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伤
1
早晨手机设置的闹钟响起的时候,宥嘉习惯性地将胳膊搭向身边的另一只枕头。
却摸了个空。
宥嘉还没有完全从沉睡中惊醒,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迷迷糊糊冲洗手间喊了声:筱筱。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事儿似猛地坐起来,怔怔看着身边的空枕头,昨天下午在杂志社门口那一幕又浮现上来:
“怎么了筱筱,有事儿赶紧说,主编还等我回去校对稿子呢,一会儿我该挨批了!”
“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快说啊,我真的要回去了!”
“宥嘉”,筱筱终于抬起她一直低着的头,看着他的眼睛,却又转移开去,缓缓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开玩笑吧,筱筱”,宥嘉抚着她的头发:“好好的,闹什么呢!”
筱筱往旁边侧了侧,躲开他的手:“我说真的,宥嘉,我们都是一穷二白,太辛苦。”
宥嘉的眼睛越睁越大:“筱筱,你怎么变这么俗了?”
筱筱忽然就大喊起来,歇斯底里:“我俗!对!我俗!我怎么就不能俗!叶宥嘉,你自己想想,自从我们毕业,你一月一千块钱的工资拿了一年,你的工资连房租都不够!这一年来,你总共才给我买了两件衣服!你说不会亏待我,可是现在你看,你看我穿的这是什么!全是我上学时我自己的衣服!你给了我什么你说呀!”
宥嘉心虚:“筱筱,小声点求你了,咱们不是没钱么,等我有钱了……”
筱筱抱着膀子冷笑道:“等你有钱?呵!这句话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想再听了。我们分手吧,你继续奋斗,我去寻找我的生活方式!”
“筱筱……”
2
“筱筱……”
宥嘉抚摸着空枕头,嘴唇再次温习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眼眶里头热热的。
他抬头,看着这个只有八平米的地下室,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狭小。像一口棺材。站在床上能摸到天花板,躺在床上,头顶着南墙,脚蹬着北墙,两手一伸,碰到东西两壁。
距离床半尺,靠着东墙硬是塞进去一张小条几,上面放着一只擦得干干净净的电磁炉,一口小平底锅,辣椒酱瓶、酱油、醋壶、料酒、卡通瓷杯、果盘、咖啡壶、茶叶筒、十三香,瓶瓶罐罐排成一长队。宥嘉仿佛又看到筱筱赤着脚,跪在条几前面炒菜,揉着被油烟熏得红红的眼睛:“老公,你去把窗户再打开点,烟死我了。”
难为了筱筱。
宥嘉忽然一阵的心酸。
大学毕业这整整一年里,筱筱跟着宥嘉住在这间小地下室。潮湿,阴暗,不通风。筱筱温顺地从未抱怨过一句。每日能看到的就是她赤着脚跪在小条几前面炒菜,然后在床上摆开一张小炕桌说:“老公,吃饭咯……”
如今,那种情景再不会有了。[NextPage]
宥嘉双手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喉咙里发出怒豹一眼低沉的嘶吼。忽然他一抬脚,将小条几上的瓶瓶罐罐全部踢翻,连同铁锅乒乒乓乓掀翻到地上去。
摸支烟,点上抽一口,呛得直咳嗽。
烟和火机都是昨晚新买的。昨夜抽了半夜,还是没有学会,吸第一口还是会呛到。
这是宥嘉平生第一次买烟来抽。
手机有短信进来,宥嘉第一反应是筱筱,却是大学哥们范建:
“嗨,叶大编辑,今儿周末,一块儿去打羽毛球如何?”
3
宥嘉和范建坐在体育馆外的小饭馆里,开了两瓶啤酒。冰镇的啤酒瓶上凝着霜花,冒着咕嘟嘟的白色冷气。
范建给宥嘉满上,说:“真鸡巴累,记得以前咱们在学校时打一上午也不带喘气的,咋现在打一局就不行了?”
宥嘉笑笑:“是心累吧。看你成天跑你那农药业务,东颠西颠的。”
范建和宥嘉碰了一下杯子:“可不是?!成天跟客户打交道,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作揖装孙子,要多郁闷有多郁闷,倒是你现在混得不错啊!”
宥嘉摇摇头:“别提了!虽说在杂志社做个编辑,每月都得骑着自行车送报亭,作市场调查,不比作业务轻松,工资也低得可怜……”
范建像想起什么事儿似的,忽然问:“我昨天下午在蓝堡湾富人别墅区真真切切看见筱筱了,和一个歇顶的老头子从一辆黑奥迪上下来。是不是你们分了?”
宥嘉愣了一下,丧气地点点头。
范建一捶桌子,破口大骂:“没想到筱筱也是个白眼狼,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过!兄弟我早给你说过,女人呐,光说和你同甘共苦那是好听话,一到社会上,看着你没钱没权,还不这么甩了你?想想在大学里你对筱筱多上心,借钱去给她修指甲,现在怎样!”
宥嘉摇摇头:“不怪她,怪我自己太穷了,没本事。”
宥嘉忽然就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最后撂了一句:
“兄弟,我是不是活得特窝囊?”
“没,没,”范建忙给他倒酒:“胡说啥?分了也好,分了就安心工作了,等以后混好了,什么好女人没有?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一棵枣?来,喝酒。”
宥嘉叹口气,看着盛满啤酒的一次性塑料杯发呆。
范建看他神色不对,试探问道:“又咋了?”
“没事。”宥嘉大喝了口啤酒,眼圈红红的:“等会儿我要是喝多,你把我送回家,我还在那个小区的地下室住。”
宥嘉说话还真准,和范建在小饭馆喝了一下午,果然喝多了。
傍晚时分,范建打车到他小区门口,连背带拖往楼道里拽。不料看到楼道前站着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
穿着一身清爽的淡黄色的短裙,挎着一只白色的大包。
是筱筱。范建愣了愣。[NextPage]
筱筱看到不省人事的宥嘉,皱了皱眉,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沓子粉红的钞票来递给范建:“这是五千块,等他醒了你给他,让他租个干燥点的房子住。地下室太潮,他有关节炎。”
4
宥嘉骑着三十块钱买的旧凤凰自行车,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在回家路上有气无力蹬着。
他去了筱筱现在居住的蓝堡湾富人别墅,打电话约了她出来,然后将五千块原封不动丢给她,转身骑车走开。
他是绝对不会要女人养着的。
更何况是自己的女人付出这样的代价,令他感到无地自容。
但是他一直难以忘掉刚才他把钱还给筱筱后走开时,筱筱呆呆立在那里,满脸复杂的表情。
将车子锁在楼道门口。顺楼梯下到地下室,一股潮湿而阴冷的气息夹杂着股尿骚味儿迎面扑来。地下室走廊里昏暗一片,狠狠跺了下脚,震亮了声控灯。
房间门朝外推开,范建拿着抹布从里面出来说:“回来啦,怎样,摔那个女人一脸没?”
