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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2013-12-20 14:37:48来源:今天    作者:

   

作者:杨怡芬

  1
 
  狡兔三窟,我也有三窟。
 
  打完蜡,我直起腰来,拍拍手,偏着头端详地板。清亮润泽,有股冷幽幽的味道,一个隐秘之窟的地板,大概就应该是这样。说说我的三窟吧。第一窟是位于市中心 的我的设计所。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名头响亮的建筑公司做了三年建筑设计,大到建筑物的整体设计,小到室内装潢,都得心应手;确定自己确实有干这行的天分后, 就出来开了家建筑设计所。五六年打熬下来,证明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自己当自己的老板那份自由不说,自己的创意不用再被无辜修改,这一点最是快意;女设计师 最怵的跑工地那一类的活儿,我也不讨厌,相反,看着图纸上的虚构之物变成触手可及的实在,心里很是踏实。离办公楼相隔一条街的一套小单元房,我的宿舍,是 第二窟。当初想过在设计所楼上租个房间,又怕长久下来就会以所为家,不能区分工作区域和生活区域——这滋味,是女人都不喜欢,可熬夜赶图纸又是家常便饭, 宿舍还是就近为宜,权衡之后,就租下了那房子。自己用心收拾,加上些装饰,暂寄之所便有了柔软的品相,劳累之后,暖暖地洗个热水澡,缩进洁净清香的被窝, 倒头大睡,窗外刮风或下雨,与我何干?
 
  这里,我刚买下的一处二手房,是第三窟。从产权之类的角度上来看,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一窟,目前,我却想把它隐藏起来,父母那里也没告诉,朋友同事更不必 说,对他,绝对是保密的。所以,寻常住家该有的通讯娱乐设施:电话宽带有线电视之类的,也都懒得重新去开通。物业管理处的很是不解,那人说,那我们怎么联 系你呢?我本想给他们我常用的那个手机号码,想想也不妥,万一在小区某个什么活动或场所中,业主电话可以相互看到的话,那我岂不是曝光了?为此,我新买了 一张SIM卡,把一只弃置已久的老款手机充足了电,放在办公室抽屉里。至于我的名字,那倒不怕他看到,很普通的一个名字,站街上一叫,保准有三四个人抬 头。最后的交房关头和房东有了些小摩擦,幸好没闹大,还算顺利地完成了交接仪式——说仪式也不为过,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十年了,对这房子有了感情。他们十 岁的儿子是流着泪离开的,我跟他保证说一定好好待这房子,他才开了笑脸,他说:“阿姨,千万别把墙上的那只小兔子擦掉好吗?”这也是我跟房东的一个小摩 擦,我请他们重新粉刷一下墙壁,我想我的要求并不为过,可他们却一直拖着不做。要么就是这个小男孩在捣乱的缘故吧?等我自己叫了师傅来粉刷的时候,我遵守 诺言,保留了那只小兔子。应该是那小男孩的手笔吧,线条颇有表现力,除了兔子之外,我还保留了另外两处白描,一只猴子和一只老虎,这给粉刷师傅添了许多麻 烦。在每一道工序之前,他都必得将这三处遮挡严实才可动手,为此,他向我多算了些工钱。我也无所谓。一个人过日子就那样,高兴就好,斤斤计较,何必?
 
  好了。扯远了。你看,我对自己的状况是基本满意的,与身边的现实也还算相处和谐,如果没有这第三窟,在你的视野里,我的眉目肯定清楚可辨,就像你身边的谁 谁谁。为什么要有隐秘的第三窟呢?对此,连我自己也不能回答得让自己满意,甚至,我对自己起了怀疑,是不是把虚幻变实在的把戏做得太多,混淆了两者之间的 界限呢?在烦琐的买房交易过程中,我清醒而又迷糊,时不时就要停顿下来问问自己。
 
