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一个温暖、潮湿的午后,四下里没有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羽毛般的柔和,烟雨朦胧。蒙蒙的雨滴飘在空中,似乎迟迟不肯落下,触过的一切都留有它的踪迹:它附在沼泽深壑里的灯芯草上,于是灯芯草深深弯下了腰;它附在黝黑的牛犊身上,于是牛犊好似浑身落满了蛛网一般,就连牛角也挂满了串串晶莹的水珠。牛犊们陷足于几近没膝的软泥当中,因而整个牛群看上去显得异乎寻常的矮小。
沼泽绵延数里。海那边,融入天空的灰蒙拭去了山丘的轮廓;陆地这边,坚实的威尔士群山上空所能见的是另一派灰暗,只是色调更为阴沉。近处,孤零零一道拱门似隐若现,绵亘的小径穿过人行桥,越过大堤坝。一团猎狐的气味缱绻在湿漉漉的黑莓丛中,今天这气味格外浓烈,既不能升腾,也无法消散……
两个男人经过时拱门上噼里啪啦一阵雨珠急下。两人都穿着厚重的油布雨衣。年纪稍长、衣服破旧的那位身背两杆猎枪,环腰系着的旧绳索上漫不经心地拴着一对金斑鸻,披帽雨衣下依稀可见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但嘴巴与下颌都被上唇长长的、雨水滴答的胡须遮挡住了。年轻的那位脚步轻快、个子很高、身材健美,肩上扛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她细细的、沾满泥巴的小腿在他的胸前摇晃着,脑袋和双臂则垂在他的背后。一只黑狗紧随其后——它神情急切、训练有素,浑身湿透了。
突然,年长的那位吹了吹自己的胡子,似乎是想在开口说话前清理掉上面的水滴,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继而又止住了。年轻人的脸上没有悲伤,但却充满了敬畏。
一个小时后,两人便将这摊沼泽置于身后,来到了一处高地。陡峭的山坡上是一片高耸入云、盘根错节、鲜有人注意的树林。这西南威尔士的气候是如此温润,四周高大的树木形成的荫蔽是如此浓密,以至于这儿空地里生出的映山红都自顾长成了瘦长嶙峋的模样,曾经的砾石车道如今有一半都挤满了湿淋淋的杜鹃矮灌木。深深的黑色车辙是战争年代农家马车的铁轮碾碎这久被废弃的车道表面时留下的印迹,如今,这条马路处处都是刚掉落的树干和枝丫,任什么也不能通行。
很快,两人便拐上一条捷径,那是一条陡峭的小路,夹挤在一块长满蕨类、大小有如一幢农舍的岩石和一片高达二十英尺的竹林之间。
穿过竹林,小路变成了地道,潜入一片望不到边的陈年杜鹃丛中,于是他们只得弯下腰:虽然这幽暗的树丛中那些巨大拥堵的枝干也曾有支架撑起,以便给人提供足够的上方空间,但如今许多支架都已经腐烂、坍塌。树丛正中央是一座小小的石庙,但是即便这里也依然可见这些植物强大的生命力。空地已到尽头,风吹雨淋的大理石像正面朝下地俯在那些昔日与它一起倒落的常青藤中,只有小小的神庙兀自顶着它破落的穹顶立在那里。直到两人走完这段光线昏暗、雨水滴答的地道,到达这杳无人迹的树林的另一头,他们才真正重新步入了广阔、发白的天空之下。
沿着山坡,是一道道人工凿刻出的宽阔的花园平台,好似一段巨型楼梯。往下,是几弯长着睡莲的湖水,远处还有一个公园:蜿蜒的小河泛着涟漪、银光闪闪;往上,是一所房屋。两个人,一只狗,就这样向上攀走着,然后在到达顶层平台时向右转去,三个身影在房子面前显得出人意料地渺小,几乎像是玩具。这栋古老的建筑实际上远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可偌大的房子里却没有一丝响动,甚至连生命的迹象都没有。没有一扇窗是敞开的,几百根烟囱没有一根在向外吐着烟圈。男人们湿漉漉的靴子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除此之外,一片寂然。
第二章
顶层平台的尽头是一爿高高的维多利亚式六边形柑橘温室,它相当不协调地从这幢古老建筑的旁边突伸出来,哥特式的铸铁窗格里那明亮的灯火透过蒙着红蓝纸板的深色玻璃洒落一地斑驳。温室与主建筑的夹角处是一扇中等大小、上了一半玻璃的大门,嵌在这所古老的石砌房子中。两个男人终于在这里停下了脚步:肩上扛着孩子的年轻人接过猎枪,将那位年纪稍长、相貌粗野、看起来鬼鬼祟祟的汉子打发走了。然后年轻人背着孩子与枪,和那条湿漉漉的狗一起进了屋。关上的房门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年轻人名叫奥古斯丁(狗的名字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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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有着白皙的皮肤,这与他茶色的头发十分相称,短扁上翘的鼻子上零星有些浅浅的雀斑,宽宽的额头显得富有智慧。