宥嘉脱了T恤,露出满是明晃晃汗水的脊梁,默默去洗手间冲凉。
范建忙转移话题:“哎!我说哥们,你屋子里锅碗瓢勺全踢腾了,以后还过不过了?”
宥嘉在洗手间里瓮声瓮气回应:“都丢掉吧,反正我也不会做饭。”
“我会啊!我还是帮你都收拾了吧,以后时不时过来给你做饭吃。”
宥嘉洗澡出来,范建正座在床头的小课桌前,在宥嘉的笔记本电脑上打麻将。
电脑是上大一时买的老款富士通,足足六七斤重,最近老是出毛病,屏幕闪啊闪的一片五彩斑斓。范建正玩着,屏幕又开始犯花,满屏的彩色条条乱晃。宥嘉裹着浴巾过来,伸手在笔记本背面“啪啪啪啪”使劲拍了几下,屏幕就好了,吓得范建连连说:“你轻点,瞧拍碎等会儿!”
正说着,电脑屏幕上出现彩色的氤氲来,越扩散越大,像进水后的电子表屏幕,蓝色红色黑的掺和到一起。范建和宥嘉正面面相觑,屏幕摇身一晃,彻底黑掉了。
宥嘉耸了耸肩。
5
宥嘉作编辑这行工资低得可怜,免不了要写点文字添些外快,离开电脑万万不行。
但是如今笔记本电脑彻底罢工了。
下午,宥嘉同范建一起去科技市场修电脑。刚上二楼维修部,一看有生意,好几个小师傅热情地过来拉宥嘉。宥嘉拣了一个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小师傅,跟他进店里面,不料小师傅一打开电脑包,看到这个又大又笨的笔记本古董,立刻就翻了白眼:“拿走,现在这个牌子早淘汰了,没有零件。”
宥嘉和范建对看一眼,无奈地抱走继续找人修理。终于一个刚从躺椅上睡醒的中年修理工接了活儿,满脸癔症地说:“显像管坏了,得换显像管。”
宥嘉只听说过电视有显像管,不知道电脑是否有显像管,又怕人家笑他无知,就陪着笑问:“那换个显像管多少钱啊。”
“二百五。”
宥嘉吓了一跳,对范建说:“上次人家回收我这个电脑时说才给二百块钱,我要是花二百五修它,那我不就成二百五了?!”[NextPage]
中年修理工一推电脑:“不换拉倒!”
“换换!”宥嘉忙说。
范建拦住他:“傻呀你!现在买个新的内存1G硬盘120G的惠普才五千,就你这个内存128硬盘10G的破富士通,还要花二百五块钱修它?还不如买个新的!”
宥嘉眼神黯淡道:“还是换吧,换了暂时还能用;现在新的我也买不起。”
“昨天筱筱那五千不还她就好了。”范建说。
宥嘉瞪了他一眼,然后对中年修理工近乎谄媚地笑道:“师傅,麻烦您给换换吧,谢了——那个,能不能便宜点?”
“可以,二百四十九块九。”
宥嘉和范建同时晕倒。
当宥嘉和范建拎着大病初愈的电脑从二楼下来,路过一楼电脑专卖时,看到筱筱穿着一件靓丽的小吊带裙站在一个专柜面前,挽着一个脑瓜裎亮的老头子。
“老板,这个黑色的本本怎么卖呀。”是她的嗲声嗲气。
“哦,这个黑色是男款,小姐还是选款女式的吧。你看看这个粉红色的怎么样?”
“不嘛,就要这个。”
“那好吧,市价五万五,看在苗总的面子上,留您五万三!”
……
“走了!”宥嘉忽然发脾气,将看得眼睛都直了的范建猛一拉,差点把他拉趴下。
“你有病啊!”范建骂了宥嘉一句,还是忍不住看了筱筱一眼。
她手上已经多出来一个黑色的包包,看上去和一本32开的书大小差不多。果然很漂亮的笔记本。
“妈的!五万多呀一个本!”范建咽了口唾沫,对宥嘉说。
6
宥嘉跪在床边靠墙的小条几前面,炒菜。西红柿炒蛋。
他也就只会这一个菜。平时筱筱从来不给他学习机会。
范建一个人坐在新修好的电脑前,继续打麻将。
忽然宥嘉的手机响起来,是妈妈的电话,地下室里信号不好,一接就断。宥嘉踢了范建一脚指了指滋滋作响的菜锅,然后捂着电话往外头跑。
“妈呀,什么事儿?我屋子里信号不好,刚出来。”
“嘉嘉,现在过得咋样啊?”
“我挺好的妈。妈,家里有什么事儿没?要是有,我这里还有些钱,可以帮衬帮衬。”
宥嘉每次都总是这样说。他这么说,是为了能让妈妈觉得他有积蓄在手不用担心他。而且每次说要给家里钱,妈妈也从来没要过。[NextPage]
不料这次很出乎意料:
“嘉嘉,妈妈给你打电话还真有点事儿。咱们老家的瓦房又漏了,今年夏天的雨水还比较多,房子是没法住了。你爸我俩商量了,准备秋后再借点钱把房子扒了盖新房。不过眼下物价涨得越来越厉害,听说奥运会后还得涨,你爸我俩想现在把砖先买回来,你看咋样?”
“那得多少钱?”宥嘉心虚起来。
“准备买两万块钱的砖,家里有一万,你看你那里有没有一万?”
宥嘉的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妈,要不这样吧,砖咱们暂时还是不要买了,我听说奥运会后物价要大幅下调的。再说咱们是秋后盖房,现在买砖有什么用啊。”
“哦。”妈妈不无寥落地说:“那你不用担心了,我和你爸再想办法吧。城里头热,你多注意自己。”
宥嘉站在毒辣辣的阳光下,攥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听到耳廓里一个声音责问道:
“你孝顺吗?若是,为什么爸妈的房子漏雨没法住,你连买砖的一万块钱都帮不上?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叫什么孝顺啊!”
