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瑞江
秋
风拂过后,柳树枝条、叶片又汪了一层绿水。秋色自然要浓重,浓重得要比夏天浅淡的颜色多出许多倍。夏天的颜色在秤上称了不足三钱七,而这秋天的颜色在秤上称了足有五钱八。秋天的脚步自然要比夏天的脚步沉重、深邃而悠长。
溪水横在肥爷身前,一片白花花的银针在戳击着肥爷的眼窝。肥爷看到金星在闪烁,满满当当一世界。肥爷左手握住鱼竿,伸出右手去抓拿飘动的金星,一把又一把。这时,肥爷脖颈痛痒,像是女人的长发飘洒在脖颈上,便将抓拿金星的手伸到脖颈,抓拿到的是一把柳叶,肥爷顿时渴望柳叶继续飘洒在脖颈上。
肥爷说:“操!还以为有女人贴在身后哩。”肥爷说完,抬头望了一眼头上的柳树。
瘪爷说:“想女人了?你家里有女人哩。”
肥爷想到了女人,想到了那个令他心肝瘙痒,瘙痒得透透彻彻的女人。那个夜晚,整个山坡,整个果园浸泡在墨黑色的世界里,黑得没有一丝缝隙。肥爷在这黑夜里总要绕梨园转上几遭,无论夜色再黑暗,肥爷的双脚都熟悉园中的路径,那双眼睛倒显得多余,支棱起的双耳在静听园中的动静。梨树上挂满了果。扑通一声,一个梨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在草地上,梨子砸地也没有撕开黑夜的一道缝。肥爷整整绕梨园转了三遭,转完三遭肥爷就要走出梨园边地,在边地肥爷总要足足放一泡尿水,哗哗啦啦一阵尿水的脆响在山坡上漫开。就在肥爷放完憋足的一泡尿水后,梨树上的叶子在哗哗啦啦地响起,山坡上一片风咬梨叶的脆响铺展开。放完尿水的肥爷深深舒展了一口气,舒展了周身的筋骨,散发着通身的潮汗。随着风咬梨叶的哗啦脆响,墨样的世界里透出了些微光亮,肥爷仰头一望,月亮、星星挂在了头顶的天上。肥爷担心这当要下雨,下雨果子要有烂的了。肥爷顺坡往茅屋里走,肥爷总要在茅屋的土炕上歇息一觉,歇息一觉后再绕梨园子转上三遭。肥爷在走到茅屋跟前时,坡路口的月光里有一团火,这团火有一个鸡笼样大小。肥爷靠前定眼一看,是个女人,女人穿了件红袄,坐在坡路上。肥爷想这女人不是偷梨子的贼,偷梨子的贼不在这里坐着。后来这个女人成了肥爷的女人,肥爷成了这个女人的男人。肥爷问过女人看中了肥爷的啥,女人的应答让肥爷感到邪怪。女人说,她是看中了这片山地,这片山地是个壮实的男人。坡地是男人挺起的胸膛,东西两条山背是男人伸展的胳膊,后面山头是男人昂起的脑袋,园林是男人长出的毛发。从此,女人没有离开过山坡,没有离开过茅屋,没有离开过肥爷。
自从有了女人,肥爷才觉得这个世界愈发难舍难分,不知是舍不下这个鲜活的世界,还是舍不下这个鲜活的女人。肥爷好生奇怪,同样一个女人,在西山坡的茅屋里,就乖巧得像一只獾,在这眼前的溪水里,就油滑得像一条鱼。肥爷哐当又想,女人在西山坡的房屋里既是獾又是鱼,在眼前的溪水里既是鱼又是獾,那该有多好哇。肥爷当下正看到眼前溪水中的女人,一条光滑雪白的鱼在水中搅动。肥爷在溪水中仿佛拥着一只獾……獾的毛发让水托起,划扫着肥爷的腹部、胯部、臀部,和鱼的鳞齿不一样,獾的发梢刺痒着肥爷的皮肉,毛毛虫样在皮肉里爬动,刺痒着肥爷的心肺……
汪、汪、汪,黑狗的一阵吠,肥爷苏醒了,苏醒了的肥爷极力想揪住留在心肺上的刺痒。
狂吠后的黑狗贴近肥爷的身子,舌头在舔舐肥爷的手背。
肥爷说:“黑子,你能下水叨上条童鱼来?”