  太阳底下无新事。一句挺让人泄气的话。你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别人都帮你想了说了也做了,轮到你这个存在的时候,你不过是千万人的翻版克隆复制拷贝,随便你 怎么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包括我神秘兮兮正说着的事,说穿了,也是俗到不能再俗,老套到不能再老套:我爱上了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现在,处心积虑地搬 到他家对面的楼房来住着,可算是这个老套故事里的一个新异之处——我也不敢肯定在我之前就没人这么干过。我很想活得有个性有创意些,我安身立命的职业也这 样要求我,一个注册建筑设计师岂能没有创意?搬到他家对面来住着,这毋宁是我的创意,如果被你批作老土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唯一能为自己争辩的是,我对这 个家庭全无恶意,既无去瓦解它的决心,也无去离间它的行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离他更近些。自己的这个动机,我也不敢深究,当初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支持我的 全是恋爱中光明的一面——无论我们处境多么尴尬,我们是恋人这是无争的事实。
 
  我的是四楼,他家也是,现在,我无遮无拦地站在阳台上,望着他家的厨房。今天,他出差了,我才敢这样站在阳光之下。未来长远的日子里,百叶窗后才是我该站 的地方。我买了一架高倍望远镜,镜头将撑开百叶窗的某条缝隙,让我的视线粘附在他身上。我喜欢看他,总看不够。他说,喂,不要这样瞪着我啊,你要把我吃了 吗?在我眼里,他样样都好看,简直无可挑剔。
 
  厨房三面都是玻璃窗(其实是利用了北阳台的关系),楼间距勉强八九米远,这样,他家的厨房就敞开在我的眼皮底下,锅碗凌乱,还是午饭后的痕迹。她一个人带 孩子做家务,显然来不及。再稍矮下身子,就可以看到客厅,蓬勃的龟背竹,钢琴黝黑的一角,墙上隐约的一幅花开富贵;再低下去一点,卧室和书房的门。他和我 说过他家的布局。起初暧昧时,我们没话找话,他只好搬出他家的布局来向我这个专家验证他家的设计师靠不靠谱。
 
  此刻,他正飞在云层之上,我知道他的航班时间。无遮拦的阳光透过机舱罩住他,余光穿过云层折射下来,落到我身上。暖热。我轻松地扭动了一下脖子,再次把视 线定在厨房里的锅碗之上。平常都是他做饭,他说过。我说,做饭的男人最性感。是因为他做饭而觉得他性感,还是因为他性感所以做饭这事也跟着性感,追溯起 源,我却总不能确定开端在哪头。对于我来说,认识他以前的时空就是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时空,既无所谓空间,更无所谓空间。这样说话,到底有些肉麻,但,深陷 恋爱的人,都懂。
 
  2
 
  觉察到这个兔子的异常是在这个幽冷之窟睡了一晚之后。
 
  为了能安心地在这里睡上一晚,我把办公室和寝室的电话全设了来电转移,转移到我平常用的手机上。固定和移动的概念正在被模糊。他平常都打我手机,办公电话 他从没打来过,就连寝室的电话,他也是偶尔才打,心血来潮似的。可我就是为了他的心血来潮才有备无患地设好来电转移。他很信任我,觉得我做的任何事都是有 理由的,都不会伤害他,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偶尔,他也会问,你在做什么呀?他淡定,他自如,我却恨不能在他身上 按个摄像机,我的手掌心能做接收终端,我要即时看到他在哪里他和谁在一起他可在想念我。相对于他,我的焦灼汹涌如潮,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你太可笑了, 十分可笑,你知道吗?
 
  一夜没有一个电话打来。就像气象预报某场台风可能登陆本地,我为此做了许多安排:加固了门密封了窗搬进了花草检查了应急灯,甚至买了蜡烛,食物塞满冰箱, 方便面都罗汉般地叠在食品橱里了;结果,台风却只是很轻俏地擦境而过,连雨水也只是落下一点点,风也只是刮了一歇歇。那失望……呵呵。
 