宥嘉慢慢蹲在地上,地上的阴影像一只挠心的黑猫,张牙舞爪。
7
宥嘉站在中信银行的提款机前,看着显示的卡余额:
237.50元。
宥嘉一拳擂在提款机上,脑袋里轰轰直响。
范建进来:“怎么了宥嘉?”
宥嘉忙退了卡,摇摇头:“没事。范建,你有没有办信用卡?”
“用啊,我办的招商银行的,信用额度挺高,你要办一个?”
“能提现吗?”
“干吗?”
“不要问。”
“能啊。不过他们收的利息很高,跟放高利贷差不多。”
“哦。”
“妈,”半个月后,宥嘉给妈妈打电话:“我现在手里只有四千五百块钱,打到你建行卡里了,你先买砖用吧。”
“谢谢儿子。”
“不客气妈,等我下个月工资下来,我再给你打。”
宥嘉挂了电话,重重喘口气,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但是他知道,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将面临招商银行不断的催促还款的账单,没准他还会在招商银行的电子系统上出现不良信用记录。
这四千五百块钱是他信用卡提现的最高额度,只是这笔钱,该怎样去还呢?工资没指望了,除了租房吃饭,一点也留不下来。
而且,这一年来,他和筱筱都几乎没有买过新衣服。筱筱每每路过专卖店门口都会对着漂亮的模特身上漂亮的衣服眼馋,最后终于因为这个斩断了两人五年的恋情……[NextPage]
“喂,范建吗?你有没有买过彩票。”
“有啊,干吗,想钱想疯了?想中大奖啊?”
“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买?”
“买双色球吧,简单,而且中奖面值高,特等奖五百万呢!绿球……红球……”
宥嘉第一次进博彩室的时候,感觉怪怪的。
一间狭小的临街门面房,墙上贴满了大张大张的中奖路线图。几个穿着拖鞋背心、脸上沾着眼屎、看上去像午觉刚睡醒似的小市民在对着路线图指指点点,念念有词。宥嘉背着包进来的时候,觉得每个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令他有想落荒而逃的念头——若不是为了中一笔巨奖。
“小伙子,来一注?两块钱改变不了你的生活,却可能影响你的一生。”博彩老板察言观色,蛊惑宥嘉。
宥嘉点点头:“给我来五注吧。”
“号码。”
“随便。”
“那就机选吧。”
“喂?宥嘉,我范建,开奖了昨晚,中奖没?”
“我要中奖,能不告诉你?”
“得了得了,玩玩就差不多了哈,别沉湎。对了,今儿周六,晚上你来我这儿打麻将吧,两个朋友过来玩。带点零钱啊——你一定来啊,我保证让你满钵而归,比买彩票强。”
8
牌桌上,玩到夜里两点。
宥嘉五十块钱的本,已经翻到六百多,范建赢得更多,另外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干赔。
宥嘉很明白,范建这小子的牌打得很偏袒:若是宥嘉点了炮,他是不要的,连宥嘉的明杠都不开;若是那两个人点炮,必要无疑。
而且范建的摆牌的手段极其高明,每次轮到宥嘉抓牌,几乎都能抓到杠刻或直接暗杠。
这趋势摆明了是范建和宥嘉联手出千,打胖子和瘦子。
等胖瘦二人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各输了五六百,却也无可奈何。范建这人麻将上实在太精明,会偷牌,会摆章,玩得他们团团转,也为宥嘉赚了这些银子。
胖子脾气暴躁,输得狠了,忽然焦躁起来。却不敢对流里流气的范建怎么样,倒冲着腼腼腆腆的宥嘉喊:“你他妈出老千啊,怎么一晚上不带输的!”
范建一副罩着宥嘉道模样,站起来:“你他妈嚷什么?赢起输不起啊?输不起就滚!”
胖子回头冲范建嚷嚷:“谁输不起啊!关键是他点炮你为啥不要,就偏偏要我的?”
“我喜欢!我乐意!”范建将手一伸:“不服?!”
“操你妈!”胖子跳起来。[NextPage]
范建却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在麻将桌上:“想打架?差得远!我在咱学校时一个人干过二十几个,就你,胖得跟一猪似的,还想跟我呲牙!”
“范哥误会,误会,”瘦子忙上来拉架:“胖子他心眼不坏,就是输急了,你包含点!”
范建才一松手,胖子喘着粗气软软瘫在地上。
范建将麻将布连同麻将一起拎起来,往麻将盒里一倒,说:“都回去睡觉吧,不玩了!宥嘉,把钱收起来,去吃夜宵。”
宥嘉默默将五块十块一大堆的钱都捧起来。里头有胖子的,有瘦子的。
“范建,”宥嘉坐在灯火阑珊的夜市地摊上,喝了口鸡血汤,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范建笑起来,雪白的虎牙很好看:“咋了?让你赚钱还不高兴啊!一晚上赚的挡你半个月的工资,多好!”
“别这样,你别因我把朋友都得罪了。”
“他们不是我朋友,是老羊。他俩家里有钱,好赌,还没手段,反正跟谁玩都是输钱,还不如输给咱们需要钱的。但是这种机会不多,像他们那样的很少,以后估计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范建说完,又想了了想,看着宥嘉说:“除了你,我没有朋友。”
宥嘉不说话了,低头去喝汤。
范建把一支烤羊排啃得嘎嘎作响。
9
打完麻将第二天,周日,范建出差去上海,跑一单农药业务。
宥嘉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说话的朋友也走了。
宥嘉(建议改成“他一个人”,上段开头也是,冒似重复不好)坐在地下室的小屋里,在笔记本电脑前,打开电脑里范建最喜欢玩的麻将,怔怔想起来在大学里的时光来。
那是宥嘉和筱筱正如漆似胶,在校外租了房子自己做饭吃,范建有事儿没事儿老喜欢跟着他们俩蹭饭。
筱筱老是开玩笑说:“范建,你老是跟着我们算什么意思,你这么帅一个小伙子,找个女生恋爱呗,也有人给你做饭吃了。”
范建却说:“我就不找,就要跟着你们吃,我叫范建,我就是很犯贱哦!”