黑狗垂下头,嘴巴触着坡地上的绿草,显亮出一副无能的嘴脸。
瘪爷说:“别让黑子叨上童鱼来,黑子叨上童鱼我咋收你的钱哩?”
肥爷说:“换钩了?”
瘪爷说:“换钩了!”
肥爷说:“这钩没倒刺了?”
瘪爷说:“没了哩。”
肥爷说:“没了倒刺,鱼上钩后只在嘴里刺一个小口,受伤不重哩。受伤不重养起来,总能憋满溲。”
黑狗在肥爷身边跷起一条腿,稀里哗啦撒了一泡尿。
肥爷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腥臊。
肥爷说:“黑子,你狗日的没礼节,咋把尿撒在爷跟前哩。”
瘪爷说:“你肯定喜欢黑狗在你身边撒尿,狗最义气哩。”
肥爷嘿嘿一阵笑。
肥爷瞅到黑狗尿黄稠,像脓包里挤出的脏水。狗尿落在草叶茎褶里,一根黄虫样趴在草叶上。肥爷又瞅到被狗尿压歪的细茎上的喇叭花,喇叭花的底嘴在狗尿里透着白,底嘴靠上就变得粉红,到了口边就鲜亮着蓝紫,筋脉丝丝连连,透亮着薄绸锦绣。
肥爷数着花上的叶片,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
肥爷说:“真是哩,一花五叶。”
瘪爷说:“千年万年就这样哩。”
肥爷说:“一世五行,金木水火土。”
瘪爷说:“相生相克哩。”[NextPage]
肥爷说:“一人五体。”
瘪爷说:“女人是,男人不是哩。”
瘪爷说完就双手稳住鱼竿,说:“鱼顶钩了。”
肥爷说:“快着拉竿!”
瘪爷没有吱声,腾出左手朝着肥爷摆了两摆。
瘪爷默不做声,肥爷也默不做声。
瘪爷说话了,瘪爷说话前先是叹了一口气,这口叹气沉得像瘪爷活了这几十年。
瘪爷说:“你让快拉竿,没咬住咋能拉竿,这慢拉还没钩住哩。”瘪爷说完,拉出的鱼钩已晃到了眼前,鱼钩光光亮亮,瘪爷又给鱼钩挂上了饵食。
肥爷说:“鱼顶钩就拉竿,钩住嘴,鱼的伤就不重哩。”肥爷说完,立马拉起竿,鱼钩白白晃晃,也没有了饵食。
瘪爷说:“还没换钩换线哩?”
肥爷说:“不换哩。”
瘪爷说:“死脑筋哩,你为啥非要使5000年前先人的钩线钓鱼哩?”
肥爷说:“5000年前先人都能使,咋我就不能使哩?鱼和钩也是缘分哩,有缘分的就是差几千年,鱼也能咬钩,钩也能挂鱼!”
瘪爷说:“你在上水,鱼都吃饱了食,到我这就不咬钩了哩。溪里的鱼都知道你的钩上有好吃食,又不钓鱼,顺水过去的鱼从东面返回来,只认你那吃食,不咬我的钩哩。你换钩换线吧,要不,你钓不上鱼,我也钓不上哩。”
肥爷说:“你的女人跟别人跑了,还怪和尚哩?”
瘪爷说:“那我钓不上鱼,你还要多付给我工钱哩。”
瘪爷的浮标在上下弹跳,有鱼咬住了鱼钩,鱼扯住浮标在慢慢顺水移走。瘪爷腾出左手在向肥爷摆动,示意肥爷不要说话。
肥爷果真没有说话。
世界死一般寂静。
瘪爷用力拉竿,吼起来:“上来了,是条大的哩。”
瘪爷挑出水面的竟是只王八。
王八在坡地上爬动起来。
瘪爷说:“这王八好哩,没有吃避孕药,送到城里能卖高价钱。”
王八来了,没有带来大水,却带来了一阵风。潮湿的风在野地里鼓动起来。
肥爷耸了耸鼻翼。
肥爷说:“桃子烂光了,梨子也在养旺了虫子。”
瘪爷说:“说啥哩?”