通常,这张年轻的面孔平常很平静,但现在,却露出惊讶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有油布雨衣一个劲地往下滴着水。他用新鲜但又看似有些吃惊的目光环视着这温暖舒适的房间里熟悉的四壁,继而他放大的瞳孔有了聚焦——像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它那般心醉神迷——他看到了他曾祖父的枪。它骄傲地立在高高的玻璃镶面的枪柜上,这枪柜也是房里的主要家具。这是一杆漂亮的双管霰弹枪,镶着银质的波形花纹,瓦蓝色的枪管由于长年开火射击已变得十分脆薄。猎枪后面,柜子里层的木板上,钉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人身材矮小、满脸胡须,胳膊里挽着这杆枪站在那儿; 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人,头戴圆顶高帽,同样也是满脸胡须。照片的颜色已褪成棕黄,可是现在,奥古斯丁异常的凝视重又点亮了它,那些褪色的影像似乎又重新变得清晰和生动起来,仿佛在对他报以规劝的神色。这时,他的视野扩大了,他看到了这个大玻璃枪柜里摆放的所有曾被主人珍爱过的枪:从各种打鸟的步枪到Purdey点20男孩猎枪,再到巨型的4号船载霰弹枪等各种口径的枪,它们围在那杆老枪周围,看起来像是名副其实的议员。
随后,他将视线移开了。房间的一角是他收集的钓竿。粗大结实的末端都插在了一尊龟裂的中国明代花瓶里,好似箭筒里的箭。可他似乎又感觉到它们颤动着的纤细顶端仍在兴奋不已,好像触角一样——他的触角。钓竿上方、剥落的墙壁上,水獭皮的面具咧开嘴狞笑着。圆炭炉上,一直咕嘟着的开水壶向外冒着缕缕蒸汽,仿佛是在热情邀请着上方架子上的棕色茶壶、面包、小刀还有果酱罐。总而言之,他的这些枪和钓竿,甚至那个枪柜、水壶和面包似乎都突然变成了“他”活着的触须。好像他和这间久被珍爱的猎枪房已经融为了一具彼此联系、有着生命的躯体;好像从现在开始,“他”已不再完全束缚于自己的皮囊之下:他已经膨胀、变大,以至这四面的墙壁都已变成了他最终的外壳。只有四壁之外才是那个陌生而又不怀好意的“世界”的开始。
所有这些转瞬即逝。奥古斯丁随即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些异样,同时也想起刚刚从那个陌生世界带进来的死去的小人儿还依然在自己的肩上。
破旧的尖头窗暗示着这里曾是一个家庭礼拜堂; 他还是不能将她在这里放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房间中央现在是一张橡木圆桌。但是,在早晨掉落的面包屑下面,在因枪支常年被放于上面擦拭而溅落的油渍下面,在猎物被搁置其上而流出的血迹下面,依然可以辨认出早些时候它在学堂里留下的、如今已经褪色的墨迹和模糊不清的涂鸦与刀刻。在奥古斯丁走上前将猎枪放下的瞬间,A.L.P.-H——他名字的缩写突然从暗黑的桌面跃入他的眼帘,他回忆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学堂里某个令人困倦的上午,他效仿那被他视为神明一般的堂兄亨利,用罗盘的指针刻下并涂上了颜色的。虽然这所房子并不是他儿时真正的家,但是奥古斯丁童年时期的许多时光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从很小开始,他的两位上了年纪的叔公就经常邀请他过来,一住就是很久,主要是为了给亨利做伴……啊,现在亨利刻下的H.P.-H也从各种污渍当中跳跃出来——当然,比他刻的要优雅和精美十倍。
玻璃后面那把小小的Purdey点20,刹那间就像肖像画里的主人公一般从所有枪支的背景中凸显了出来,那曾是亨利的第一把枪。亨利长大后,它就传给了奥古斯丁,让他第一次学会了使枪。这些当然都发生在1914年以前:那是战前一段宁静的时光,当时两位老人尚且在世,亨利则是他们的继承人。
奥古斯丁仍然背着那具小小的尸体,朝门后墙上挂着的电话走去。这是个奇特的装置,显然装它是为了下命令用的。它有两个带铰链的听筒,一边一个,以防有人的某一边耳朵聋聩听不见;这个老旧的装置还有个可以摇动的把手。奥古斯丁摇动了它,电话打到了警局。他对着话筒,用那些习惯我行我素、寡言少语的人特有的一种平淡语调口齿清晰地汇报着。
电话那头有了回应:警长今晚就会骑车前去察看,但他可能要到明早才能叫到救护车。所以,今晚它就只能待在那儿了。
最后,在一间他从未用过的昏暗而优雅的偏房里,奥古斯丁将尸体从肩上卸下。它已经僵硬,已经不能再用“孩子”来称呼了:它现在已完全是一具死尸。原本柔软的身躯现在已经折叠过来,弯成了一个肩膀的形状——他的肩膀。如果他再次将它搭上肩的话,它会契合得刚刚好,但上帝是不会允许的。
在这个空荡荡的巨大房子里,只有它和奥古斯丁。他将它丢在罩着床单、落满灰尘的客厅沙发上,然后匆忙穿过这静悄悄的石砌大厅去清洗自己起满鸡皮疙瘩的双手。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