三个人是大学期间玩得最好的朋友。
在大四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严差学生在校外租房。宥嘉便搬回了学校宿舍同范建住在一起。
最后的那两三个月,疯狂到黑色,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上午十点起床洗脸,打篮球;中午吃饭;下午打麻将;晚上看黄碟,一堆人吹牛聊天到夜里一两点才睡,次日再轮回。
这期间,宥嘉同范建一直在一起,共同度过最空虚也是最幸福的大学末代。
宥嘉有时想想在大学真爽啊,什么都不用操心。吃饭买衣裳,没钱来就给家里要,无论有钱没钱,打个电话妈妈都会立刻汇钱到银行卡上。买阿迪达斯,买邦威,买双星,连现在穿的都全是当初买的穿不完的。
还能无限地吹牛,几个人凑一块儿,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吹,吹毕业两年之后开敞篷小跑,五年之后注册自己的公司,十年之后公司上市——那豪情简直把比尔盖茨都不放在眼里。毕业一年过去了,原来出了校门是如此苦涩,当年一块儿吹牛的人,除了自己还找个杂志社做个轻松些都编辑活儿,其他人连同范建,都在农药公司的最低层跑业务,一个比一个混得艰难。
忘记了是谁说过的,青春就是一段艰难的旅程。[NextPage]
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刻起。宥嘉加了一句。
10
周一刚一进办公室,宥嘉就感到气氛的不对头。
所有同事看到自己后都赶紧低下头装着用心作事,宥嘉偷眼觑见主编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阴沉着脸。
“宥嘉进来。”主编将他喊进来:“关上门。”
宥嘉茫然地站在主编面前,看着这个三十几岁还没有结婚的女强人。
她一脸强势地看着立在眼前的男孩宥嘉,冷冷道:“你知道你最近工作出什么问题吗?你看看你这期选的稿子?质量差得很!就这个水平,还想把咱们这个文摘杂志做成能和《读者》《青年文摘》平起平坐?我看做梦吧你!而且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工作干得一塌糊涂,你要是觉得你能干下去,愿意努力作,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不想干,直接走人!”
“我已经很努力了呀!”宥嘉心里强辩,却没敢说出来。他知道这个社会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他叶宥嘉被开除后对杂志社绝对不会有任何影响,马上会有另外一个人来顶替他的位置,而他这一月一千块钱的工资也将不保。
宥嘉只得做出一副深恸忏悔努力向善的表情:“我愿意努力,请给我一次机会。”
都说80后的孩子有一股叛逆劲儿,但是此刻宥嘉就觉得自己是个点头哈腰的孙子。
狂傲叛逆有什么用啊,远没有一千块钱的工资实在。
宥嘉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宥嘉坐回到电脑前,脑袋里轰轰响。
已经很努力了呀,为什么主编还是不满意?难道工作上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
抬头看看同事,其他的几个编辑,都埋着头看稿子,没人理会他。
正要拿稿子看,主编的声音又传出来:“宥嘉,你们几个编辑去帮业务部调查报亭的上期杂志销售情况,下午四点前汇报过来!”
又隐隐听到主编在小办公室同业务部主任说:“编辑也该出去历练历练,成天坐在空调屋子里当书生,成什么气候!”
“妈的!”宥嘉心里暗骂:“大热天让出去调查报亭,你自己怎么不出去历练?”
看看落地窗外毒辣辣七月的太阳,宥嘉觉得只要走出这空调的写字楼,就随时都有中暑的可能性。
11
“您好,打搅一下……”
“什么事儿!”报亭里躺着一堆白胖肉,是一个四十多岁正在午睡的中年胖妇。
“您好,我是##杂志社的,想调查一下上期我们杂志的销售情况。”
“##杂志?”白胖肉翻了个身,语气极其不耐烦:“卖不动!以后别再送了!”
“不会吧?”宥嘉瞎话编得自己都觉得有些虚伪:“刚才那几家报亭都说他们上月都卖了两本呢,卖得都还不错啊!”
“编!”白胖肉脸上的肉乱晃:“东边那家是我小孩儿他姨的报亭,西边的是我男人的,这一道街五家报亭我都熟悉,没有一个卖得好——我最烦你这样撒谎的小孩儿!”
宥嘉脸上的汗岑岑而下,连谢谢也来不及说,落荒而逃。
天,真他妈的热啊。[NextPage]
宥嘉的牛仔裤里都是热腾腾潮乎乎的汗,塌透了裤子贴在臀上,像裹了块带着血肉的毛皮,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体恤更是像水洗一样。两条腿儿真的没有丝毫蹬车的力气了。
而且旧自行车好像该换内胎了,老是漏气,走两条街就要打一次气。眼见又要到前面一处报亭,车又没气了,只得推着车子硬着头皮往报亭那里挪,心里暗暗祷告:耶稣基督上帝阿爸父,请保佑我碰到一个好脾气的亭主吧,我真的不想再看人家脸色了。
真是天幸,这个报亭的亭主是一个很漂亮的同龄小女生,戴着一只大大的偏耳环,涂着精致的烟熏妆,十指指甲上画着漂亮的寇丹。忽然让宥嘉想起筱筱来。筱筱以前就喜欢这样打扮。
小女生看到宥嘉盯着自己,便放下手中的书,礼貌地问:“您有什么事儿吗?”
宥嘉忙掏出调查问卷:“你好,我是##杂志社的编辑,想调查一下我们上期的杂志销售情况。”
“哦。”女生还算有礼貌,正要说,另外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女生撑着遮阳伞过来问:“莉莉姐,七月的《最小说》到没?”
“到了!”莉莉丢下宥嘉,忙笑着取出两本书递给她们,笑道:“你两个是不是都准备参加郭敬明举办的那个THE NEXT大赛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好矛盾哦!”一个说:“想模仿小四的文风写,怕他以为抢他饭碗;想模仿安妮,又怕他们组委会说矫情;想写诗歌,但是获奖太难;想写散文,更是自寻死路,所有难得很。”
莉莉就笑着说:“你模仿别人干嘛啊。要我说,你就按你这个年龄,写点你们小女生喜欢看到温暖点的文字就好。你要是刻意去模仿别人,没准到时候不伦不类。你以前写的那个青春小说我看就很好,比明晓溪的文字还好看,就写那个类型的吧。”
“是吗?那好吧!谢谢莉莉姐。”
宥嘉看那两个女生去得远了,才愣愣地问莉莉:
“郭敬明举办的什么大赛啊?”
12
“THE NEXT啊,”莉莉说:“一个文学选新,跟新概念差不多好像。你们作编辑的,在文化圈里混,连这个都不知道?”
宥嘉惨淡地笑笑:“别提了,什么编辑,我们简直可称作业务员了——你见过哪个杂志社的编辑大热天调查报亭销售的?”
