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堂姐出现在我家里时,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虽然前不久我们之间通过一次电话,她已经表示过要来我家。堂姐看到我也不太自然,她本来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的,看到我回来忙站起来说,下班了?她把声音说得很响,想是显得亲热,不陌生,但说得声音太响,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把后面的话题也给打断了,一时接不上来。然后她就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了。我忙说,姐,你坐。我进屋后陪她坐在客厅里,两人一时想不起话从何处说起,气氛有点沉闷。
堂姐是我伯父的女儿,但很长时间没来往了。堂姐说是来看看她婶婶,也就是我妈,其实是叫我们去喝酒的,堂姐在温州盖了个房子,搬家的时候,想叫我们去热闹一下。
听说堂姐在温州盖了房子,我由衷为她感到高兴,能在温州建起房子,不容易。我说,你盖房子那么忙,怎么还有时间跑过来叫,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
堂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也想借此机会来看看婶婶,长期没走动都疏远了。
我问在温州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说,生活还算过得去,但打工总是辛苦,来钱不容易。
我说,能盖得起房子,不简单。
堂姐说,自己没房子,总要有个住的地方,心里才踏实。一家人到温州一直是租房子,很不自在。
说到房子,堂姐渐渐活跃起来。她说,一家人在温州租点房子住下来后,夫妻俩日夜干活,就是想有个房子。第一年也确实挣了几个钱。她高兴地拿着钱想把它存进银行,可是房东却告诉她,房租加了,几乎提高了一倍,一年辛苦只够付房租。第二年姐夫工厂不景气,半做半停的没几块工资,老板还拖欠着。堂姐最后一次去讨工资时,干脆连老板也跑了,工资自然泡了汤。夫妻俩垂头丧气地回到出租房,房东站在门口,问我们房租在哪。堂姐说,在老板那里。房东说,老板呢。堂姐说,我也在找他。房东可不管这些,不交钱,就一件件往外扔东西。看着那些打工的人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自己却就要睡大街上了。幸好堂姐打工的那家工厂要找个看守厂房的,她就把家搬到厂里,这样才安顿下来。一家人几年做下来手里有了几个钱后,就匆忙去找房子。可是那点钱根本不够什么。她想那就再省几年吧,等觉得挣够了钱,再去找房子时,房价早就涨了。挣的钱总是涨不过房价。看看城里买不起,就到城郊乡下去买了地基自己建了这个房子。
堂姐末了很舒心地笑了。看得出来,她为自己能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而自豪。
堂姐十六岁那年,一个陌生男人在一位亲戚的带领下走进她家。那时伯父生病已经起不了床了,两人就直接去了伯父睡觉的房间。伯父在那位亲戚的帮助下,坐起来靠在床壁上,那双昏暗的眼睛在男人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伯父用空洞的眼睛在男人身上不停地扫描,想发现点什么,但显然不能发现有用的东西,他只有无力地低下头。那位亲戚说,你看怎样?伯父说,问一下秀云吧,以后的事要她自己决定了,她中意就行。亲戚就出来问堂姐。堂姐一直坐在灶前的角落里,手里拿着把火钳不停地划着。她一直低着头,说,问我爸。
那亲戚又走进伯父的房间,但没有再去征求伯父的意见,说,我看也差不了,那就这样定了吧。
伯父说,好像年纪大了点。亲戚说,其实也不大,只是长得有点老成。伯父又说,看去老实了点。那亲戚说,人实在一点好,才能安心在这里呆下去。