肥爷说:“我闻到桃子烂到最后的苦味,我闻到梨子烂的酸味。”
瘪爷说:“你要打药,打药能落下果子,不打药都让虫子吃了,只能落下虫子哩。”
风刚吹过三拨五拨,西北的云就呜呜呀呀地赶过来了,赶过来的云就洒下星星点点的雨滴,紧接着呼啦啦一层一层水帘落下来。
雨滴砸在溪水上,水面立马跳起雨花,这个雨花长出后还没来得及缩进水里,那个雨花又跳出水面。
肥爷说:“你说这溪里的雨花像啥哩?”
瘪爷说:“像女人的奶头哩。”
肥爷说:“一个女人只长两个奶头,那满溪里都是奶头,那这溪里有多少女人?”[NextPage]
瘪爷说:“那女人多得这溪里都装不下哩。”
肥爷说:“这溪才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哩。”
瘪爷说:“那你就别娶女人了,就抱住这溪困觉哩。”
肥爷说:“那只有雨天,才露出女人奶头。”
瘪爷说:“是哩,女人也只有思想男女事体时才露出奶头。”
肥爷说:“天把雨下给地,就是天和地在做男女事体哩。”
瘪爷打了一个喷嚏,刚要说话雨水急了,嘭嘭的落雨声像曝热日头下捶击棉被的响动。
瘪爷连续几个喷嚏闷响在雨中,被雨水遮拦后松散得像一块碎饼。
瘪爷慌忙收起鱼竿。
瘪爷提着鱼兜走到肥爷跟前,说:“我回啦。”
肥爷把瘪爷的两条小鱼放进鱼兜里,说:“王八哩?”
瘪爷说:“王八不给你了。”
肥爷说:“你去卖高价钱?”
瘪爷说:“不是哩,带回家熬汤,和女人补哩。”
肥爷说:“把王八卖给我。”
瘪爷说:“王八让你女人吃了,害你女人哩。”
肥爷说:“我要王八。”
瘪爷说:“王八滋阴壮阳,滋你女人的阴,滋你女人的下面。”
肥爷说:“那好哩。”
瘪爷说:“不好哩。你女人的下面精气神越旺足,上面眼睛的精气神就往下走动往下填补,眼睛的精气神亏空得厉害,害你女人的眼更瞎哩。”
肥爷说:“我吃王八,不给女人吃。”
瘪爷说:“这王八可是野水养的,没有喂避孕药哩。”
肥爷说:“我给高出五倍的价钱。”
瘪爷踅回去把地上的王八拎过来,掂了掂放进了肥爷的鱼兜里,说:“这王八三斤还要翘秤杆子哩。”
王八在坡地的草窝爬动。黑狗走到王八前,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王八。黑狗探过头,鼻子在王八壳上嗅了两嗅,王八不理黑狗,还在草窝上爬动。
肥爷给了瘪爷一卷钱。
瘪爷在雨中把钱拈开,数了一遍,钱淋湿了。
瘪爷把钱塞进裤兜嘻嘻哈哈地走了。
瘪爷沿坡地一步一趔地往东走,雨中传来一声一声喷嚏。
雨停了,日头挣出来。
野地上、草坡上、树冠上一片清清爽爽,北面轮和山上冒出缕缕青烟。
肥爷在捯扯鱼竿,把鱼竿收起来。
肥爷听到了一阵踢踏声,肥爷没有理会。
肥爷把鱼兜里的两条小鱼和王八放回了溪水里。
肥爷突然听到一声唤。肥爷举头才看到瘪爷站在了身边。[NextPage]
瘪爷说:“为啥把鱼和王八放回溪里呢?”