莉莉也笑了:“你们编辑该好好编点大家喜欢看到的东西才是,天天让你们往报亭跑什么劲儿!如果内容不好,我就是摆人家脸上也没人问。纵使人家买一次,一看不好,再也不买了。你们领导怎么连这个帐都拎不清?”
“是啊,你怎么不是我领导呢!”宥嘉颇为无奈地说,一句话把莉莉竟然说得笑起来:
“对了,你作编辑的想来文字不差吧,干脆你去参加TN大赛吧,争取拿到一等奖金十万块,就辞职专业写作算了。”
“十万?”宥嘉眼前一黑。
等宥嘉浑身水洗一般回杂志社,从写字楼一楼大厅经过的时候,门童和接待员简直用一种看怪物的怪异眼神看他。
顾不得了,先回去复命。
推开大厅玻璃门。
啊!好凉好凉的空气啊!真想为大厅的冷气作首诗。
有空调真好。真的很好。
“喂,宥嘉吗?我莉莉,就是上午问你要电话号码的那个,还记得吗?”[NextPage]
“记得啊,干吗?”
“说话怎么鼻音那么重?感冒了?”
“是啊,上午出一身汗,回公司猛一受冻,清水鼻涕直流。”
“你该去拿点药才是。”
“我们的医疗卡还没办下来呢。估计等我火葬之前兴许能办好,没准到时候还可以免费打两针强心针再抢救一下的。”
“你真幽默。对了,我想问你,上午咱们说了一半的那个TN大赛,你参加不参加了?”
“我没钱买书!”
“我呸!就十块钱你都不舍得?”
“我没钱!”宥嘉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
“服了服了帅哥,”莉莉在里头笑得不成样子:“好吧这样,你要是真想参加,我可以卖《最小说》的时候,看谁不想要那个报名表,我就抽出来送给你。”
“哎呀你真好!”宥嘉禁不住想抱抱莉莉,如果她愿意的话。
“少来了!”莉莉说:“如果你得奖了,奖金要分我一半哦!而且——得做我男朋友!”
“噗!”宥嘉差点没吐出来:“你什么眼神啊,你看上我哪儿了!”
莉莉笑道:“不管啊!送给你一个报名表,你给我努力去奋斗!”
13
晚上宥嘉刚冲过凉躺床上,莉莉的短信就进来:
“报名号:01028839。《最小说》已经卖脱销了,这是我给我弟弟留的一本,报名序号给你,你去参加吧。记得到时候分给我一半奖金,再送给我一个男朋友。好好比赛。”
宥嘉回复:
“谢谢你,我的贵人。”
莉莉又信:
“呸,我还贵妃呢!”
次日宥嘉作了回神仙:本来昨天就感冒,又冲了凉刺激一下。一大早起床就眼冒金星,站起来头重脚轻,跟踩棉花云似的!宥嘉十分担心自己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能白日飞升!
第一个念头是:请假休息。
马上又一个念头把第一个打瞎:除非想主编开除你!
想到强势的女主编,宥嘉挣扎起来。却又想到上次感冒的时候,远远没有现在严重,筱筱却陪着自己输了大半夜的吊瓶,哭得眼睛都肿了。
再想想现在,唉……
忽然那么想筱筱。
筱筱不是虚荣的女孩子,为什么忽然会离开自己去傍个老头子呢?
宥嘉越响越郁闷,咳嗽着,想从咖啡壶里倒些开水,却倒出来一些黄色的茶渣,和一只苍蝇的尸体。[NextPage]
胡乱吃了些药,嘴里一个劲儿发苦。宥嘉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感冒吃药后,妈妈总会用黑芝麻和红砂糖在铁锅里煎炒,等红砂糖成为糖稀之后同黑芝麻混匀了,干透了,成为大块大块的糖块,用刀切开吃。甜甜酥酥的,是记忆的味道。
宥嘉那么想吃。决定要出去到附件的小商品市场里去买些类似的糖来吃。
挣扎着出去,买了糖,递给摊主干瘦男人一张二十块的人民币等着找零。忽然干瘦男人拿着钱晃了晃,说:“这个钱缺角,换一张。”
“缺角?”宥嘉郁闷地接过来看了半天,又从兜里摸出来一张五十的。
“还是缺角!”干瘦男人又把钱递回来。
“怪事!”宥嘉嘟囔着,摸出仅剩的一张一百的,皱巴巴的,很完整,递给干瘦男人。
“这个也缺角!”干瘦男人玩戏法一样,将一百多纸钞递过来。
宥嘉接过来,原本皱巴巴的一百元人民币,变成了崭新的一张,而且缺了一个角。
宥嘉忽然明白了:这是诈骗的换钱术!
妈的!骗我的钱!
动了宥嘉对(的)钱,等于动了他的命!动他的命,他没有理由不拿命去拚!
宥嘉忽然就失心疯一般将一大袋糖全部砸(向)干瘦男人脸上,跳到他的糖果摊上,抓住他的头发:“日你妈!骗我钱!骗我的钱!”
商品市场里的人全部围观上来!
宥嘉一手抓着干瘦男人的头发,一手举着干瘦男人找还给他的三张缺角的钱,激动地大声喊:“看清楚了大家!我的钱经过他手里都变成了新钱,还都缺角!骗子!”
“打消协电话举报!”人群起哄。
却不妨后面扑上来几个人,将宥嘉扑倒按在地上,一个蛮壮的大汉指着宥嘉说:“这人是个骗子,还倒打一耙!拿这种假钱来骗人!”
挨打的干瘦男人也赶紧过来说:“就是就是!他是个骗子,还打人!给我往死里打他!”
这时闹哄哄的人群分开,几个穿警服的市场治安人员进来。那个蛮汉忽然往宥嘉怀里一掏,竟然掏出来一沓的缺角假币来,朝治安人员喊:“看!他身上还藏这么些假钱!打!”
说着一脚踩宥嘉脸上,宥嘉眼前金星四溅,嘴里一腥,登时晕了过去!
14
宥嘉感到上唇疼得厉害,睁开眼一看,一个画着尖尖眉毛的女人正使劲掐他人中。
宥嘉摇摇头,那个尖眉毛女人看他醒了,就放开他,过来一个矮墩墩的男人。
矮男人坐在宥嘉面前,宥嘉看了看四周,是一间很简单的小屋子,外头嗡嗡声一片。
是商场的治安室。
宥嘉忙坐起来,因感冒还是一阵头痛,捂着头控诉:“他们是骗子!”
矮男人点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你小伙子太冲动了。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你这么干,以后还来不来这儿买东西?”