伯父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那个男人就被伯父招回来当了上门女婿,成了堂姐的丈夫。
伯父说,不知能不能安心在这里呆下去。
那个亲戚说,没问题,没问题,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有什么呆得下去呆不下去的。但伯父还是不放心,在将要去世的时候,把我父亲和几个亲戚叫到一起,留下遗言。
伯父和父亲好像不是两兄弟,平时很少来往,遇到什么事说话也冷冰冰的,一句两句,简简单单,从不多话。一两年前,两家为什么事还吵了一架,挺凶的。那时我们都有点知道亲疏了,我和堂姐两人本来玩得好好的,听到大人吵架,都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父母这一边。大人没什么,我俩却吵得很凶,直到父亲看我们要打起来才停下来狠狠拉着我回家。为此我们不来往了一段时间,一次,我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堂姐还踢了我一脚。我打她不过,就远远地逃了。不过,她为此也受了伯父一顿打。伯父很少打她,不过为这事伯父打了她。但有一天,我们与邻居孩子打架时又很自然站在了同一边。伯父和父亲也一样,争吵归争吵,有事情总又会在一起商量。[NextPage]
伯父先是对姐夫说,希望姐夫一家在我们村好好生活下去。
姐夫人老实,说不来话,有点迟疑不决地说,总要想办法生活下去。
伯父对姐夫的回答很不满意,说,你其实还是有点想回去。然后把堂姐很郑重地交给我爸,要我父亲像自己女儿一样照顾堂姐一家。父亲说,你放心,我会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好秀云的。伯父对堂姐说,你要多听叔叔话,有什么事多跟叔叔商量。堂姐一直呆呆地站在旁边。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没有母亲,听说在她一周岁时,伯母生了莫名其妙的病去世了。
伯父最后才说出他真正想要说的话,也是最关键的话,他对在场所有人说,房子只准住,不准卖。如姐夫一家在我们村生活就把房子给他,如果以后不住我们村就把房子给我。
伯父与父亲不好,但对我挺好的,到他家常会给我一两颗糖,或一两片饼干,有时也让我在他家吃饭。现在我才知道,这是有原因的,我以后在宗谱上要挂在他的名下。在玛园,兄弟中有人一直成不了家或名下没有男丁时,其他兄弟会把男孩中的一个过继在他名下。按照这样做法,在造家谱时,我就在伯父名下。伯父也好像认定这样的事实,所以对我特别好些,我到他家玩和吃饭也是挺随意的。
我父亲也流下眼泪说,那不好吧,相信堂姐会在我们村子生活下去。
伯父显得有点不耐烦地说,就这样,不要再讲了。他又对堂姐说,云过来,替爸爸给叔叔磕个头。
堂姐坐在那里迟迟未动。堂姐对我也比对我哥哥弟弟要好些,可能把我当亲弟弟了。我站在堂姐的背后,见堂姐坐着没动,我以为她没听到,就用手轻轻地提醒一下她。堂姐好像忽然觉得我很讨厌,拿胳膊肘用力捅了一下我。
伯父说,云。堂姐一惊,就跪在我父亲面前说,叔叔以后我就多依靠你了。
爸爸忙把她扶起来说,不用,没事。然后对伯伯说,秀云就是我亲生女儿,有我们一家吃的就有她一口。
伯父点点头。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良久,爸说,放心吧,秀云夫妻俩会在这里平安地生活下去,把这家守好的。
伯父去世后,堂姐在村里第一次和人发生矛盾却是和我母亲。
过了腊月二十三,各家开始忙着办置年货了。那天早上,母亲起来把黄豆分好,放进水里浸泡,准备第二天做豆腐。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秀云不知什么时候做,然后对我说,你去和秀云姐说一下,我们家明天做豆腐。我跑去对堂姐说,我家明天做豆腐。她想了下说,我也明天做。我回来对母亲说,堂姐说她也明天做。母亲就有点急了,说,这怎么可以,两家都同一天做,石磨忙不过来,叫她迟一天做。我母亲就自己过去对堂姐说,我把豆都浸到水里了。豆浸在水里时候太长会发酵掉没用的。堂姐说,我就要明天做,明天不做来不及了。说着也把豆拿出来放进水里。母亲说,你这不是故意抬杠吗。堂姐说,磨又不是你家的,为什么就要让你先用。妈妈说,那石磨也不是你家的。两人为此吵了起来。堂姐说我妈是看她爸爸不在了,欺负她,想赶走她,好拿走她的房子。她说,不但想拿走我的房子,连个磨盘也想霸占,心太狠了吧。
