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练[回族]
伏天的太阳,火辣地照着。我心里也像塞进了一团火似的不安。
开镰前的那套程序,顺顺当当地完成了,可我心里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缺什么呢?似乎还缺那么一点勇士临战的劲头。你看,那葱绿的麦田上,好像飘着一层轻纱,麦瓦儿开始泛白,麦子转眼就要黄熟了。可这儿的人们却像逛巴扎的游客,松松散散,不知在干些什么,就连那位党支部书记也没紧没慢的,好像没事人一样。上下下下找了大半天,才发现他在河州寺门前跟白胡子乡佬拉家常。
“河州马,你人粗心还细呀。我的净壶坏了,你阿么知道的?”白胡子乡佬挥挥手里崭新的净壶,浓重的河州腔传得老远。这个村子叫河州村,全是河州来的人,大大小小都操河州腔。
“麻雀飞过也有个影影儿哩,眼睛跟前的事,我阿么者不知道呢?”河州马也操着浓重的河州腔,大笑着说。
“你呀!……实话说的哩!”乡佬捋着白胡子,狡黠地眨着眼睛,亲热地笑着。
“河州马”是这里党支部书记的大号。由于他姓马,大概又是从河州来的缘故,所以人们就叫他“河州马”。我来河州村的那天,他给我的头一个印象是那样的别扭:满脸的青沙胡子,头戴一顶小白帽子,一身的青条绒,满口的河州腔。这哪里像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简直是个宗教人士嘛。前天,他张罗着要买一把净壶。一般讲究的回民都用净壶来洗涤,没想到他是拿来孝敬白胡子乡佬的。现在,他俩谈得那样亲热,真像一对密友。
白胡子乡佬大笑一阵,然后收住笑声,眨着眼睛说:“说是说,笑是笑,正经事别忘了。”随即又补充说,“记住,这也是政策呀!”
“忘不了,忘不了。”河州马应承着。看我走过去,便撅起下颏指指我,“你看,来了工作组,可不能当摆设啊,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听得出来,他们嘀咕的所谓“正经事”,是白胡子乡佬要求过“圣纪”。据说这里的河州寺,就是河州马自作主张,在全县率先开放的,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四人帮”倒台才一年,河州马竟敢这样,已经够意思的了,现在又要过“圣纪”,这简直是得寸进尺,是明显的右倾嘛。记得在一次研究夏收问题的干部会上,就是这个白胡子老汉不声不响走进了会场,河州马和干部们都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我以为他是这里的贫协主任。可会议快结束了,仍不见他发言,我请他谈谈如何搞好夏收的问题。没料到,他冷不防提出要过“圣纪”的事来,还说这也是为了搞好夏收,要求队里给予支持和安排。真是莫名其妙!“圣纪”是穆罕默德的忌日,纯属宗教活动,这跟夏收风马牛不相及,怎么能拉扯到一起呢?一个贫协主任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太没水平了。因为是初来乍到,我不好发作。谁知河州马却恭恭敬敬地说:“老人家,你提的问题很要紧,我们一定要好好研究,过两天回话。”
会后我才知道,白胡子老汉根本不是什么队干部,而是河州村的一个乡佬。
我刚想说话,白胡子乡佬却顺着河州马的下颏,回过头来看着我,眨着狡黠的眼睛,像是恭维,又像是挑战。很明显,河州马把难题推给我了。我确实也不能当“摆设”,就迎上去说:“乡佬,过‘圣纪’的事,就免了罢。”
白胡子乡佬嘿嘿一笑:“政策上的事,阿么者能免呢?”
“寺院开放了,政策落实了,还有啥?”
“要落实,一挂落实给唦,阿么者落实一些,留一些?”
看来,这白胡子还是难对付的软刺儿。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告诉他,上面还没指示,这个禁不能开。
白胡子一下子火上来了:“我们纪念一下穆圣,‘四人帮’当反革命者办了。现在,‘四人帮’倒台了,你还不叫我们过,政策阿么者落实给哩?白同志,你也是回回穆民,阿么者不了解我们的心呀!”
白胡子问得我难以对答,河州马出面来圆场,他这才一扬净壶,微笑着,走了。
小时候我也常参加过“圣纪”,不过,那只是虔诚一番罢了。可这二十年来,地方民族主义的帽子,一直压得喘不过气。现在,哪能再为这类事情去栽跟头。离开寺院,一路上心绪烦乱。走了一段路,才听得河州马恳切地说:“白同志,这件事甭慌,再考虑考虑!”我很不耐烦地说:“先放一放吧!”
