灯光,我看他在阅读一些古代波斯诗人的诗集,我问他:“艾多斯,老宿,你还写诗吗?”
“写呀,怎么不写呢,你看——”他取出来一个小皮箱,皮箱的边都磨亮了,他打开来,从里面拿出来厚厚的一叠叠的纸,递给我,“这些都是我在山上的时候写下来的。”
我接过来,贪婪地阅读着,啊,真的是,都是一些非常美好的诗篇,这些诗篇,是一个人的心灵非常安静的时候才能写下来的,和他以往的风格,已经大为不同了。过去的那种紧张、焦虑和撕裂感,都不存在了,出现的是和现在的景色、和他的心境、和大地紧密联系的诗歌。我说:“给我带走一些吧,我认识一些刊物的编辑,让他们看看——”
他从我的手上把那些诗稿夺了回去,“不不,我不想发表。我现在写诗,不再是为了发表了。就是为了写而已。我们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已经是诗了。我不会再发表诗歌了。”
我也在那一刻理解了他。[NextPage]
时光迅速地流逝,很快就过去了很多天。在山区牧场,我真的有一种乐不思蜀的感觉。在山里,我的时间概念也发生了变化,一般以太阳、月亮、白天、黑夜的自然变化来安排自己的活动。现在正在转向秋天,山下来收羊的维吾尔族贩羊人也上山了,他们开着卡车,和哈萨克牧羊人进行着交易。一些牧人会在转场的路途中,卖掉一些羊,换一些现钱。一车车羊就那样被拉下山了,被运到了石河子、乌鲁木齐这样的大城市,甚至空运到北京,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好食物。艾多斯也卖掉了几十只羊,得到了几万块钱的收入。“这点钱,几年前是不是你一顿饭的饭钱?”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感觉完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还看到,一些大概是浙江人或者是江苏人构成的小商贩,一手拿着挡狗的棍子,一手提一个很大的袋子,来到哈萨克人的毡房,给哈萨克妇女和孩子们兜售衣服和各种生活用品。这个时候,狗吠声、孩子们兴奋的跑动声和妇女们展开的漂亮的衣衫,使得高山草甸上充满了欢乐,也使我很喜欢看到这样质朴的画面。不过,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的,使我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艾多斯,月亮的朋友,宿作东,他寻求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又能够坚持多久?
很快,我就跟随他开始进行转场了。这是游牧民族最为重要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之一。在下山的牧道上,我看到一家家、一户户的牧民,正在川流不息地依次向山下的冬牧场转移。在艾多斯的指导下,我和他一起把毡房拆掉,把毯子、毡子都卷好,把所有的生活物品捆好,按照体积大小,放到马车上,然后出发了。我们要逐步地向海拔低的地方转移。从夏牧场转移到冬牧场,一般需要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牧民们必须在大雪封山之前,将羊群赶下山。这个转场的过程是走走停停,需要羊群边走边吃草,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尽力地抓膘。我和艾多斯就那样从有着很多松树和云杉的山林里,逐步地过度到了高山草甸上,后来,又来到了低地地区。不久,我就看见,在低地的边缘,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200多公里的戈壁滩。过了这片戈壁滩,就是他要去的过冬之地。
按照计划,第二天,我就要和他分手了。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20多天了,秋天在加速地从爽朗的天空中俯冲下来,而且很快,冬天也要来了。可我必须要了解到答案,那就是,他为什么愿意消失在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里?为什么他要改掉自己的名字,从而成为“月亮的朋友”?他什么时候才结束这样的生活,然后回到他过去的生活状态里?或者,这是他永远的选择他不会再改变了?我们坐在夜空中全都是星星在闪烁的草地上,我的内心洋溢着一种奇特的感动,问他这些,然后,我听他告诉我的答案:
“为什么我要叫月亮的朋友?因为,今天,你看,月亮几乎都看不见,可是在城市夜晚那耀眼的灯光的河流、甚至是海洋的辉映下,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能够看到这样美丽的、璀璨的星空吗?一定看不到。可以说,我也许就是愿意看到这样的星星,才来到了这里。三年来,我觉得我过得非常幸福,内心很安详甜美。除了星星,我还有那么多的自由,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孤独,因为,我在这里有很多的朋友,哈萨克族的,还有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和岩石。比如,每年到山上,我都可以看见去年我就认识的树木,它们都用新的面貌、新的姿态欢迎我。我还认识很多块岩石,它们一直在和我说话,低语。这些是没有人知道的。年年的云彩都在天空飘浮,可是,你知道吗?很多都是我过去认识的云彩啊,它们很快乐地和我打招呼,然后继续漂移。那些去年已经衰朽的草,今年又开放了鲜花,这鲜花,就是去年那些草的儿女,仍旧有着我见识过它们的母亲的美丽面容。但是,我还不是一个返回大自然的那种自然主义者,我现在的生活,在你和你们看来,仍旧很艰苦,比如春夏秋冬,我都要为了我的羊群、牛和马忙碌,我要奔波在几百公里之间,我要注意天气的变化。假如遇到了雪灾,我一样要遭受巨大的损失,假如羊群得了口蹄疫,那么我也同样要承受牧民们承受的一切。我还要准备过冬的牧草,要准备很多。可是,我从一种生活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生活形态,我接近了我内心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我要成为月亮的朋友。我现在就已经是了。至于我什么时候想回到城市里,或者我一直待在这里,我都说不好。是的,也许还有爱情的因素。你知道吗,我大学追求的那个女孩子,她后来到了澳大利亚,在那里,她嫁给了一个澳洲牧场主。后来,那个牧场主死了,给她留下了很多的牛、羊和马,她现在成了一个牧人。我不能确切地说我还爱着她,但是,我想,我现在也是一个牧人,我们都在一样的月亮下面放牧,我因此体验到了一种深深的、类似呼吸一样的对她的想念。可这就够了。我不会也不想去打扰她,也不想被打扰——我不知道,现在,我说清楚了吗?”
此时,天已经亮了,我和他聊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听明白了,但是,唯一的答案是,他现在是月亮的朋友——艾多斯,不再是而且永远都不是宿作东了。
天亮了,他要骑马赶着羊群穿越眼前那200公里的荒凉戈壁滩,而我,则要沿着相反的方向,去飞机场赶飞机。我们郑重地握手告别,“可惜啊,你不能带走这匹黑马,它很喜欢你。不过,你再来了的话,它仍旧是你的坐骑。记住,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一定要保密啊。因为,我现在,甚至永远都会是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然后,他翻身上马,继续着他的旅程,带着他的羊群和马匹。
我目送他离去,我默默地念着,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看着他逐渐地消失在眼前戈壁滩上浮动的蜃气中,消失在一片大地的空茫之中。
【作者简介】邱华栋,男,1969年生于新疆,河南西峡人。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城市战车》、《夜晚的诺言》、《蝇眼》、《正午的供词》、《花儿花》等6部;小说集《黑夜河流上的闪光》、《都市新人类》、《别了,十七岁》、《把我捆住》、《城市中的鸟群》、《哭泣游戏》,诗集《花朵与岩石》、《从火到水》,随笔《城市的面具》等各类著作三十余部,三百余万字。曾获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山花》文学奖,1996年《上海文学》小说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韩等文字。现在北京某杂志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实习编辑: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