石磨是爷爷留下来的,放在我家。爸爸从外面干活回来,听堂姐骂得有点离谱了,骂了妈妈一通后也训了她几句,堂姐就哭了,哭得很伤心。第二天,父亲见她没来磨豆腐,让我去叫她来磨。正好听见邻居美莲婶在旁边挑拨堂姐说,这不是明显的争家产吗,这又不是她的,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堂姐发着牢骚说,不磨了,不做了,夹生吃了。然后她把豆拿到美莲婶家里的石磨上磨来做了豆腐。
往年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家与伯父家都会坐在一起吃个饭,但这年春节堂姐没来我们家,我们也没去她家。堂姐本对我是最亲的,现在反过来了,变得看我特别不顺眼,远远的看到我,就把头转到别处去了。这时我也开始上学读书了,就没去她家了。
因为石磨的事,堂姐和美莲婶走得很亲近,一点瓜子与炒米糖也交换着吃。美莲婶是远房堂叔英群的妻子。但好景不长,不到半年时间,堂姐和美莲婶又打了一架。[NextPage]
初夏的一场雷雨下来,堂姐房后水沟里的水从墙缝中漫到屋子里面来。姐夫出去清理垃圾。美莲婶说姐夫把垃圾污泥掉在他家门口,把路弄脏了。美莲婶的房子在堂姐房子的后排,比堂姐的房子高出近一层楼,她家大门正对着堂姐家的二楼后门。从美莲婶家房子出来是道路,道路前面就是堂姐房后的排水沟。水沟上还有一条小木桥连着道路和堂姐家的二层后门。那年春节堂姐和美莲婶几乎都是在美莲婶家门口廊沿下度过。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房后排水沟里塞满了春节期间留下的鞭炮的纸屑、年货的脚料、美莲婶和堂姐嗑下的果壳。姐夫说是她把垃圾往水沟里扫,把水沟塞满了。美莲婶说是堂姐犯贱,整天在她家门口。堂姐夫听了,说,还不是你整天叫。美莲婶骂话就有点恶毒起来,说,我是没叫她,我家英群叫她差不多。姐夫说,那么说来,原来有人天天叫秀云,其实是难过了想叫我,可惜我还没听出来。以后你不要叫秀云,直接叫我就得了。英群听到这里就插上来了,抓着姐夫扭打起来。对方一家大小仗着人多,待堂姐听到声响出去时,堂姐夫头被打破了。
听说堂姐一家和人打架了,父亲母亲也匆匆放下手头的活儿过去。父亲把堂姐夫扶回来,母亲很激动地帮着堂姐与美莲婶对骂。
堂姐要把对方打回来,可是势单力薄,就去枫坪把姐夫的兄弟等一帮人叫过来。
爸爸不同意说,总还是邻居。
堂姐不肯,姐夫的两个兄弟也不同意,说兄弟在村里这样被人打了就算了,那以后怎么在村里生活,一个个还不爬你头上拉尿。一定要把他打回来,门头官司不能输。
父亲说,总是外村过来的,做事忍让一些。
这时村里老人出来调解说,邻居之间偶然的矛盾纠纷总是有的,真的人被打了总是先去把人医治好,再调解。打,解决不了问题,也不是理。
说到医治,双方推推搡搡间,突然美莲婶也说被姐夫打了,不知怎么回事,也头上血糊糊的去了医院。
这时村里也有人说,这本是我们村里邻居间的纠纷,你去把外村人叫来,不是给我们村颜色看?
本来堂姐占着理的,结果反而显得理亏了。堂姐又哭了一回,说父亲不帮她,向着外人。
垃圾事件后,姐夫总觉得在村里矮人一截,低着头,见人让三分。我们两家关系好了些,但姐夫在村里却不合群了,走在村里显得有点孤单。
到了这年冬天,堂姐和姐夫开始隔三差五地往枫坪跑,家里东西一件件往枫坪搬,等父亲发现时,家里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那天早上,父亲经过堂姐家门口,见堂姐夫兄弟几个人理了东西往外搬。我父亲过去问做什么事情。他们几个就停下来,姐夫支支吾吾。堂姐说,他想回到枫坪去住。
父亲生气地说,为什么要搬到枫坪住?住这里与枫坪不是一样?
