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河
榴炮营的营房在一个叫凤岙的山洼里面,三面环着小山,一面对着南方的水稻田。在水稻田的远处是一个笼盖着榕树的村庄,有一条碧绿的溪河从山谷里面流出来,从村庄里穿过。从营房的大门岗哨看出去,能看到村头小河上那座高拱的石桥,以及几个黑色的瓦背屋顶。这个营房里面驻扎着三个榴弹炮连和营部机关,一共有十八门122毫米榴弹炮,三十多台大小车辆。当初军分区建立营房的时候,在大院里种植了大量的易于生长的细叶桉树。现在这些南方的树已经十分高大。中午时分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桉树散发着浓烈的桉叶油的气味,令人昏昏欲睡。
现在驻扎在这里的部队是去年从苏北盐城地区调防过来的。原来的地方部队在当地驻扎十几年时间了,与地方的派别关系很深,还介入了武斗,在海岛上开炮打死了好几个派系的人员。因此,老军分区被军委调到了苏北,而苏北的独立一师则对调到了这里。这支新部队到达新驻地之后,被告知当地情况复杂,尽量减少和老百姓的接触。因此连队规定战士不得进入村庄里面,不得与村里的老百姓来往。
方凤泉这回从医院回到连队时,发现这个规定开始松动了。村子里的个别人开始进入了营房。有个叫阿四的男孩,大概十六七岁,个头很矮,脸孔有点成熟了,唇边有了淡黑色的胡须。他能自由地岗哨眼前进入营房,而且可以在各个连队的连部走动,和连长都可以攀谈。他看见军官会叫的很准确,不会弄错官职。看到士兵却无法记清,所以都是叫人家班长。阿四嘴甜,能讨好人,所以有时候可以到营部的小卖部买到一条飞马牌香烟或者一块肥皂。而阿四到营房里最主要的任务,可能就是刺探营房里放电影的消息。方凤泉一直弄不明白放电影的消息的准确来源。可是阿四却会比他更早知道。然后阿四就会像一只发现巨大食物的蚂蚁,飞快回来了村庄,把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村庄就会像一个被总动员起来的蚁窝一样陷入巨大的激动和忙碌,而且这个消息会随着田野上的风吹向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阿四必须让几十里外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步行赶到营房看电影,否则他的谍报工作算是失败或者不够成功的。
与此同时,部队对于当地老百姓的洪水猛兽的感觉也已经消失了。士兵们隔几个礼拜也能请假离开营房到附近的两个小镇去上街。距营房步行一天来回的有两个小镇,一个叫塘下,一个叫莘塍,都是在相距十来公里的运河的边上。去莘塍沿着山边的公路一直走就可以了,去塘下则要穿过对面的村庄。因为要穿过村庄的缘故,去塘下的士兵明显要比去莘塍的多。因为在穿过村庄的时候,会见到村里的老百姓,而老百姓里面是包括着一些年轻而风骚的姑娘的。通常最好的路径是过了那座石桥下的榕树,再经过那座小学校的大门。其实这样的上街路径是绕了一段路的,可它依然是士兵公认的最佳路径,因为在学校的门口你有可能见到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她是在小学里当教师的。运气好的时候她会在操场上教学生做操,或者她在学校门口值日。但是这样的运气是很难碰上的,不过也不要灰心,还有其他的办法。很多士兵会选择去石桥下榕树边的裁缝家里去给军装轧个领子垫啦,补个衣洞啦,改一下腰头啦什么的。刚才说到的小学里那个漂亮的女教师就是女裁缝的女儿。好些来找女裁缝的其实真正目地是想来看看她女儿。女裁缝补一个洞收一毛钱,不算贵。而且这个女裁缝一点不老,白嫩皮肤,对人和气,还偶尔喜欢抽口烟。士兵见到她会给她敬烟。给大前门最好,牡丹烟是特例,飞马牌的她一般不会抽,放在一边。士兵们喜欢到这里来,就算没有见到她女儿也不会亏。
如果你不去见女教师女裁缝也没什么。穿过村庄再往前走,就会进入到联合糖厂的厂区。据说这是全省最大的糖厂,供应了半个省份的白糖红糖。收获季节时,整车整船的糖蔗会堆成了山,而榨干了甘蔗渣也会堆成山,整个厂区内外的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酸味。这里你也会见到很多穿着工作服的女工。不过因为这是个国营工厂,这里的女工会显示出一些优越感,反而不像那些农村的女孩可爱了。穿过了糖厂,出门便是运河边了。一座很高的石拱桥很跨过运河,对面就是热热闹闹的塘下镇了,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这运河边上有好多的路亭,坐在这里可以看见那些从瑞安到W州的客船,一节一节串成火车的模样,轮船的背上也坐满了人。
这个星期天,方凤泉向值班员请了假上街。他带了一条军装,去找桥头的裁缝缝上白色的衬领。这事要在以前,他自己也可以做的,。但现在他不敢用针,因为他的皮肤一破了就止不住出血,军医一再交代要他小心使用锐器。他出了营房,看看了后面是否有人在跟着他,然后就直接往村头的石桥边那棵榕树走去。他觉得愉快,稍稍还有点紧张。有一首歌不停地在心里响着:
小路的荆棘树挂破了裙角姑娘手舞足蹈往家跑
她为什么扔掉了锄头这样跑姑娘的心事谁也不知道
上了石桥掉下河里她也不害臊只顾一个劲往家跑
她手里拿着呀前线寄来的信儿使劲地摇
这歌是那部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里的插曲。在118医院的时候,他听到医院的广播里每天会播这支歌。那几个火烧兵特别喜欢听这歌,他们总是把这电影名字说成是《一个护士的裤子》。方凤泉听说火烧兵在百分之九十皮肤重度烧伤住进118医院时,全身是像一只油炸过的虾一样变成硬壳,只有眼睛会转动。护士们就是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放这首歌,让他们略微放松下来,减轻些痛苦的。