  临近黎明,失望从一点点膨胀成黏糊糊的一大团,堵得人难受。我起床,拖着沉重的自己往浴室间移,我要洗个热水澡。经过兔子时,“她”突然说话了:“放心 吧,没事的。”确乎是个“她”,一个很柔美的女声。我停住脚步,抱住臂膀。话音在继续,粉红的兔唇梅花一般蠕动着:“这里十多年前还是海,围啊堵啊才造出 这一片地来,接着又建起这么多漂亮的房,可是,总有一天,这里还是要变成海的,你明白吗?”她说的确是事实,这一片土地,正是十多年前填海而得。我装修这 房子时,在窗框四周发现白色絮状物,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虫窠,叫那粉刷师傅来捣毁。粉刷师傅说,这是盐花!不信你尝尝,咸的!我目瞪口呆。他来了兴致,继续 演说:盐花就叫你呆了啊,那刮风你更受不了!我说的不是台风,这风啊,比台风刁蛮,夜里起早晨歇,台风只会傻里傻气横冲直撞,它呢,会转弯抹角,拍门打 窗,要钻进屋里来卷走你,那些声响啊,保准你醒一夜!说白了,海面变成土地了,海面之上,还是海啊!你懂不懂?我也就笑笑,唬三岁孩子啊?我也是海边长大 的。海面之上怎么会是海呢?“她”这会儿说的,我倒能明白几分,于是我问:“你是在说‘沧海桑田’吧?”
 
  我一开口,那话音就停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嗡嗡”的回声。我又问:“那么你是想告诉我,‘海枯石烂’也很容易?”兔子纹丝不动。这一天里,我去看了 “她”三回。那孩子把兔子尾巴画得像把小钢锉。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我又去看了猴子和老虎,猴子的尾巴如满弦之弓,老虎的自不必说,那尾巴拗下来就是金箍 棒。话说回来,无论那兔子也好,尾巴也好,目前都不能够完全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的眼睛藏在望远镜里,无所顾忌地在百叶窗缝隙里张望对面。得说一下百叶窗, 我把朝南房间的窗帘全都换成了百叶窗。这个是从电影得来的经验,用来窥视的房间中必定配备着百叶窗。今天是周六,她们都在家,先后来厨房用微波炉热过牛 奶。一样的身高,一样地养着长发,我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哪个是妈妈哪个是女儿。锅碗们依旧凌乱在那里,我看着都有点难受了,怎么还不收拾掉啊?干着急。尽 管望远镜的倍数买得不低,但她们长发遮脸未及梳洗,加之来去匆匆,我根本就捕捉不到一个特写镜头。也就是说,我为看不清她们的眉眼而苦恼。其实,我可以很 痛快地叫他拿照片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想,他也不至于会拒绝,但难保他会这样想:你打算怎么着?[NextPage]
 
  我不要我们的关系里掉进一根刺来。除了缺乏社会性,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圆满,或者,正是因为缺乏社会性,我们才竭尽全力让我们的关系往圆满里走,圆满得似乎可以得到永恒的那种圆满,让人心弦能时时震颤。近来发现,任何话都能从两头说。
 
  在我正懊恼不已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是物业管理的。我收起望远镜,给她开了门。她一开口就说,对不起啊,打你手机你一直没接,就直接来敲门了。她这么一道 歉,我倒觉得欠了她什么,就把她让进客厅里了,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苦丁茶。最近正在减肥兴头上,三个窟里都备了苦丁茶。她皱着眉头喝下一口之后,眼光落 到茶几上安卧着的薄如巧克力块的手机上,定住了。我没法跟她解释我给她的号码我用的是另一个手机,而那手机被我关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我费劲地给固定电话们 设置了来电转移,却让那个移动电话固定起来了。我觉得欠她的更多了,打不通电话确乎是件恼人的事情,我就又给她另泡了一杯玫瑰花茶。她来是收物业费和一笔 自愿的社区捐款的,两项我都给得很爽快,她终于不再死盯着我那手机了。她上上下下把客厅打量了一遍,尽责地夸道:“家里收拾得真干净啊,连地板都打好蜡 了,快过年了,是该这样早早请人做好的,这些天保姆奇缺,钟点工也难找。”我说:“没请人,自己做的清洁,我喜欢做家务!”
 