“放不下呀!白同志,你也知道后天就是忌日,错过日子不行呀!”他看我不搭腔,又继续说:“上下庄子,我走了三十多户人家,劝说不要过了。白同志,你猜群众是阿么说的?”
“阿么说的?”我也学着河州腔反问。
“群众说,‘文化大革命’前,河州村年年都过‘圣纪’,哪一年也没有影响过生产。‘四人帮’压了十年没让过‘圣纪’,生产一年比一年瞎了。什么原因?群众没有心劲儿嘛。现在‘四人帮’倒了,我们下心劲者干了。今年麦子长得这么好,也该叫我们顺心顺意过个‘圣纪’了。你看,人家说得有道理呀!白同志,我看,就让他们过吧!”
说得倒轻巧。我若没来,你河州马闹翻了天与我无关。对你,顶多说你这人宗教情绪太浓。可现在我身为工作组,我就要担担子,哪能由着你们这样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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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过“圣纪”就会影响群众情绪?这我怀疑,河州马是在假群众之名,表达自己的心愿。看来,光磨嘴皮子是磨不出结果来的,必须采取组织措施,先在党内统一思想。
会前,我就打好了主意,借口夏收工作即将开始,不能因为过“圣纪”妨碍生产。没料到晚上的支委会,却开得相当沉闷。先前开会研究工作时,支委们、干部们那样活跃,解决问题又那样痛快。这次会上,一接触过“圣纪”的事,支委们的嘴上就好像贴上了封条,低着头,谁也不吭声。这时,我突然发现团支部书记马翠莲焦急地望着我,这使我产生了希望。来河州村以后,我发现马翠兰比较开通,事事总是尊重我的意见。昨天,她还组织起青年突击队和业余宣传队,制订了配合夏收的文娱活动计划。我觉得,她是我唯一的支持者,希望她能说上几句攒劲的话引导引导。我鼓励她大胆发言。她转动着黑黑的眸子,清清嗓子,终于说话了:“我们团支部动员青年们不去参加‘圣纪’,青年们好说服。白同志,就叫老人们过一过吧。其实,也不妨事。”
这哪里是什么支持我呀,只不过绕了个圈子罢了,不过,她的发言却打破了使人难忍的沉闷,支委们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支持马翠莲的意见。我向河州马,他也笑笑说:“我没意见。”
真使人感到恼火!倘若这个禁一开,立刻就会名扬四村,反正罪名是一样的,谁还来分辨你的规模大小。怎么办?棋剩一着,只好摊牌了。我说:“‘圣纪’那天,在寺院门前举行个夏收誓师大会,请公社文艺宣传队来演出节目,大家看怎么样?”
我的意见刚一出口,支委们一下子都愣了神,瞪着惊疑的眼睛,彼此面面相觑。这时河州马站起来,像炸雷一样爆炸了:“你把大戏拿到大殿里去唱,不更好吗?你是阿么价的回回穆民,竟要在寺院门前开大会唱大戏?宁可不过‘圣纪’,再甭开……”他说得那样激动,以致声音都哽塞了。
河州马的爆发,尽管带着强烈的宗教人士的情感,不过也使我意识到,不能再坚持己见了。最后,我只好表示可以不在寺院门前开会唱戏。但希望党员们分头去做群众的工作,想办法避免这次宗教活动。
散会后我留下马翠莲问起根由,才知河州马为什么那样激动。原来这里边还有他一段使人心颤的经历呢。
在“横扫一切”的岁月里,河州寺成了小分队进攻的第一个目标。大殿里的毛毡被洗劫一空,寺院被封闭了,还强逼白胡子乡佬领着人们在大殿里贴画张子,搭戏台子,准备演样板戏。那时节,河州村的年轻人对宗教信仰本来已经淡漠了,不料一封闭寺院,倒像重槌击鼓,一下子激起了他们对寺院的关切。别的地方正在高喊“捍卫旗帜”、“誓死保卫司令部”,这里的人们却在保卫着清真寺。一个晚上,大殿里刚刚搭起戏台子,第二天一看,戏台被拆除了,墙上的画张子被撕碎了,还用土块封死了大殿的门窗。全村的人一清早几乎全都离开了村子,小分队只好自己动手重搭戏台。可是第三天清早,大殿的门窗不但被照样封死,而且还在大殿的门前垒起了一堵三坯厚的高高的坚实土墙,把大殿封得更加严严实实。
这件奇事是谁干的?小分队挨门挨户查了个九九八十一,也没个结果。后来,他们便宣布这是“现行反革命事件”,指控白胡子乡佬是“罪魁祸首”,准备把他逮捕。风声刚一传出,河州马便背着行李卷自动“投案”了。他站在小分队的办公室里,操着河州腔说:“你们把党的政策糟蹋完了。我是支书,找我,白胡子乡佬没相干!”