姐夫说,平时说是一样,但遇上什么事,最后让人吃亏的总是外地人。
父亲就不好说什么了。父亲也觉得自己在垃圾事件上,没有照顾好他们。
父亲骂堂姐说,你爸白生你白养你了。堂姐说,我们两边都住住吧。
父亲说,那要搬东西干什么?父亲到堂姐家里去转一圈,发现里面东西已经空空的搬得差不多了。这样姐夫就不在我们村,回到他原来的枫坪生活了。当然堂姐也只有无奈地跟着姐夫到了枫坪村生活。我父亲常常一个人很生气地说,伯父白养了这个女儿。
堂姐到枫坪生活后,就没回来过,清明节也没回来上坟,过年过节的都是父亲去给伯父上香做祭祀。父亲很恼火,每次回来都要骂上一通。[NextPage]
忽一天,堂姐来到我家。父亲以为她想起伯父了,所以对她很热情。但她却说是想卖掉房子。父亲本来对姐夫不守当时婚姻诺言的离开就很不高兴,骂她不孝,觉得自己没有留住堂姐一家对不起伯父,现在听说还要卖房子,父亲就更生气了。他说,你过年过节不祭奉也就罢了,现在还想把房子都卖掉,准备把你父亲的香炉碗扔到门前溪里去?
堂姐说,我把香炉碗提到枫坪去。
父亲说,你碗提得过去,你父亲的魂可过不去。
堂姐说话就不那么和逊了,说父亲不想让她卖房,其实是想霸占她的房子,当初就是想把她赶走,就是想要她的房产。堂姐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
父亲也生气了说,我当初就说了,我也不要这房子,但是你父亲临终有交待,不卖这房子。
堂姐说,父亲虽然说房子只能住,不能拆,但现在政策变了,实行计划生育了,生儿生女一样了。
父亲说,你要走,脚在你身上,没办法,房子,坚决不让卖。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生儿生女一样,但也没说,你父亲的遗言可以不用遵守了,可以不要父亲了。
伯父去世的时候,虽这样说,但堂姐总是他女儿,房子总还是她的,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房子不住人,没人管理很快会烂掉的,房顶瓦片不翻,很多地方已经漏水了,于是一家人又坐下来商量。堂姐说,不卖掉也烂掉。父亲想了下,叹口气说,真要卖,那就卖给我吧,房子不用拆了。你什么时候想到这边来住住也可以。堂姐和父亲又叫来亲戚朋友当中间人过来议价。价格出来后,堂姐觉得低又不卖了。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与协商,后来房子还是卖掉了,卖给了我家。
房子卖掉后,伯父的香炉碗放在我家,堂姐一家就与我村变得没有关系了,也不再与我们来往,我们两家关系也降到低点,直到堂姐夫兄弟打架。
堂姐夫回到了枫坪以后,好像也没融入村里,照样孤单,到外村去呆了一两年,再回来就有点寄在父母篱下的感觉。勉强生活了几年,到了三兄弟分家时终于遇到了麻烦。堂姐夫一家三兄弟只有一幢浅浅的三间房,也正缘于房屋田地紧张姐夫才出去当上门女婿。当初姐夫来堂姐家时,一家人事前有过一个约定,家里拿钱出来给姐夫筹备婚礼及伯父的丧事用,家里房子则给另外两兄弟。当时堂姐夫搬回去时一家人是力往一处使的,想着齐心协力支撑着这个家,自然没认真商量这个问题。很快随着二弟然后是三弟的结婚,这个问题就日益显露出来。堂姐一家原来是住在堂姐夫父母家里的,在三弟结婚时,她把房子腾了出来。我们这儿的习俗,房子是不给别人结婚,生孩子的,如给别人结婚生孩子,房子的风水就会给别人带去。这样搬出来的只能是堂姐一家了。
房子一搬出来就搬不回去了。到三兄弟分家时,又出了田地的问题。当年田地承包分产到户时,堂姐一家在玛园这边,枫坪自然没分到。分家时,兄弟两个就有言语了,主要妯娌之间,说话更直白些,她们说早知房子没有,田地也没有,我们俩就不嫁过来了。现在叫我们拿田给他,我们怎么生活,他倒好,说是出去,又回来,两边都占,现在在玛园还有田租呢。我们呢,还欠着一屁股债。
堂姐夫说,那玛园房子不是早卖了?