  “喜欢做家务?”她迅速地扫描了一下我的眼角。我用力微笑,让隐藏在皮肤下的鱼尾纹现身。她当然看到了,她笑了,说:“在你这年纪,喜欢做家务的倒真是不 多,等你有了孩子,不喜欢也得做。”近来对这种过来人的口气很是感冒,我扬了扬眉毛,满脸不以为然。她倒也识趣,说:“当然,你老公疼你就会抢着做家务, 就像对面四楼的,那男人,把老婆宠得都不会干活了,他刚出差一天呢,他老婆饭后切苹果就把手指给伤着了!你想想,不过是切一个苹果啊!”
 
  “我的正对面四楼那家?”
 
  “是啊!手指被刀划破一个口子,据说伤得不浅,她老公要出差一个星期,她读初三的女儿又要期末考,周围能帮上忙的一个也没有,急得到处找保姆呢!这时候哪里还有保姆啊?保姆都过年去了,正闹饥荒呢,就是有,一听只能做一周的活,谁愿干啊?”
 
  下面这句话,我断定是那只兔子代我说的。
 
  “这一周我正好在休假,我去帮她吧。”
 
  她满脸狐疑地透过百叶窗张望对面。我听着自己在起劲地说:“工钱嘛,得要高点,一百元一天怎么样?给你一百元的介绍费,请你给我保密。毕竟,我这样只是爱好罢了,熟人要是知道了,会笑话我的。”顿了顿,我又说:“付了这个月的按揭后,我都没有钱买过年穿的新衣服了。”
 
  她一副释然的表情,立刻在手机里跟对方通话,她说了我这边的价钱,担保了我的手艺。对方好像提了什么条件,她停顿下来问我:“你能住她们家呢?她女儿早上要六点出门去学校的,你得做早饭,送她上学。”
 
  “那我睡哪里?打地铺我是不干的,拼床也不行。”我很清楚他们家是没有第三张床的。
 
  “她说,你睡大床,她打地铺,这样可好?”
 
  我的神智清醒得厉害,也可以说糊涂得厉害。我给了那女的一百元,送她出了门,说好过一个小时,她来领我去对面。临走时,她还迟疑着吩咐:“别带太高档的化妆品过去,明白了吗?”
 
  我说:“我明白。”话出口之后,觉得兔子也正在等我这样回答。
 
  3
 
  怪异的除了兔子,还有天气。一连几年都是暖冬,衣柜里的羽绒衣都无用武之地,今年入冬也是一样,小寒大寒都过了,天气照样暖和。偶尔还有一两只蚊子,在床 头角落,在浴室夹缝,瘦巴巴地匍匐着;在夏天,或许一巴掌就打过去,而现在,让人丝毫起不了杀心——不构成威胁就不能算敌人。总以为暖冬就将这样持续下 去,突然,一夜之间,天降大雪,积雪达10厘米之厚,暖冬到此转折,正常的冬天来了,可是,我们却觉得它怪异。相对于台风的被隆重预告,这场雨雪显得相当 隐秘。
 
