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松落
“......杜师傅,你看这腮是不是太红了些?是不是.是吧,这一出杜丽娘的脸上恐怕得素淡些吧。......水仙今儿病了,团长叫我替她上这一出,哎,团长说的。我倒先笑了,都这么大年纪了,恐怕扮不好呢。. .....我十六岁就学过全本的《牡丹亭》呢,演的就是杜丽娘呢,真的 ,你不信?......杜师傅,铅笔是不是有些秃了?小刀就在那第二个抽屉里,准保在,错不了,您再找找看?......我八岁就学戏呢,我们师傅从前是在北京的戏园子里呆过的,天麻麻儿亮,就得到院子当心水池子边去喊,可不,冬天也喊......杜师傅,这回好多了,真麻烦您,谢谢您,真在那抽屉里吧,我没说错的。在团里呆了二十几年了,就是一根头绳,我也知道它在哪里放着,杜师傅,哎,还得再麻烦您一回,您看这边是不是有点紧?眼镜吊得太厉害了些,是吧,真不好意思。水仙的眼镜细,吊起来好看。我见着就说了,水仙,把你这几回的剧照给我看看,听说是请行家拍的,又懂戏又拍的好的,就是老没空。看我,尽跟着您瞎唠呢,水仙每回上台之前,都不跟人说话,抿着嘴儿,我就乐了,我说水仙你这是培养感情呐,水仙还是不说话,只拿眼镜瞅着人看。水仙的眼镜真有神,象是会说话。”
说着,估计着催场子的人快到了,就从镜子面前站起来了。催场子的人怕是盹着了吧。侧幕里等了一等,也就上场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锈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
台下一片静寂,仿佛是全都给震慑住了,连气也不敢出一丝儿。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灯光照着台下的椅背,一个椅背上一个亮斑,台上看去,就象是一片琉璃瓦,遮住了远古的心事。
远古的梅花也开在台子上,是在一块硬纸板上,浓墨的树干,几点淡红的飘忽的花,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她绕到梅花侧面去,向台下翘着兰花指飞了一个媚眼,也就下台了。画着梅花的硬纸板从背面看去,象是在灯火通明的剧场里开了一个天大的,无底的门。她头皮一凛,也不再多看,头一歪,伸出手去扯那头发上的一朵绢花。
水也预备好了。她伸着手指尖触了一触,只觉指尖一麻,也试不出是冷是热。不过略微洗了洗,水就成了灰红的,腻沉沉的。她从窗子里把水泼出去,天上的圆月亮倏然斜在盆子里,她撒了一只手,单手将盆子一扬,地上并没有月亮,月亮依旧逃上天去了。
端着盆子,她一路穿堂过户,迈着小碎步,那是给春睡迟了的小姐送水去,塌忽地喊出了声:“来啦。”拣一块布揩了手,又拽过一个牛皮纸装订的值班日记来,她端坐桌前,托着腮,这一回是小姐习字了。她摇摇地提着笔写下:“无事。九月十二日。樊春香。”
出了门,她捏着衣服领子,把下巴缩到领子里去。戴着宽边帽子的黄包车夫蹬着车过来了,她在衣领里把头一摇,车夫迅即扭身蹬车去了,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她也只当没有听见。忽然觉得天上一亮,抬头只见满天的烟花,象菊花,海葵,开了又闭了。她含着笑,象给什么人说话似地:“今儿是中秋节呢,城里放烟火。”忽而又笑出了声:“他以为我要坐他的黄包车呢,可不,他以为我要坐呢。”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