堂姐夫的弟媳妇说,谁叫你卖了?卖了也挣了钱的。钱又没给我们。
堂姐说,钱是没给你们,但也支持了家里,还给你筹办婚事、彩礼呢。
弟弟听了就不服气说,照你这样说起来,我老婆还是你给娶回的呢。
兄弟两个越吵越凶,不知谁先动的手,堂姐和妯娌几个打了起来。一下子事情又闹大了,他两个弟媳都去把娘家的人叫了过来。怎么办,堂姐没父母,兄弟。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也叫上几个人过去,包括英群也都去了。[NextPage]
本来那两个弟媳吵得很凶、叫得很响的,见我们也有这么多人过去,语气软和了些。三兄弟,一班亲戚坐下来调解,那边接着争吵。说着说着这回把矛头转向了父母。
堂姐气呼呼地说,没本事盖房子别生那个儿子。
堂姐夫父亲,看着堂姐,抖动双手,半天想起什么似的流着眼泪鼻涕说,秀云,好了,别说了,我没本事也没办法,人已经老了,只要你有本事,把房子盖多点给孙子我就高兴了。我生已经把你们生了,盖房子也没本事,只好先走一步了,好给你腾地方吧。说完他站起来进入自己房间,反手关上房门。
那咔嗒一声拴门声,让父亲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上前一脚,踹开房门。姐夫的父亲已拿出一瓶农药往嘴里倒。大家七脚八手夺下老父亲手中的农药瓶,再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才结束了这场争吵。
堂姐知道自己闯了祸,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
父亲转身对堂姐说,你妈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这回是堂姐说,好了,好了,算我不对。
父亲说,那么你还认为自已很有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一家人再合住下去也不可能了,没办法,堂姐夫的父亲就把亲戚都叫来当裁判与见证人,把家分掉。一家人坐下商量分家时,堂姐却说房子不要了,田地也不要了。她说,没本事,只怪自己命不好,有本事自己盖幢起来,谁也抢不去。
开始别人以为她是说气话,但堂姐很明确地说,房子不要了,你们还商量什么,都回去。
见堂姐真的不要了那房子,父亲也不好说什么,父亲回来的时候,对堂姐说,如没有更好的安排,还是先回到玛园,那老房子还空着,可以住。但堂姐没回来。
没了房子,没了田地,堂姐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飘起来。好在那时国家实行了改革开放,温州办起了大大小小的工厂,需要工人,我们这一带有很多人到温州打工。春节后,堂姐夫妻俩也去了温州。
去了温州后,堂姐几乎和我们失去了联系。那年父亲去世也没有告知她。在通知亲人的时候,大家讨论要不要通知堂姐。母亲说,就这么一个叔叔,平时争吵归争吵,总是自己家人,告诉还是要告诉她的,来不来是她的事。可要通知时,却没法通知,只知在温州,但没电话也没有通讯地址,温州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呢,再说大家都忙,为了一个人再叫一个人专门去找她也不现实。我们没有通知她,但她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还是赶来了,而且哭得很悲伤。
丧事结束后虽然心中的那股子气是没了,偶尔会打听一下对方的情况,但也没什么联系,有些事情也是七转八转传过来的。
堂姐离开枫坪后,就如天上的一朵云,在城市上空飘来飘去。云在天上飘,它有家吗?它也有,它想家的时候就会变成雨,一头扎下来。堂姐也一直想安个家,让自己安定下来。
就在她望楼兴叹的时候,堂姐看到有人在城郊田畈边上搭棚居住。堂姐看了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新房。她忙去找人给自己买了块地开始搭建房子。