  这是我在“家”的第三天。清晨,我第一个起来,发现了这场隐秘之雪,我拉开窗帘让孩子看,孩子立刻拨了电话给她爸爸,大呼小叫:“爸爸,我们这里下雪了 呀!”话筒传到她妈妈手里,她也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听得到他在那边爽朗地笑。无论如何,下雪总是件预示吉祥的事。我的手臂也向听筒方向伸去,半道上猛醒 过来,僵住了,另一条手臂膀立刻前去增援,在半空里完成一个圆满的伸展动作。我使劲地连做了四个全身伸展之后,对孩子做了个“赶快起来上学”的手势。于 是,孩子洗漱,我做早饭,她检查孩子的书包。已经合作两天了,我们之间有了些家常的气氛。孩子吃早饭的时候,我先下楼备好助动车。小区的物业管理确实不 错,大清早就已经清理出一个通道了。久不见雪,觉得这积雪简直不是真的。我伸进手指头去试探了一下,软乎乎的,毫无质感,与店家橱窗里成坨成堆的广告雪花 很是相似,倒是路上已经失却本色的积雪,让鞋底起滑,才把这一天与别的日子区别开来。我又把助动车推进车棚,怕轮胎打滑,不安全。我说:“今天我们打的上 学吧!”孩子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好啊,平常遇到下大些的雨,爸爸就打的送我了呢!”雪中的街景自然与同时不同,孩子兴奋得叽叽喳喳的,有两回指着车窗 外的什么大喊:“爸爸!你看嘛!”我就不出声地探过头去,快速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出去,景物在飞快地后移,司机开得很快,因为我嘱咐过他:我们赶时间上学, 怕要迟到了呢!快到学校的时候,孩子才平静下来,说:“真怪,我刚才一直以为是爸爸在我身后呢!”接着,孩子直直地盯着我说:“真的,你的笑容和眼神和我 爸爸一模一样!”我幅度很小地耸了耸肩。那也是他的习惯动作。我真想伸出臂膀去围住她的肩头,就像他平日里笼着我肩头那样。我还是忍住了。
 
  因为下雪,让她再打地铺,未免说不过去,我打地铺,她又坚决不同意,妥协的结果是两人同睡一床,自然,被铺是各管各的。临睡前,孩子进来跟我们道安,她拍 拍我的被窝说:“你睡着爸的被窝呢!你这个样子,真成我的爸爸了啊。”受宠中长大的孩子,说话就是这样坦率,她无心地挑明了一个现实,他和她,是分被窝睡 的。
 
  她显然有点窘,她说:“放心,被套是新换上不久的。”我的身体一阵激动,下意识地用深呼吸寻找他的气味,我都听得到自己鼻翼抽动的声响。她忙又说:“如果 你介意,我找个新被子。”我说:“不用费事了,这样很好。”我说的是实话,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在他的被窝里。我的鼻孔里开始闻到他的体味,越来越浓, 全身的毛孔贪婪地张开,妄图吸纳他残留在被窝里的那些碎屑。曾经,我保留了他嚼过的口香糖,实在不舍得作为垃圾扔掉,他发现之后,很是骇然,他说:“扔了 吧?”我才扔了。
 
  我关掉了床头灯。黑暗让我更自在。毕竟,她在身边,或许,她也感受到了我的激动。她会怎么理解呢?我把整个脸都埋进被窝,尽力地让四肢保持安静。他的气 味,整个地裹住我了。她在黑暗中说话,声音里满是歉意:“你不介意就好,我做姑娘的时候,闻不得男人气味,觉得臭臭的。”我说:“现在呢?”她说:“自己 的男人嘛,不觉得他臭,香嘛,倒也说不上。”她又再次道了歉,说实在是因为手指割破的关系,一动就痛,才这样简慢我的。我把被窝裹得更紧些,说:“天冷, 孩子明天要早起,我们早点睡吧。”她扑哧笑了一声说:“也难怪孩子说你像她爸爸,你说话还真是像他。”这几年,他在我的体内蓬蓬勃勃地生长,根扎得越来越 深,越来越枝繁叶茂。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带着他在行走,他在体内替代了我所有的五脏六腑,我以皮毛包裹着他,我们合体活着。那么,我像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呢?
 
  我睡不着。她也是。难怪,两个陌生女人睡一头。她的长发漫到我的枕上,我一翻身,鼻尖就感觉到了发丝的滑溜,还有护发素的香味。平常他就是这样枕着她的头 发睡的吧?因为谨慎,也因为对“家庭”这个词的尊重,我从来没要他陪我过夜,他也从来不执意留下,或许,就是这些发丝在呼唤他吧?窗外北风呼啸。她先说的 话:“真像小时候的冬天,有风,有雪。”我附和了一声,快速地做了个加减法,她的小时候和我的小时候相差10年,当他们正轰轰烈烈恋爱结婚的时候,我也在 憧憬我的白马王子了,少年时的我会想到吗,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我睡在我爱着的男人的妻子身边?
 
