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布林利医生很开心。房间已经开始有些摇晃了,但还只是摇晃得像个——像个摇篮,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让人满意。
能看到旧的风俗依然在被传承真的很好。弗莱蒙顿的宴会据说和弗莱蒙顿的诺曼底宪章一样古老,和有名无实的司法干事头衔以及这里早已撤掉的佛兰芒雇佣军一样古老(如今弗莱蒙顿已经没有人说威尔士语了,虽然威尔士本土都使用这个语言)。一路驾车从路口颠簸到这里真是太值得了!呃?能和所有这些好人在一起真是——真是太棒了。小伙子和姑娘们也是,他们都喜欢他,都喜欢他的笑话。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和大家在一起,他们都很爱他,所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是该想个新笑话的时候了,否则他们就会忘了他的存在而各自聊起来。先是一个好笑的……然后再讲一个不好笑的……
但是他绞尽了脑汁却什么也没有憋出来。
要不再来一杯?——啊——感谢上帝赐给我们威士忌!喝酒……是的,只有在喝酒和打猎时他才真正觉得“我们”是一个整体,才真正觉得自己有了归属。
威士忌,是的,还有打猎——那是以前,现在你已经老了,现在你恐怕只能慢步走到猎人集合点然后再走回来。
现在,这种感觉,是摇篮,还是疾驰的奔马?
“追啊!停!”他突然大声喊道。
房间渐渐淡出,他也神游到了别处:吠叫着追赶的猎犬,黑贝丝(还是花花公子?)在他前面,一马当先。追啊!是黑贝丝,她在河堤顶上漂亮地换了个步法,然后一个俯身冲了下去,奇迹般地寻回了猎物,然后跑开了。——你不怕吗?——他当然怕。折断的脖子、摔碎的肋骨……但是让这些都见鬼去吧!
右边那条沟看起来要容易些……好吧,也许,但是……该死的,她跑向最最最高的地方去了!跑!——哦,感谢上帝!
“先生们,为了国王,干杯!”
布林利医生站在他们前面,干杯的同时还充满激情地加了一句“上帝保佑他!”——好孩子!乔治五世!但他的儿子(那个王子)迟早有一天会摔断脖子的,如果他们继续任由他骑马的话。
是的,打猎真的很棒……当然,医生不可能每周三天从业三天打猎的!该死的私人执业!他们可以继续跪着哀求……
那就是实际原因吗?或者只是因为你是个烂到家的蹩脚医生?——呃?是你丢下了你的职业,还是职业抛弃了你?
一滴愤慨的眼泪慢慢滑过了他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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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酗酒的医生,一个酒鬼?——好吧,是他们让他当验尸官的,不是吗?那就表明他们还是尊重他的,不是吗?或许同活人比起来,他们更放心把死人交给你……
“先生们,为了纪念战争中的罹难者!”
军号响了起来——在那样封闭的空间,这听起来有些吓人。整个房间的人又一次僵硬地起立。多数人仍然记忆犹新,1914年的那场战争着实是一场浩劫——所有人都表情肃穆。
主教的发言简短而沉重。发言时他尽力让自己盯着对面墙上的军旗,但是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向了军旗下面一位胸前披着绶带的年轻人。除了嘴和下巴,他的整张脸都被蒙在一张黑色面具下面,连露出两只眼睛的小洞都没有……突然,房里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啤酒的香味。
罹难者……布林利医生用颤抖的手喝完了这杯阴郁的酒,他的心又一次因为他当时不够参军年龄的悲剧而撕裂。无论时间如何蹉跎,那些曾经的英雄都可以因为共同的经历而永远团结在一起,有什么联系能与此相媲美呢?“我当时在阿尔马,我在英克曼……”哦,本来今天可以说“我曾经和轻骑兵们一起冲锋陷阵过”!但是他们没有要他,可惜,1853年他才刚刚15岁。
罹难者……或许,也和他们一样,正处在自己永远空白的睡梦中。或许只有在每年一度的共同举杯中,他才会意识到他也是那些永被铭记的人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是要死了,而且是一个人独自死去……
布林利医生相信至少自己还是个医生,这足够让他知道自己几个月后就会卧床不起。无与伦比的布洛德文——那个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布洛德文会来照顾他一阵子。但只是一阵子。布洛德文是个很棒的护士,只要她认为你还有可能恢复——但她不照顾“垂死的人”,她做不来那个。一个50岁的乡下女人,飞蛾扑火般地喜欢照顾生病的人,却从未亲眼见过一个死人!不,到时候,布洛德文会一句话都不说地离开,然后她妹妹埃尔文会顶替她。因为埃尔文擅长照顾“垂死的人”,善良的埃尔文合上的死人眼睛比路口所有女人都要多。当布洛德文离开而埃尔文到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后呢?——然后,他又干了一杯。