宥嘉剧烈咳嗽了(一)阵子,低头不语。[NextPage]
矮男人叹口气:“你小伙子看着也怪精明,怎么那么傻!要不是我们治安人员拦着,他们能打你个半死。你休息一会儿就走人吧,从后门过,别和他们打照面。”
宥嘉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真的遇到好人了。
好人又嘱咐道:“这个商场里无赖流氓勾结得很厉害,你就是举报了也没用。这事儿你不要上报,也不要外说,说了也没人管,没准还给自己惹麻烦!”
“唔。”
“对了!”好人见宥嘉站起来要走,便咳了下,颇有深意地指点:“刚才为了救你,兄弟几个都出了不少力。我就不说了,其他几个人,你不表示表示?”
宥嘉一惊,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几个治安人员,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不像善茬。
宥嘉摸了摸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再摸摸牛仔裤兜,还剩半个月前买的那包烟,剩了几根,便寒酸地掏出来哆哆嗦嗦:“我身上没钱了,就剩这些……”
“滚吧!”好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钱早说啊!白费了半天口舌!”
15
宥嘉浑身淤青,除了脸上,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淤伤。
只得请了两天假,躺在那个八平米的地下室小屋里静静疗伤。
盯着天花板,宥嘉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悲哀。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个靠写字吃饭的人,一心想着遁世修身,却偏偏沦落到市井深处,受这些肮脏人的羞辱!
越想越气,胸口几乎要爆炸。
偏偏这时以前一个老朋友发信息说:
“老兄,听说你现在在杂志社作编辑,混得不错。兄弟我要买房,帮衬点呗,不要太多,两万就够了。”
宥嘉颤抖着手恶毒地回复:
“我不认识你丫!”
当范建回来的时候,发信息给宥嘉,宥嘉说在家休息,范建就直接过来。
看到宥嘉光着身子浑身淤青躺在床上,范建吓了一跳:“哥们咋了,被人给煮了?!”
宥嘉苦笑笑。
范建放下背包:“你光躺着也不上药,这哪儿成啊?等我去给买点红花油。”
“不用了!”宥嘉虚弱地说:“我没钱了,两天没吃东西了,你给我煮包泡面吧。我算好了你今天回来。”
范建听了,也没问怎么回事,忙忙出去买了一箱子泡面,二斤鸡蛋和一兜西红柿。
他跪在小条几前面煮面,宥嘉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
范建头也不回说:“叹什么气?叹我不是筱筱是不是?”
宥嘉否定得自己都不相信:“不是。没有。”
“对了,告诉我你怎么回事!?你这人真不让人放心,我才离开几天你就成这样了!”
宥嘉说:“你先让我吃了东西,我才有力气告诉你。”[NextPage]
范建就将煮好的西红柿鸡蛋面端到宥嘉面前:“躺着别动,我喂你吧,别等会儿端不住洒一床!”
等宥嘉吃饱了,范建听了他说完缺角钱币的事儿,又看着那三张假的钱币,默默不语。
然后说:“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今天要回公司对帐。”
16
过了三四天,宥嘉就去上班了,穿条长袖将身上的淤青盖住。
下午下班走到小区门口,看到旁边那个小商品市场门前停着几辆警车,人群沸腾。
立着看了一会儿,看到一群警察押着几个人从里面出来,直接摁到警车里去。后面追着几个呼天抢地的女人,坐在地上撒泼大哭!
一个中年警察站在商场门口激情宣布:“据知情群众举报,商品市场治安大队队长洪某包庇诈骗集团,并联合对顾客进行诈骗,今已搜出大量的缺角假币和其他作案工具,责令商场关闭整顿一个月,并对治安大队长等进行拘留!”
四下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宥嘉看到陆续被压上车的,有诈骗自己的那个卖糖果的干瘦男人,有殴打陷害自己的那个壮汉,走在最后一个是治安室里向自己索要勒索的矮墩墩的男人。
晚上范建又买菜过来了。是一斤羊蹄筋,一些洋葱。
范建做饭的时候,宥嘉坐在电脑前写参加TN的文字,却半天没有吭哧出来几个字。
宥嘉听着滋滋啦啦的炒菜声,忍不住问:“范建,商场举报的事儿,是不是你。”
“不是啊。”
“但我感觉是。”
“你感觉是就是好了。”
宥嘉转身过来:“到底是不是。”
“问这个干吗?没意思。”
宥嘉盯着他问:“说,是不是因为我受骗,你才故意去举报人家?”
“你有毛病吧?!”范建笑着说:“他们被端掉老窝你不高兴啊,我听着怎么有点兴师问罪的味儿?”
“我在担心你!”宥嘉说:“他们根本不可能被除根,过不几天他们就出来了,顶多罚点钱!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方设法找你出来!我在这儿住,万一你哪天过来看我的时候被他们认出来,出了事儿可怎么办?”
范建转身似笑非笑道:“你紧张我啊?”
宥嘉白了他一眼:“正经点!”
范建低头去把炒的羊蹄筋配洋葱菜盛到盘子里,看着菜说:“再韧的羊蹄筋,热油也能把它炒熟炒烂。我就不信正压不了邪!”
范建晚上临走的时候,对宥嘉说:“下周一公司派我去广西跑市场,可能年前都回不来了,你好好保重。”
宥嘉仅穿了一条内裤坐在床上,浑身淤青还颗粒毕现。
他说:“哦,我知道了。”[NextPage]
“你没有什么话给我说?”
“话?什么话?!”
“没什么,我走了,周末再过来吃顿饭我就出差了。”
宥嘉看着范建帅气的身影出门去,百思不得其解:
“这小子忽然来这么几句话什么意思?!”
17
第二天是27号。发工资了。宥嘉异常兴奋。
1100元。五百用来还信用卡最低额度,还剩六百呢。房租筱筱临走前交了三个月的,这个月不用担心,剩下的钱可以买点东西犒劳自己了。
宥嘉忽然想起来好久没有买过衣服,就打算等周末拉上范建去一块儿到光彩市场买几件夏天的衣服。给范建也买件,毕竟这家伙帮了自己不少忙,尤其是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
周六上午范建过来,将一本杂志丢到宥嘉床上说:“我为你们杂志社作了一份贡献。从报亭经过时,想起来你们杂志版权页的编辑栏里有你的名字,就买来一本。”
宥嘉笑笑:“神经!倒还真是给我们做了些贡献。欢迎以后多多购买,等我们杂志销售额上去了,分红了,请你吃饭。”
“那估计我计划一下去卖身,源源不断地买你们的杂志吧。”
公交上车人超多,挤挤抗抗,各种味道弥漫着。
宥嘉和范建挤在人群里,不拉扶手竟然都不会摔倒的。
一个拿着报纸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朝宥嘉身边挤,人群一推,他就靠在了宥嘉身上。范建忙推开那个人,捂住宥嘉的腰包:“做什么?当人瞎子是不是!”