方凤泉在裁缝家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看起来光线黑黑的,还有一种木柴烧焦的气味。这时有个新兵从里面出来,看到了方凤泉有点紧张,赶紧走开了。方凤泉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不禁骂了一句:骚得不轻!他走进了屋里,看到了女裁缝坐在窗下借着屋外的光在缝制一条衣服。她那么专心致志,眼睛盯着针脚。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方凤泉进来了,说:
“你坐吧。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几针活儿缝往。”
小方坐在一边等,看着她手里的衣服。这件衣服是黑色丝绸的,上面还用黄丝线绣着个什么字。小方奇怪,现在还有人穿这个样子的衣服?过了一忽,女裁缝放下了手中的活。小方突然想起人家说的裁缝会抽烟的,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敬了她一根。小方自己不抽烟的,是他出院的时候在118医院买的高级牡丹烟,回连队时敬人家的。女裁缝看见是牡丹烟,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说:
“这是高级烟,我们乡下人是抽不到的。你能再给我一根吗?”[NextPage]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小方赶紧又给了她一根。她把烟摆在第一根烟的旁边。
“这烟我是给村里的瘸脚阿贵要的。这个人昨天在村头的砖窑里面上吊自杀 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因为他是喜欢抽烟的,他老婆一直骂他,不让他抽烟。前些天他通过阿四好不容易在你们兵营里买到一包飞马牌香烟,藏在家里。可让他老婆发现了,把烟拿走了,还臭骂他一通。瘸脚阿贵想来想去想不通,结果就跑到村头砖窑里上吊了。这忽,他还直挺挺躺在家里呢!我正在给他做一套寿衣。你这两根好烟就放在这寿衣的口袋里吧,让他到了那边后痛痛快快抽一口。”
小方这才知道女裁缝刚才在缝的衣服是给死者穿的,衣服上的字是“寿”字。
“你是新兵还是老兵?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女裁缝问。
“我倒是个第四年的老兵了。不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连队里。”小方说。他奇怪裁缝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怎么就知道他是新来的?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兵营里有个叫胡福原的,他是神枪手,平时都在军分区射击队集训,没有在连队。你也是和他一样的吗?”
“胡福原是二连的,我是一连的。我可没他那么好的本事。我是病号,老住在部队的医院。”方凤泉心里奇怪,这裁缝对营房的事还真是很了解呢。
“哦,那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小方同志了。”裁缝把手里的活放下了,抬头认真地看了小方一眼。“是啊,你的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得好好调养才是。你今天要补什么东西?”
“我要在军衣领上贴一条白边。”方凤泉赶紧把军衣拿出来。他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女裁缝怎么连他的姓都知道?他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呢?”
“我女儿告诉我的,是她告诉我的。”女裁缝开始用针在军衣的领口缝起来,一边说着。“我女儿跟我说过,一连有个南京籍的士兵在她的小学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校外辅导员。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得了一种慢性的病,就一直住在部队的医院,回不了连队了。她跟我说了好几次这件事,我想她说的一定是你了。”
方凤泉只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好在房间里光线暗淡,裁缝可能看不到他的脸色变化。虽然那些药物把他的睾丸素都暂时杀死了,可是他发觉那药物并没有杀死他对异性的情感,这倒让他庆幸不已。女教师还记得他,而且还知道他的病情,让他心里暖暖的。女裁缝说的没错,在他发病之前,他是被连队派去到学校当过校外辅导员。他和学生们一起在水稻田割过稻子。那天他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血流不止,还是女教师给他包扎了伤口的。就是那一次的受伤他的伤口后来一直流血,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到了118医院才查出了他原来患了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你的女儿都好吗?”方凤泉说。
“她呀,一直在忙着学校里的事。这不,眼下又到县里面去学习去了,要过两个礼拜才回来。”
“哦,是吗?那很好啊。”小方说。其实心里说不出的失望。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目地根本不是给军装逢白色衬领,而是想来看看她。
说话间,裁缝把衣领缝好了。小方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他付了钱,起身告辞。他让裁缝转告她女儿一句话,说他已经回到了连队。
方凤泉走出裁缝家屋子时,看到了杨沛波正兴冲冲地走过来。杨沛波低声问他:裁缝女儿在吗?方凤泉说不在。于是杨沛波掉头便走,朝着塘下的方向走去了。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