他觉得自己现在正身处某个塔尖之上,他想这个塔尖应该就是不断逼近的死亡。不管怎样,从这个塔尖看去,他们突然间都显得如此遥远,这些他一生都在讨好的人们!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吃着饭,充满希望,生气勃勃。
从这个塔尖(它像是在风中摇摆着,因为他喝了太多威士忌)看去,他现在看到全世界所有国家全部的人心都被摊放出来,待价而沽,比如他一生垂涎想得到的东西。但是,一种奇怪的改变突然由心底渗出,缓缓地漫及他整个灵魂:他发现自己现在再也不渴望得到那些东西了。
突然间,他的塔尖上升到了骇人的高度。从这里望去,这些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打着手势的蚂蚁。大风中,他的塔尖前后摇晃得更加厉害,他必须全神贯注,让自己抓牢。
他希望这样的摇晃不会让他晕船。
主教暗暗盯着他,看见他脸上灰白的表情和松弛颤抖着的下颌。“这个人已经开始步入死亡了。”主教自言自语道。他将目光从人们的眼睛——那些年轻但却是一片无底空白的眼睛上移开,然后看见了这一双透明却同样空洞的眼睛。“他醉得不轻。”他心下明了地对自己说。
也许——从下往上算的话——这个老医生有四分之三都已经死去了:那曾经蕴涵着无数深沉感情的地方,如今已经空无一物。但那仍然活着的大脑边缘还有什么东西在动弹着,在逗弄、欺哄着他,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
“星期四!”那些东西嚷嚷着。
他的眼中甚至还涌出了泪水!难道“星期四”有什么不妥吗?“星期四!”“星期四!”这三个字像钟声一样在他脑中不停地轰鸣。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收回了他游走的记忆。啊!他想起来了,那个电话,那具小孩的尸体……他要参加审讯……
想到这,刚才透明得一览无余的眼睛里布上了一丝阴翳,他的下巴合拢起来,松弛的脸颊也跟着紧绷起来。他转过身,像新娘一般挽着主教的胳膊,整个脸为了和他要说的话呼应而皱拢起来。“阁下!”他哽咽了,“她只是个小女孩!”主教转过头,专注却困惑地说。“一个还没成人的孩子,”布林利医生继续说道,“但是这里却还有我和你这把年纪的人!”
主教仍然困惑不解,医生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可怜巴巴的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动不了。所以,他又说了一遍——至少这次他的声音颤抖得足够戏剧化:“他们说,一个才刚刚6岁的女孩,死了!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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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打了一个嗝儿,眼泪又涌了出来,手中的杯子晃动起来。人们全都善意地看着他。
“来吧,医生,”他听见司法干事在说,“来为我们唱《克莱门泰》吧。”
第8章
午夜,现在回到纽顿·兰特尼……
云层散开,月亮终于探出了脑袋,明亮的月光让远处喧嚣的弗莱蒙顿所有的灯火都没有了颜色。
纽顿宽敞的客厅里,百叶窗还悬在半圆形的窗顶上,几束月光透过这些敞开的、高高的窗户照进阴郁、黑暗的里面。它照在裹在房子中央巨大的枝形吊灯外那没有形状的亚麻布包上,在覆于家具以及墙上古老的镜子之上那些布满灰尘的床单上投下各种纵横交错的影子。它照在壁炉上方真人大小的卡其色画像四周全新的镀金画框上,照亮了刻在黄铜上的“伊普尔”几个字以及日期和人名。
它照亮了画中死去的年轻人眼中的高光。
它照在对面沙发中央小小的不成形的黑影—— 一对伸出的手臂上,照亮了半眯的眼睛里露出的眼球。
奥古斯丁躺在他白色阁楼的卧室里,没有睡着,月光直照进他半睁开的眼睛里。
周围静悄悄的。他知道,今晚在这上百间的房间里,除了他,没有别的活人。
楼下的门毫无理由地发出“梆”的一声巨响。他顿时头皮一麻,哈欠刚打到一半就止住了。
如此喜欢独处的他也突然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想有人陪伴的渴望。
他的姐姐玛丽……
还有他喜欢的小外甥女,姐姐的女儿波丽……
有那么片刻,在半睡半醒的恍惚之间,他以为波丽已经爬上了他的床,小小的、温暖而湿漉漉的身子睡在那里,双脚一动不动地抵着他的胸。但他稍微一动,她就不见了,冰凉的床上空空如也。
波丽和她的妈妈,她们现在在哪儿?他知道她们现在离家很远,玛丽上封信里提到了一点。
奥古斯丁本能地知道他生命中这段隐士般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实际上,他很想开着他那辆小宾利,一路开到伦敦,逃离这个夜晚,永远不再回来。“伦敦!”他想起来了,玛丽要带波丽去那儿待一两天,她在信里是这样说的。他可能还来得及赶到那儿和她们一起用早餐。
但他还是决心等到早上,至少要等救护车来,他想起来了……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既没有睡着,也不算清醒,躺在他儿时熟悉的床上,出着冷汗。
房间里有什么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