  “看样子雪不会马上停,听说好多机场都关闭了……”她说。
 
  “还有三四天呢,到那时候也许雪就停了呢。”我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想看会儿书,那样可能更容易睡着。”她客气地征求了我的意见,坐起身看她的枕边书。我看了一下书名,《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我读过,觉得好,跟他推荐 过。此刻,我觉得我也是时间旅行者,一下子撞进了10年后自己的世界,我和他的家,我坐在床头读书,担心出门的他,10年后,也许我也养长了头发。
 
  她觉察到了我的张望,依旧客气地说:“很有意思一个小说,丈夫老是出去时间旅行,妻子就不得不等着。”
 
  “我喜欢开篇的一句话:缺席总让爱意更浓。”
 
  “你……读过?”
 
  “哦,不过是本畅销书嘛。”解释以后,我的面目似乎更加可疑了,她放下书,直愣愣地看着我,说:“他也是这样评价这本书的,用的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口气。不 过是什么什么嘛,好像你们是站在云端说话一样。”她渐渐说得有些激愤。她把我和他称作了“你们”。我裹紧了他的被窝,反问自己,我们是生活在云端吗?
 
  她平静下来,问我:“你喜欢读谁的书呢?”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报了个最安全的名字:张爱玲,果然,她鄙夷地扯了下嘴角,言下之意大概就是:这不更是畅销书吗?她不依不饶地追问:“喜欢哪一篇?”
 
  “《五四遗事》”
 
  “哦,三妻四妾的,关起门来一桌麻将搭子。”显然,她对张爱玲也很熟。她语带不屑的口气,倒非常地符合她的身份:正妻。
 
  我把被窝又裹紧了些,我很想说,也有关起门来躺在一张床上的。但我永远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去。我太尊重她了,比尊重我自己还要尊重。话说起来,妻妾成群的年代离我们还不到一百年。[NextPage]
 
  4
 
  对这个家,我曾经充满了想象,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我的意识无微不至地装修过,也正是这种疯狂而热情的想象,让我买下了对面的房子,让我来到这里。我现在 身处其中。这个事实,每天起来,我都对自己说一遍。我仔细地打扫家里的每个角落,对墙壁踢脚线上、书柜顶上、沙发接头处的死角里的历年积尘充满了无尽的热 情,那些一层一层覆盖、粘连之后的灰尘,像灰雪一样出现在我的抹布、掸子、扫帚和拖把之下。它们是时间一天天死去留下的尸骸,自从他们搬到这个家以后,时 光就这样在灰尘里一天天堆积,老去,埋葬,直到绝望地以为再没有人来理会。而现在,我来了。送孩子上学之后,她也去上班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包括这些灰 尘。我很想用我的专业眼光把家里的摆设重新设计一下,我只不过搬动了那盆龟背竹,她回来就命令我重新把它归位。我自然只有照办。我对清扫灰尘的热情也更高 了。在储藏室的角落里,我还找到了一罐地板蜡和一瓶家具蜡,没有开封过,看了生产日期,马上就要过期了。很明显,他们当初有打蜡的计划,因为忙,当然忙肯 定是借口,没有重要到被排上议事日程罢了,这个计划就搁浅直至最后埋葬在储藏室了。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地板和家具都打了蜡。我偏着头打量地板上的蜡是否 完全涂均匀了。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念我对面的新家,想着我这样在这个家出现之后,我是否还能经常回那里。
 
  在这个家里,我接过他的电话,他问:“你在哪里呢?”这样的问话,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平常我都是很详细地说出自己的位置,而这次,我只说:“在家里呢!”
 
  “你爸妈家里吗?”他反问。
 
  “不是,在我们家里呢。”说出这话之后,我有点害怕。
 
  “是吗?”他在那头笑了,笑得太开心了,收不住了,尾音里就带上点伤心了,所谓乐极生悲。他说:“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电话呢,逗你玩才这样问你的,好好干活 吧,以办公室为家的大老板!”开玩笑的时候,他把我叫做大老板。他挂了电话,我却愣怔了半天。他难道就不会想到,所有的电话都是可以设置成来电转移的?
 
