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已凉
木木言很焦躁地在房间中度来度去,但这种焦躁是毫无理由的。她并非为了那一场考试,也并非为了下午与老师的争吵,而是莫名地侵袭而来的焦躁与恐慌。仿佛世界顿时充满了扯烂她世界的恶魔,你毫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对它们的所作所为亦无可奈何。木木言开始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尖叫、咒骂、疯狂地跺脚以及挥舞手臂,最后她终于累瘫在床上,无力再去发泄。但她仍觉得意犹未尽。然后,她流泪了,尽力瞪大眼睛直视着天花板又陷入奇怪的绝望中。此时,她除了寻思以外一无所知,诸如,她并不知道她流泪了,也不知道窗外的蝉忽地一声划破寂寥天空的悲壮鸣叫。她确是落入了自己大脑皮层纵横交错的神经所构造出的奇异世界中。
她眼前出现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年,从虚无中走来,捻花笑。他从少年深邃的重瞳中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且身体的女人。她猛地感到自己不由地一颤,于是那个女人也跟着一颤,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
少年伸出手,温柔地笑:“木木,七年之约到了,我来带你走。”
木木诧怪地看着少年,竭力在零碎繁复的记忆中寻找属于少年的片段,但愈是想知道她就愈想不起。她想跟这个少年走,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秒起就开始了这个近乎疯狂的想法。于是,她抬起她的左手放在少年的手心上,手腕上的银镯子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声响在木木言看来是美妙的,它仿佛是预示着她就要蹦离从出生时就捆绑着她的枷锁,她要和他自由奔跑的那一声扬鞭之声。
几乎是她的左手触及到少年的那一刹那,她的脑里突然触电般迅速地放映许多关于少年的影象。那些影象没有声音,只有不断快进的画面。回忆成了色彩模糊的梦,长年蛰伏在意识深处,那一刻,所有色彩突然变得鲜明浓烈,最终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突兀的色斑。
木木言在这些绚烂的色斑中开始晕眩,那年那事那人便在眼前,历历在目,刻骨铭心。我说过木木言很长时间脑里只有关于那个模糊冗长的夏天的轮廓。这一刻,她是找回了流窜在大脑沟壑深处的记忆,回忆突然丰盛地令人发指。
少年突然丢开木木言的手。她手腕上的银镯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更响亮,响亮地仿佛那些庞大的记忆之城又瞬间崩塌,残骸不留。“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少年低着头,反复叨念着。
房间里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转动,炽热的空气在木木言和少年间画出古老诡异的图腾。一切静穆地如同不曾存在,仿佛千年之久。木木言想反驳,她想大声告诉少年这一刻她等了七年,她在爱琴海边,日日浸在爱琴海蔚蓝的海水和遥远的爱琴文明中眺望好望角。她是多么迫切地希望在幽深的海岸线上出现一艘载满美好、爱情以及自由的船。而这一切又那么不真实,伸手轻轻一触,便能让画面溃不成军。
少年颦蹙,端坐在木木言对面。良久,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她叫木木言。”
这句话仿佛魔音一般绕在木木言耳际。太恐怖了,它一路砍荆伐棘,直攻入她的灵魂。然后,自己对自己发出质问,她叫木木言。
下面我要讲述一个旧事,关于木木言和少年的旧事。我也许是替木木言而讲,也许亦是替少年而说。总之无论如何,请你屏着耐性听我讲完。虽然我没有一点把握能够完整地讲它呈现在第三个人面前。
很多年前,木木言和少年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不期而遇。像才起笔的水墨画,两滴墨在宣纸上如泪般扩散开来,蔓延,到底是美伦美幻。在各自心中,都是美得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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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晨,也许是夜里那一场细雨才得了眼前尽是生机昂然的景,都被这清露粘在一起。这南方的景,是柔是媚,又如处子的肌肤,吹弹可破。少年便是这时来,迎着阿波罗在地平线上投射的第一束光辉而来,映入木木言满眼的宁静、清逸亦或灿烂。少年开口,却是席慕容的句子,木木言不禁轻声和着呤道。两人眼前便都开了流光溢彩的花儿,这花儿的根,都扎进了心田。
也许你是来过的,不然我怎会有如此多的回忆,难道都是我凭空捏造的幻影?