河州寺保住了,河州马却进了监牢。“四人帮”倒台后他才出狱,重见天日。去年冬天恢复他的党支书职务后,他便启封寺院,让白胡子乡佬重新掌管。
哦!原来河州马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这件事在我思想上引起很大震动。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这样去干?倘若这是为了坚持党的政策和保护群众利益,那么,河州马这一“投案”行为,不能不使人敬佩。看到河州村的群众那样拥护他,我开始怀疑我的作法是否正确。
第二天清早,我正准备走家串户,也做些说服群众的工作。突然,马翠莲一头扎进屋来,气喘吁吁地说:“好多社员都要走了,白同志,咋办?”
“走?往哪走?”我心里一怔。
“都说是走亲戚。其实,是要到别的村去过‘圣纪’!”
“河州马呢?他也要走吗?”
“在村口挡人呢!”
我匆匆赶到村口,只见几辆毛驴车上坐着一些老年人,正向村外走去。我冲到车前,挡住去路,劝他们回村。车上一个老汉说:“走亲戚又不犯法,阿么者不给自由。驾!”一挥鞭子,吆着驴车直往前冲。后面驴车也潮水似的冲了上来。我左拦右挡,一辆也没挡住。只好尾随着驴车向村外奔去。
走了一阵,他们突然停住了。这里集了一大片驴车子。几十个老汉、老大妈聚在一处。河州马站在他们中间,挥动着手里的小白帽子,操着河州腔在大声说话:
“……阿么了?河州村的寺院不干净吗?河州寺的阿訇不会赞圣吗?一挂跑同去者为了什么?”
“我们走亲戚呢!”一个老汉说。
“什么?走亲戚?”河州马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人们,“走亲戚哄尕娃是成哩,哄我?”他捋一把青沙胡子,“我河州马胡子一大把了,哄不转哩!”
“轰——”人们都笑了。空气顿时活跃起来。
“河州马,实话直说了,过罢‘圣纪’,我们一挂回来,误不了割麦子。”又一个老汉说。
河州马一阵大笑:“咱们村上过吧,一个样嘛!”
“什么?你不是挨户动员大家……阿么现在又让过了?”
那老汉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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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过!说了算!”
“实话吗不是?”
“红口白牙齿,我河州马阿哪一次说过假话!”他一把拽过站在身后的白胡子乡佬,“老人家,你说,实话吗不是!”
“实话,实话。”白胡子乡佬转而望着我,又说:“人家工作组学问大,政策吃透者哩,阿么者不叫过呢?”
“唰”的一下,人们的目光转向了我。
这个白胡子乡佬真够厉害,这一军将得我左右为难。在这种场合,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苦笑了一下。不过,我真佩服河州马,他的缓兵之计立刻奏了效,人们乐呵呵返回村子,一场事态就这样平息下来。然而,当我找他商量下一步对策时,他竟吃惊地说:“阿么了?你叫我扯谎,哄人?”随即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白同志,你肚子甭胀。这件事我们不能再依你的了。”
“为啥?”
“这件事是水上的葫芦,按不下去的。你再阻拦,人们跑光了,麦子谁来收?”
看来,已是大势所趋。但我仍然想找出个万全之计,于是又向他问道:“怎么个过法?”
“照老规程!”
“老规程?”
“嗯,老规程。开经、赞圣、宰牛、炸油香、散份子。”
“这不好吧,拿集体的东西搞宗教活动,符合原则吗?”
河州马眨眨眼,疑惑地望着我。我以为他没听懂我的话就又重说了一遍。他却笑了笑说:“白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当时
小分队也这么说的。翻开我们的账本子看一看、阿一年过‘圣纪’不是群众搭的份子,账算得清清楚楚。群众自己凑钱。买队上的东西,有什么不成。再说,要开镰了,也该改善改善生活。白同志,羊毛出在羊身上,农业上的事,活的,好办!”
说话之间,会计已经来到屋里,河州马立即向他吩咐起来:“老黑牛八岁口了,没什么用处,拨给他们。白面批给二百斤。清油嘛,四十斤,够呀不够?”