  晚饭的时候,她很高兴地对孩子说:“爸爸说只要机场一开放,他就飞回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和原定的日期差不多呢,这场大雪没影响到我们,可真好!”
 
  那么,他今天也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向她报告了行程,而对我,他什么也没说。我把身子缩紧了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里有短消息了,是他的,说的也是 行程,连飞机的航班也说得很清楚,就在明天中午。她的手机也响了,于是,我听她念出了短信的内容,和给我的一模一样。图省事,一下发俩了。她们俩又传阅了 短信,惟恐对方不识字似的。孩子咂吧了一下嘴,说:“我要吃爸爸做的红烧肉!”她瞪了孩子一眼说:“就你会折磨你爸爸!”我有些羞愧,为我的厨艺,我正想 说些什么,她抢先说话了:“她爸爸也就红烧肉做得好吃,别的嘛,那手艺真还不如你呢。”这是安慰我的话。我只好领情,就说了些在这个情形下该说的话,最 后,我把手机揣进裤袋,说:“家来催我去过年了,我明天一早走吧。”她举起受伤的手指:“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真是多亏你了。”孩子打量着房间,说: “爸爸回来要大吃一惊了,房间会闪闪发光了呢!”她有点不自在了,说:“那是,妈妈是业余水平,阿姨是专业水准啊!”孩子的话,让我的心重新热起来,也就 不去计较她的话外音了。我本来想给她们我留给物业的手机号码,以备下次需要“我”的时候用,这样就更像个专业保姆了。可是,我终于没有留,她们也没要。
 
  那个夜晚大家安静得很。孩子钻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后就不见出来,平常她总要隔会儿就出来一趟,喝水啊吃东西啊解手啊,名目繁多。她呢,守在电视机前,一声 不吭。收拾好厨房后,我走来走去归拾房间。在她眼皮底下,我又把龟背竹稍稍挪了个地方。发出声音的只有电视机。她换着频道看,看的都是关于雪灾的报道。广 州火车站还是滞留着那么多人。我的胸口憋闷,好像此刻我也挤在人群中,我得奋力站直了,才能保有这立足之地。把自己放到人群中,是解除一些痛苦的最好办 法,人海一粟,肉身渺小到几乎不存在,一己的痛苦焦灼融会到众人的痛苦焦灼中,这痛苦焦灼似乎便淡化消融,轻得可以承受了。
 
  睡前铺被窝的时候,她才开口,不过也只是自言自语:“但愿明天是晴天,要洗被套呢。”
 
  那么,明天,我和他的体味、毛发、屑末都将被旋涡状的水流撕扯、冲刷,一些进了下水道,还有一些将被太阳曝晒,我就彻底从这里流失、蒸发。而我无能为力。 我缩在被窝里,每个毛孔都在发抖。她睡得很深,打起了小小的呼噜,遮光帘把所有的夜光都挡在外面,房间里夜深如井,她的呼噜声,把她的形体膨胀开来,占去 了所有空间,我被挤扁了贴在冰凉的井壁上,我试着想把自己折叠起来,可是不能够。在那里挣扎的时候,小腹处的酸胀一阵阵袭来,双腿间呼地一热,一股温暖的 液体流了出来。多年后,在我生孩子那天,我觉得肉体的感觉是那样熟悉,仿佛是在复习往日的经验,在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瞬间,我的意识就回到了此刻。
 
  此刻,我在经历分娩,而现在的我却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被套上的血渍,扯掉被套,连棉胎上也浸到了。我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一脸的愧疚。我说:“提 前十天来了,我真没想到的……”事实确也如此,昨晚的液体,我以为是白带或者是分泌液,在他的被窝里,我的身体总在亢奋的状态,我真的没想到,那是血。她 很恼火,可是她藏得很好,她只说了一句:“算了,反正这被子被套都旧了。扔了好了。”
 
  我说:“这样吧,我带走这床被子,你折个价,从我工钱里扣吧。”
 
  我这么一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说:“真是床旧被子,不值钱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妈妈在乡下给我们打的,厚厚重重的不舒服,也就是他不舍得扔……你要,就送给你吧!”
 