我想无论如何,这段时光是单属于木木言和少年的。
阳光滞留在大地上,一动不动,像翻着白肚的金鱼。木木言正抱着一个鱼缸,走在这条沉睡在夏日某个午后的街道上。她将鱼缸举过胸前,俨然一副祭祀者奉着神物的虔诚膜拜的神情。鱼缸里的金鱼鼓着硕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木木言。日光透过水面,折射出鬼魅的光,迷惑了木木言的眼眸。被镀上了一层旧黄的街道,高高低低错落的瓦房,瓦片上青苔被照得闪亮。天边横七竖八的那几朵淡黄的云,仿佛被顶在幕布上,呆滞而静穆,连蝉也不叫了,它闭上眼在这静谧地好似没有呼吸的小镇上浑然睡去。木木言的双脚每摆动一次,就带着周围静止的热空气流动一回。这仿佛错乱的光与影。
嗖地一下,金鱼敏捷地摆动它黑色轻如流水的尾巴。木木言猛地从恍惚中抽离出来,透过清澈的水和鱼缸看见面前白衣少年以及屋顶懒散的黑猫。她放下鱼缸,将脸凑到少年跟前,凝视少年的面容。她第一次看清的面容。这十几年来,她和他走过同样的街道,凝视过同样的天空,在同一家面馆吃过面,甚至,观察过同一只黑猫。但她从未如此清晰明了地知悉过他的面容,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很多年后讨来,也便是前所未有的美好、虚幻与真实。木木言此刻分明真切地感受到少年的眼瞳吞没了她,她只觉得自己身体渐渐虚无,被铺天盖地的阳光一点一点穿透。那两条黑色金鱼从鱼缸的这一边游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游到这一边……
木木言是确信的,无比确信这个少年曾在某个夏天带给她庞大不可比拟的美好。
花开了。木木言家门前那葵花在某个下午展现出它蓄拟已久的姣好姿态,在不见太阳的时候照亮木木言的脸庞。
花开了,我就爱上了,爱上你那在葵花下明媚的容颜。
少年每日将曹方的唱片放在灰蓝色的CD机中,带上耳机沉默地骑着载着木木言穿越这个荒凉的小镇。那个夏天,下过很多雨,有过很多烈日。少年载着木木言穿过一天又一天。木木言在少年宽阔的肩膀后反复呤唱:“青春像一座山背负一路忧伤。”
那时,你看了很多书,泰戈尔,苏格拉底,柏拉图,昆德拉,三毛,海子,席慕容……那时我们在时光和青春边缘深情悠扬地舞蹈。
少年牵着木木言的手向小镇后面的那做山奔去,火红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在锋利草莽中前行,异常英勇。坐在山顶的一角,凝眸远望。小镇化作忙乱的一团,上面一群各自在不停盘旋。夕阳把最后的光辉送给少年和木木言,他们被映得通红的脸颊上泛起红潮。他们都不语,大风吹着他们飞扬的头发,良久。最后,少年告诉木木言,关于爱琴海遥远的神话。少年请木木言在爱琴海边等他,七年后,他会从好望角带来一个载满美好、爱情以及自由的帆。这是他给她的誓言,用瓦蓝的海水,充沛的阳光以及白色房子窃下的誓言。经年以后,色彩未褪,反而更加强烈。
故事的最后,木木言继续被阴霾和浓雾所困。少年和那个夏天在一场突兀的大雨后不知去向。
我所能表达的也只是那些奇幻光影的一些残痕碎片,并不完全。而我是否能将人物本身的感受原本地传达,也无法追加。
木木言感到不能再继续下去,她势必就要死在这些奇异的光影里。她略微眯着眼凝视着少年,恍惚间又觉得眼前此人无比陌生。刹那,少年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空虚起来,直至最后消失到无影无踪。木木言看到少年出现的墙角下那几本蒙尘的书。那是关于泰戈尔,苏格拉底,柏拉图,昆德拉,三毛,海子,席慕容……
后记:
翌日,木木言坐在教室中眼神呆滞地用手托着快要败北的头颅。前面,老师口水飞溅。大片大片的试卷如朔方沙尘般的雪纷飞,铺成了木木言的前路,在这一切都机械地进行的下午,木木言看着窗外铅色天空被横着的电线划破,忽地无比想念起少年来。
(实习编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