“够是够了,”保管说,“队上没油了。”
“没油了?”河州马皱了皱眉头,“哎,不知道公社榨油厂有油没?”
“有油。”
“快!叫保管开上手扶拖拉机去,借上四十斤,秋后还给。”
看来,他干这类事情还真是个老手,三下五除二,就安排停当了,然后扛起一把铁锨,上寺院盘锅灶去了。
河州马的决定,好像巨石投入池子,全村顿时活跃起来。宰牛的,劈柴的,盘锅灶的,和面的,到处都在忙碌着,如同迎接节日一般。
事情来得这样突然,了结得又这样轻快,不能不叫人困惑。我觉得好像演了一场戏,河州马是个出色的导演。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把我捉弄一番?捉弄就捉弄吧,你河州马敢作敢当,好在我已有了态度,大不了说我个阻止不力……
这一夜,我辗转不能入睡。
大清早,“圣纪”提早开始了,我漫步来到寺院,想看看河州马怎么当这个导演。
大殿里香烟缭绕,笼罩着一股肃穆气氛。白胡子乡佬偕同头缠白布的阿訇们,正在高声诵经。一些老年和中年人,跪在阿訇的周围,虔诚地聆听着古兰经上的赞语,有的在低声随和着。大殿外两边窗下,聚集着一些围着白头巾的老年妇女,有的在低声忏悔,有的在悄悄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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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远处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男女青年们来来往往,十分活跃。女孩子们都披上了各色头巾,连七八岁的小姑娘都不例外。男青年们都戴起了小白帽,他们把冷却了的熟牛肉,切成一份份薄片,均匀地分放在盛着油香的碟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单等赞圣结束,按名单发份子。他们却不去听诵经,更不去作祈祷,都在院内热闹着,大殿里的事,好像同他们毫无相干。我心想:这些年轻人,既然不是来听经,难道只为了凑凑热闹吗?正想找个青年问问,可巧马翠莲从我眼前闪过。我问她是不是也来参加“圣纪”?她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地说:“青年们都要来,我也来了。其实,也没啥,图图热闹。”
我对她说,想找几个青年谈谈,问他们为啥来参加“圣纪”。马翠莲一摆手:“不用谈了,都跟我一样。”说着,咯咯地笑着跑了。
我忽然想起,怎么不见河州马呢?左顾右盼,找遍了整个寺院,也没见他的影儿。
他为什么不来呢?不管怎么虔诚,他身为党支书,回避回避是应当的。看来,这个河州马总算还有点头脑。
我走出寺院,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的马达声,循声来到村外,只见远处打麦场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在打转儿。走近一看,是河州马一家人。他儿子驾着拖拉机,拖着一条大大的石磙子在轧麦场。他和他的爱人——她是全河州村唯一没罩盖头,留着剪发头的妇女——正在打扫场地。
河州马随便向我打个招呼,又埋头干起活来。我抬眼四处看看,一片杏黄,小麦已经成熟了。我好像清晰地听到那麦壳嘎吧嘎吧的崩裂声,麦粒儿落地的沙沙声。唉,多好的小麦呀!多好的收获时机,眼看就要被耽误了,多可惜!忽然村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扭头一看,只见全村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很快,就按原先划分的劳动小组,分头进入了麦田,挥动着镰刀,嚓嚓嚓地割起来。那阵势,犹如下山猛虎,简直使我惊呆了。这边,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康拜因”也进地了。
过“圣纪”,一般至少得半天时间,弄不好要一整天。今天,怎么太阳刚冒花就结束了?
河州马拍着我的肩膀说:“白同志,今年的‘圣纪’从简了。时辰提前,赞圣从简,没误割麦子吧?
“这是谁出的主意?”
“白胡子乡佬。”
“喔……”我惊呆了。
“走,白同志,地里转转去。”
踏上田间的小道,我心情仍然平静不下来。我以赞许的口吻说道:“河州马,你的主意是对的。你不参加‘圣纪’,也是对的。”
“我就不该参加。”
“怎么,你不是从河州来的阿訇吗?参加一下,也是应该的。”
河州马哈哈大笑起来:“我就不是河州人!”
“啊,是哪里人?”
“米脂人。”
“米脂?米脂也有阿訇吗?”
“我就不是回回!”
我又惊疑地看了他一阵:“你不是回回?笑话,难道你是汉人?”
“是汉人!”
“那么,你一定是从小加入穆斯林的!”
“不,我从来就不是穆期林。但我是朋友,是穆斯林的朋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这是明白无误的回答。顿时,一股热泪涌上眼眶,我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