宥嘉一惊,这才看到腰包已经被刀片划开,里面薄薄的几张粉红色钞票已经探出头来。
宥嘉狠狠瞪着那个人,恨不能上去撕吃了他。
范建忙拉宥嘉在这一站下车,拉住余怒未消的宥嘉:“冷静点!这车上的扒手也不是一个,你打了他,他同伙没准捅你一黑刀!有点眼色就好了。”
“你不是说邪永远不能胜正的么?”
“那我也没有说要你闭着眼去跟人拼命!好了别争了反正钱没丢。离光彩市场还有三站路,步行?继续坐公交?打车?”
“步行!”宥嘉的话斩钉截铁!
宥嘉买了件牛仔七分裤,十分漂亮。
一高兴给范建也买了一件。
范建的体型都比宥嘉顺溜,一米八的个子再加上英俊得不像话的一张脸,比橱窗里的模特还要精致,连阅人无数的老板娘都忍不住称赞。
宥嘉同范建都站在穿衣镜前,宥嘉帮他拉拉裤腰,笑着说:“哎范建,我说你模样在大学时也算得上是校草了,追你的女生应该排成一个连才是,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谈恋爱?”
“我有啊!”范建笑嘻嘻对着镜子里的宥嘉说:“我一直在谈啊!你看,我对象现在给我买了情侣装,还帮我试穿衣服呢!”[NextPage]
宥嘉愣了好一会儿,才愣怔过来,朝他屁股上狠狠一巴掌:“扯什么蛋呢?!”
范建凑到宥嘉耳边:“我认真的。”
宥嘉抬头看看他的脸,确定他没有开玩笑。
宥嘉忽然冷了脸,以一种残酷而陌生的语气说:
“你想都不要想,我不是那个……什么!你要这样想,我们连兄弟都没得作!”
范建毫不退让:“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阻挡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我就喜欢你这人,还就怎么了!以前有筱筱在,我不和一女的争!现在你也单身了,我凭什么不能喜欢你?!”
宥嘉盯着他,然后对老板娘喊:“我的那件结账,他那件退货!”
范建脸都绿了:“叶宥嘉,你太过分了!你想想我们认识这五年来,谁对你有我对你好?!上大学我什么都罩着你,你和筱筱吵架也都是我去给你们作和事佬!现在你失恋了,是我陪你开心;你有病了,是我给你做饭,我哪里对不住你配不上你?!你不爱接受我就不接受,我们可以不做恋人,但是我们可以还继续作兄弟!你为什么听到这些就立刻同我翻脸?!”
宥嘉转身冷冷盯着他:“你觉得一旦表白后,两个人还能作兄弟吗?”
“当然能!”
“当然不能!你走吧,从此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心里只有筱筱!”
“叶宥嘉你他妈混蛋!你永远不要后悔!”
宥嘉脚步顿了顿,却头也不回走了出去,丢下范建一个人站在穿衣镜前,穿着那件没有结账的牛仔七分裤。
18
宥嘉又一个人静静躺在地下室的床上,看着天花板,觉得这八平米的房间,越发小得像个棺材。自己原来一直睡在棺材里。
一个人。再没人陪自己。
筱筱来过,走了;范建来过,也走了。
一个成了别人的女人,一个成了自己的陌路。
宥嘉从来没有想过同自己最亲密的两个人,最后会成为这个结果。
爱情,友情,先后沦陷。
宥嘉成了个寂寞的孤家寡人。
莉莉发信息问宥嘉的参赛文章写得怎样了,开玩笑说你一定要拿奖哦,那样你也脱离苦海过好日子了,我也能跟着粘粘(沾沾)光,开个最牛气的报亭,贴个海报说TN牛人是我男友。
宥嘉回复说:不想写了,在几百万人里头摘头牌,估计概率比买体彩还小。
莉莉就回复说:别呀,你还是参加一次试试吧,只当玩玩。万一名声鹊起了别忘了哥们就行。对了,上次跟你说让你作我男朋友是开玩笑的,我有男友了。下个月我们结婚,你可以过来玩玩呀。
哦。宥嘉回复一个字。
微微有些寥落。
宥嘉忽然想到筱筱来。[NextPage]
他们无数次商量过什么时候结婚,在哪里结婚,结婚后要不要宝宝。但商量来商量去,却没能修炼到圆满,最爱的女人,去压了别人的床头。
杂志社里头,主编对宥嘉越来越不满,令宥嘉整日猥猥琐琐,生怕一句话讲错挨一顿批评,丢了饭碗。
宥嘉以前看过一篇报道说,某韩国女老板责令中国员工下跪,不跪的滚蛋。当时宥嘉和同学义愤填膺地对那些下跪的中国人极尽恶毒之鄙视。但是现在,身处职场,倘若主编让自己下跪,为了那点工资养家糊口,宥嘉真不敢确定自己不跪。
同许多事儿一样,之所有(以)能信口评判,是因为没有加到自己身上。
宥嘉在办公室里,越发的唯唯诺诺,脖子上开始像缠了根绳子,越收缩越紧,渐渐窒息。越紧张,工作越是出错,又将一份表格出错了,主编雷霆大作!
“你开除我吧!”宥嘉在心里默默说。
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19
主编虽然极其愤怒,但碍于网络杂志宣传这块儿是宥嘉主管,他若撒手,一时半会没人能接,倒也没炒他鱿鱼,却大批了一顿诸如“80后的人没工作意识,整日浑浑噩噩无精打采,还自以为是,耍小聪明没大前途”之类林林种种一通牢骚,估计是累了,暂时熄火。
宥嘉已经彻底没有了感觉。
开除也罢。不开除跟开除感觉也差不多。
在职一天就努力作一天,对得起自己拿的工资就是了。主编看不惯是她的事儿,自己只要问心无愧。
宥嘉只能拿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问心无愧。貌似很崇高的词语,却微微透着掩饰不住的无奈和失落。
上QQ后,忽然闪出一个网名叫“听蓝”的女同学的对话框。
听蓝:宥嘉,你知道吗,筱筱住院了。
宥嘉:(QQ表情:紧张)她怎么了,在哪里?