  “那不行!这样吧,折个两百元好吗?”我压制住心里的激动:“就算我’时间旅行’到了当年,给你们送个红包吧!”
 
  5
 
  他在我的眼睛里忙碌着。
 
  红烧肉一直焖在陶罐里。他洗菜切菜爆锅翻炒,隔一会儿,就揭开陶罐往里面加点调料,神情专注郑重,好像他正在为女王掌勺。孩子放学了,飞进来从后背抱住他,他放下手里的活,拍了拍孩子的脸蛋。孩子仰着脸笑,鼻尖上两三粒葱花。
 
  一直看到他把一餐饭做完。夜色浓了。他们吃饭去了,饭厅在我的镜头之外。他最后一个离开厨房,顺手把灯关了,在关灯的瞬间,他抬起眼,看了看我这里,他的视线和我在镜头里相遇,像街上两个陌路人对视。
 
  陌生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心底里喷出来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我爱着的那个吗?我不愿多想,就快速地驱使自己动起来,我也有肚子要填饱。我要回我的第二窟去, 那里,得好好清洁一下了,也许,明天,我就会在那里见到我熟悉的他了。舍不得那床被子,就被单裹了起来,提着走。回到宿舍,放好被子,又去了超市,给厨房 配齐了调味料,连咖喱粉、花椒粉之类的玩意儿也买了。他的厨房里有这些。又买了菜。冰箱满了,我厨房的料理台和他的厨房一模一样了。我烧开水,给自己下了 碗海鲜面,蛏子啊虾啊胡乱丢进汤里,胡乱搅几下,一碗面就成了。这个时候,我就想着他烧红烧肉的表情,这样的专注,这样的郑重……
 
  小别重逢,总让人喜悦。我们从上午开始就在电话里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饭,我们边说边哧哧笑,吃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前奏,可我们依然热情地说着吃饭,说着 我们几个常去的馆子的饭菜。在一个刹那,就在两句话的当中,一个不曾料到的冷场出现了,他专注而郑重的神情也就是在这个刹那塞满了我的脑海,接着,我就 说:“不,今晚我们哪里都不去,我要你烧红烧肉给我吃。”
 
  “太麻烦了!乖,我不愿意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你也懂的嘛……”
 
  “我们烧简单一点的好吗?”我让步,却不妥协。
 
  “那,随你。”他妥协,但没有让步的意思。
 
  我懂吗?我想,我是懂的。忙起来就不会多想多问了。忙了一个白天,很好;下班后,径直回了宿舍,要赶在太阳下山前把晒着的被子收进来,暖暖的被窝,多好。 阳台上看下去,几幢平房的青瓦上还有白雪,街面上的雪被扫在一边,一坨一堆的,早就黑了。我嘭嘭地拍打着被子,呆呆地看着积雪。柔软的雪在潮湿的南方一不 小心就变得如此锐利,终至成灾。
 
  有多少日子没见到他了啊,缺席总让爱意更浓,这爱意,本也柔软。我抱着被子,把头深深埋进去,要把自己窒息了似的。在一片短暂的漆黑中,我看到了这被子的 诞生。春日的村口,或许在一棵香樟树下或许是一棵大枥树下,弹棉花的工匠蒙着面,用弯弓打着雪白的棉花,让它们分离让它们服帖让它们一寸寸一丝丝地绞合缠 绕,微尘细末满天飞扬,细雪一样落下来,一层一层铺在地上了……他的娘亲微笑着,听着一些祝福的话,她的眼里有泪光了,多好啊,儿子结婚了,儿子有家了, 儿子将有自己的儿女,多好啊。我就这样抱着被子,听着那些话……
 
  现在,夜在过来了,风也要来了吗?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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