堂姐平好地基,正在砌墙,过来一群人,说这是违章建筑,带头的叫大家别建了,建好的也要马上搬走,自己把房子拆了,不拆过几天就推土机过来把它推掉。说过一通后,发给每户一张停建通知书。在这里建房的人一多,就惊动了城建部门。姐夫有点犹豫,不知建还是不建。有人也劝肯定要被拆了,别浪费金钱与精力了。也有人告诉她,这种事是说不清楚的,三五个月不一定,十年二十年也有可能。堂姐想了下对姐夫说,不要管那么多了,先建了住上再说,如有两三年就够本了,万一能住上三五年,那就赚了。堂姐把搭成的两间房,前后一隔,成了四个房间,夫妻俩一间,孩子一间,厨房一间,还有一间做了客厅。中间还做了卫生间。堂姐说,虽然知道住不长久,但睡进窝棚那晚心里感觉特别踏实,住得很放松。那点投入和租房子一样,但住的自己的房子,由自己折腾,没人干涉,想想也还是值的。第一次住进这窝棚时,感觉竟有点奢侈。[NextPage]
因为城市建设,窝棚终于给拆了,堂姐又继续想办法安她的家。堂姐又买了间地基自己建房,这回是手续齐全的合法房产。但动工那天,又遇到个麻烦,路口那户人家不让建材运进来。他说,那门前水泥路面是他个人浇的,车子从上面过去会压坏路面。堂姐说,坏了,我负责修。对方说,现在变公用的了,当时浇水泥路的费用要出一半。堂姐说,这不是明摆着逞强吗,路是公共的,你家门前浇水泥地,我家门前不也要浇吗,我找谁去,有什么道理不让人走。你不让走就不能走了,我房子建在这里,以后还怎么出入。对方叫来几个人拦着。那时堂姐在温州打工也认识了一些人,也叫了一大群人过来,双方就这样撑着。
堂姐在这场冲突中指挥得很有水平,火候把握得相当好。她先是乘对方人少,把车子开过来,后来对方人多起来了,她就叫人退回来,看看对方疲软下去了,就又叫几个人冲过去,推几下,那边人多起来,这边又退回来。这样走了几个来回,闹出不小动静,最后惊动了居委会和警察。双方被叫到派出所调解,决定由居委会主持,统一负责把小区的路都浇上水泥路面,统一管理维护,而住在这里的人都交费用。事情终于得到完满的解决。能给小区都浇上水泥路面,也算做了件好事。堂姐说,想想以后还是要做邻居的,不能太过。
经过二十多年的省吃俭用,堂姐终于建成了一间完整地属于自己的房子。
堂姐笑的时候,我发现堂姐脸上布满皱纹。堂姐老了,老得和我妈差不多。因建这房子,因那些门头官司,花费了堂姐太多的精力。
堂姐儿子结婚的时候没叫我们喝喜酒,嫁女儿也没叫,现在盖了新房子,迁新居了,一定要我们过去喝酒。因为生活在外地,怕场面冷清了,让周围的人看不起,堂姐就想多叫几个亲朋过去。在父亲丧事上,我们没有什么心情坐下来聊家常,联络感情,散去后大家都忙自己,也没什么来往,直到现在。虽然通过一次电话,但是还是担心我们不去,所以先过来走动一下。
我们之间气氛很快融洽起来。我感到口渴,想去倒杯水,她很快跑进厨房给我端了杯水。我接过来说,你来我家要你倒开水,不好意思。她就显得很生气地责怪我说,一家人,怎么说这样的话。后来又说些村里家里的往事,到了晚上就是一家人的感觉了。
堂姐走的时候对我说,你一定要来,我到车站来接你。这有什么好说呢,我忙向她保证说,一定,一定。她又到我姑妈等亲戚家里走一趟,对他们说我也去的,如果难找就和我一起去。
堂姐摆酒那天,我早早就出发了,我没去过那个地方,开车又是个新手,好几次开错了路。堂姐很着急,一次次打电话来。我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她家。
当我带着一帮亲戚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我半天说,你一帮兄弟姐妹都来了?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我也感到自己鼻子酸酸的,说,是的,都来了。堂姐忽然醒悟过来似地转身很响亮地喊着堂姐夫的名字说,快过来,把客人带到家里去,我兄弟来了。
亲朋好友挤满了新房,这时有人拿出鞭炮烟火放起来。在鞭炮声中堂姐家热热闹闹地摆开了宴席。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