听蓝:听说她跟的那个老头子苗总,家里有个非常厉害的母老虎。筱筱做了第三者,有身孕了,被母老虎带人打了一顿流产了,现在还在妇幼保健医院。
宥嘉:怎么她没有和我说过?!
听蓝:她没和你说的事儿多呢!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她?!你和她相处五年了,你可知道她母亲是肺癌后期?
宥嘉:(QQ表情:难堪的红脸)
听蓝:还说呢!她前阵子说她母亲再不动手术就迟了,你又没钱,她才狠心去做了那种丢人的事儿。听说母老虎和苗总赔了她二十万,她就让把这些钱打到家里给她母亲作手术用了。
宥嘉:……她现在在哪里?
听蓝:她不会见你。她说她身子脏了,不会再回你那里。等好了之后,她就离开这个城市了,让我告诉你声,你不用再找她。以后等你混出息了,找个好女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她为没能陪你奋斗到成功说抱歉。
宥嘉:你撒谎!筱筱她不会不见我!告诉我筱筱现在哪里?!
听蓝的头像却骤然转灰。宥嘉再发信也不回。[NextPage]
打她电话,已关机。
慌乱地打筱筱的电话,那个熟知的号早已停机。
宥嘉忽然胸口闷得厉害,想咳又咳不出来,弯腰到桌子地下对着垃圾桶。忽然咳了一下,从喉咙里卡出一块黑黑红红半凝结的东西来。
是硕大一块血块。粘粘稠稠的。
宥嘉想找个人说话,非常非常想,不然他会压抑到发疯。
竭力做出平静的模样攥着手机走出办公室,到洗手间旁边的消防通道那里,靠着门拨他唯一朋友范建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
“对不起……”
“……”
宥嘉靠着门的身子渐渐下滑,轰然一声坐倒在地上,像从墙上滑落的一支灭火器。
20
宥嘉躺在八平米地下室的床上,胸脯上和背上源源不断地冒出冷汗,被褥上都是潮湿的。像躺在潮湿的泥淖中。
没有开灯,黑暗一片。
宥嘉感觉真正的被关进了一口棺材,并且被卯上了钉,打严实了。什么理想啊奋斗啊激情啊工作啊,什么爱情啊友情啊筱筱啊范建啊,都被隔开在棺材之外,渺渺不可触及了。
在这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艰难地呼吸最后一口氧气。
他梦魇一般想起乡下的爸妈,或许他们下雨的时候还得在床头放几只盆子来接雨水;想起不知在哪个医院的筱筱,或许她到现在还在怨恨自己没钱养活她,给她母亲治疗肺癌;想起唯一的朋友范建,或许范建再不会原谅他,他最后的一句话喊着说,你永远不要后悔。
宥嘉想和人说话,却没有一个人。
他紧紧抱着自己,泪水顺着鬓角滑到耳畔,默默无声,又热又潮。
宥嘉的梦,连绵不断而且怪异,一浪浪翻卷着。
他看到一个漂亮清秀的小孩儿,在阳光里跑着,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我要考上清华北大,要当个大大的作家;
他看到一个棱角初显的男孩儿,穿着素净的校服,背着重重的书包走过绿荫的中学校园;
他看到一个唇上露出毛茸茸胡须的大男孩儿,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牵手在大学的操场上散步,他们的脸上都弥漫着初恋的红晕;
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对大男孩说,别人都说大学恋情难以长久,我偏要跟你一辈子;
他看到那个女孩子跪在八平米的地下室小条几前面给她炒菜,揉着被油烟熏得红红的眼睛:老公,去把窗户再打开点,烟死我了;
他看到那个女孩子说我们分手吧,你继续奋斗,我去寻找我的生活方式
他看到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冲到宿舍里,大声喊,宥嘉,打球去;
他看到那个男孩子转身回来,似笑非笑地说,你紧张我?[NextPage]
他看到那个男孩子站在专卖店里,穿着没有结账的牛仔七分裤大喊,你永远不要后悔;
他看见……
他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黑色。无尽绵延,像水涌现,漫延,淹没。
21
宥嘉仅穿着内裤,静静躺着。睁眼醒来,黑色;闭眼睡去,黑色。
昼夜消失沉沦。
亦没有了时间。亦没有了空间。
只听得地下室对门的一对小夫妻,开门去上班,走了两次。
宥嘉似乎远远听到一阵脚步声,很轻快,很熟悉。仿佛说筱筱的步子。
那是他熟悉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是梦魇?幻听?抑或……
紧锁的门,有人在外头晃动锁头的声音,宥嘉听得真真切切。
“筱筱!”宥嘉疯了一般跳起来。外面的声音仿佛受了惊吓,一路小跑,越去越远了。
宥嘉跳下床,仅穿着内裤,赤着脚拽开门。门把上挂着一个小小黑色电脑包,和一张白色的纸条。
宥嘉摘下来,看了看那个电脑包,终于认出来是筱筱那天在科技市场买的五万三的、只有32开的书大小的黑色男款笔记本。
他又凑着地下室走廊的声控灯光,看到那久违了的娟秀的字体:
“老公,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你要好好地过。我妈妈去世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是没能治好,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只牵挂你。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对了,你经常抱怨你的本本出毛病,没法写作,我给你买了个新的笔记本,特别精巧,性能很好,给你用吧,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礼物。买了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给你……老公,等你攒些钱,就搬出那个八平米的地下室吧,那里太阴潮,你关节炎又要加重;你要记得自己做饭吃,不要饥一顿饱一顿,会得肠胃炎;你记得要经常洗衣服,不然你的同事会说你邋遢;你出门前要记得在领口上喷些香水,别让人觉得你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老公,我爱你,愿拿生命去爱你,却再没脸见你。我爱你,再见……”
声控灯闪了闪,默默熄灭。
宥嘉攥着纸条,拎着电脑赤脚奔出地下室,站在黑暗的楼道口,看到一辆出租正快速驶出小区大门,隐隐他看到了她熟悉的剪影。却再追不上。
他靠着墙慢慢坐倒,将纸条捂在脸上肆意地亲吻着,然后紧紧抱着那只筱筱亲手挑选的笔记本,失声痛哭:
筱筱,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筱筱。
楼道里久久回荡着那个男子失声嚎啕的声音。我很想用比喻告诉你那个声音像什么,却始终想不到一个妥帖的比喻句。
只是,那么撕心裂肺。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