肥爷没有吱声。
瘪爷说:“天晴了,我回来还接着钓哩。”
肥爷把刚收拾起的鱼竿,又支在了溪水边。
瘪爷把鱼竿架好,说:“你放回溪里的王八让我再钓上来,你还要花钱买哩,我是从溪里钓上来的。”
肥爷说:“买哩。”
瘪爷说:“还是高价钱。”
肥爷说:“还是高价钱。”
霹雳过后一串炸雷,眼看着天要崩地要裂。肥爷望了望屋外,暴雨遮昏了天,盖黑了地。肥爷收回目光,操!这天爷!女人说,这雨连着下几天了?肥爷说,不知道!女人说,我看不见日头起落,你也看不见?肥爷说,看不见,这天爷好长日月都没晴过哩。女人说,那南山的百旺庄、白泉营、黑沟门还不被大水冲跑了哩。肥爷说,没有哩。女人说,那些年没这雨水大,南山的几个村子还被淹了哩,何况今年这大雨水。接下来又是一串炸雷在屋顶上滚过,淋雨的窗纸被炸雷撕裂了。女人说,你又没有到南山去,你咋知道几个村子没被水淹?肥爷说,今年在南山建了防涝排洪设施哩。女人说,谁给建的哩?肥爷说,镇上。女人说,镇上?镇上真的长人心了?肥爷说,是哩,镇上说,百姓是天,百姓是地。女人说,是哩,他们双手遮天,双脚踏地。百姓抬头暗无天日,低头喘不过气。肥爷说,镇上说百姓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女人说,是哩,每年到收成后,他们就跑到乡下抢衣夺食哩。肥爷说,镇上不像原来那模样了。女人说,改了?肥爷说,改了。女人说,改了好,改了好。女人揉了揉眼睛说,就是镇上的不来抢了,那村上的几个老贼也不会消停,照样偷粮偷果偷牛偷驴。肥爷说,南山几个村子没有丢物件。女人说,没有人偷抢了?肥爷说,没了哩。女人说,那长边村腻味家的福祥呢?不偷鸡摸狗了?肥爷说,不了。女人说,那狗日的一夜间,牵了郭四阴家的牛,端了温寡妇家的鸡笼,害得郭家、温家走投无路,这个祸害可真是造孽哩。肥爷说,福祥到李庄当了上门女婿,变好了。女人说,当了上门女婿就能变好?肥爷说,那李庄的婆娘可厉害了,就像猫逼老鼠。女人说,那福祥到李庄谁家当了上门女婿?肥爷说,陈臭家。女人啊了一声,说,陈臭家是贼窝,祖祖辈辈是贼哩。又一阵暴雨,雨声淹没了女人和肥爷的说话声。女人说,百旺庄和白泉营两个村还打架哩?肥爷说,不了。女人说,一到收成,百旺庄人偷了白泉营人的玉米,白泉营人偷了百旺庄人的西瓜。白泉营人偷了百旺庄人的谷子,百旺庄人偷了白泉营人的豆子。偷来偷去就那些庄稼,还打伤打残人哩。肥爷说,不偷了,也不打了。村子上签订了文明公约,建立了联防队。女人说,真的哩?肥爷说,真的哩。女人说,你没骗我?肥爷说,这世上你不信我,还信谁个哩?雷声停了,雨水停了,慢慢起了一阵风。肥爷望了一眼屋外说,这当是啥时?女人说,啥时?肥爷说,夜里呢。女人说,你咋知道?肥爷说,天放晴了,月亮、星星都露出来了。女人说,月亮、星星好看哩?肥爷说,好看哩。亮光亮光就像银碗银豆子。女人脸上现了笑。肥爷说,你更漂亮哩。女人说,瞎说,我还漂亮个啥?肥爷说,你和这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样个漂亮,被这雨水洗过了,白净鲜嫩。女人有些拘谨,脸上又现出一片红晕。女人摸索着靠进窗台,抓起镜子在脸前脑后来回晃照着,茅屋里闪动着光光亮亮。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