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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树皆秋色

2008-05-12 14:13:18来源:    作者:

   

作者:方方

  作者简介:

  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曾当过4年装卸工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北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已出版小说、散文集50部左右。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随笔《到庐山看老别墅》,中篇小说《风景》《桃花灿烂》等。

   

  华蓉新家的窗口正对着一片山。

  山景常常是很美的。夏天绿得如墨,秋天却带着彩。人往窗前一站,立即就觉得爽心悦目。华蓉当上博导没几天,就搬进了这幢宿舍楼。分房时,华蓉名次排得很前,所以,她可以尽兴地在这幢楼里挑好的楼层。

  但华蓉却挑了顶楼。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华蓉的同事们很讶异。都说武汉这鬼地方热天热土,顶楼的房间,被夏天的烈日一暴晒,又该怎么过?华蓉笑笑没说什么。

  华蓉有自己的主意。华蓉不喜欢有楼上的响声。原先华蓉住二楼时,三楼人家有对双胞胎姐妹,活泼可爱,每天早早晚晚的脚步跳动声和丁丁当当掉东西的声音几乎害得华蓉神经衰弱。华蓉常常想上去提意见,可都是学校老师,熟人熟事,没办法开口。开不了口,就只有忍受。华蓉这一忍几近八年,想想连日本人都打走了。所以华蓉再挑房时,早早就想好了一定要选顶楼。天热天冷有什么关系,现在都装有空调,多花点电费,什么都能解决。华蓉也不在乎那点钱。

  当然,促使华蓉挑顶楼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从顶楼看山景效果最佳。闲时,上到楼顶的平台,还能越过山头看到远处的东湖。如果是白天,太阳又照着,东湖的水便有波光,软缎一样随风变着色彩;至于晚上,湖四边的灯光就像是一粒一粒的小眼睛,鬼头鬼脑的,四处探看,煞是有趣。华蓉想,不住在顶楼,哪里能明白风景就在你的窗下。

  华蓉的房子四室两厅。很大,很适用。华蓉喜欢简单。所以,她没有像同事们那样大肆装修。她对装修公司的要求就是简洁适用。搬到华蓉楼下的梅芜每次过来看她的装修就要苦口婆心地对华蓉说,要装就装好,一次到位嘛。何必省这笔钱。你又不是没有钱。你又不是家庭负担重。你一个人把钱留着做什么?我要是你,一定要把家里布置得高雅而有格调。

  梅芜是华蓉的大学同班。她的丈夫王志强也是。华蓉不太看得起梅芜。心里也就暗笑梅芜所说的格调。梅芜成天一身名牌,刻刻意意地把自己弄得十分精致,说话也作轻言细语的优雅姿态。梅芜还喜欢教导学生如何过高雅的生活,常说自己喝茶要加放红玫瑰,睡前一杯红葡萄酒必须有冰块才能喝下去,而床头窗前的百合则一定是要带水珠的。好多刚入校的学生为了尽快弄掉身上的土气,首先就是跟梅芜学。女生们还提了一个口号:近学梅教授,远学赵雅芝。赵雅芝是香港的一个明星,在电视剧里演过好多女一号。刚也刚得,柔也柔得,连跟人武打都满带十足的女人优雅,让人煞是喜爱。梅芜是知道赵雅芝的,心里也曾崇拜过,听到学生们拿自己跟赵雅芝比,竟是有些美滋滋的。小男生们也都在背后议论,说梅老师举手投足都给人以东方女性美的味道。

  只有华蓉了解梅芜。梅芜穿一件圆领衫,用扁担挑着行李到学校的样子华蓉总是记得。那时候梅芜叫梅秀莲,寝室的窗口总是挂着她的大花裤衩,裤衩上有个粗针大线缝的口袋,那是当年的梅秀莲用来装钱的。凡是十块以上的钱,就得放在这里面。不过,当梅秀莲改成梅芜后,一切就都变了。华蓉每次看到梅芜作优雅状时心里总想笑,觉得人活到梅芜这一步,其实骨头里业已俗透,哪里会知道格调是些什么?这种作派只能哄一些傻瓜男人,女人却是一眼看得透的,华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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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华蓉的确是一个人生活。多少年来都是一个人。华蓉好像也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清静。当然,华蓉觉得春秋两季时可用清静一词,夏天的时候用清凉比较好。到了冬天,便只能用清冷二字了。甚至有时会觉得清冷得肃杀。但是没办法。就是肃杀得屋里没一丁细菌,华蓉也只能是一个人。

  旁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不懂华蓉为什么只能一个人生活。华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搞懂为什么自己会是一个人生活。

  华蓉相貌中等甚至偏上,学问高到了博士。家里的父母也都是教授。论哪样条件,都是不错的。可华蓉偏就没找到男朋友。梅芜一毕业就跟同学王志强结了婚。婚后的梅芜便特别喜欢怜惜华蓉。每次见了华蓉都幽幽地叹说可惜这世上的罗彻斯特太少了。华蓉便笑,说要是罗彻斯特多了,这世上就不会有简爱。

  说起华蓉的毛病,也真是毛病。华蓉与人交往从来都不曾主动出击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华蓉生长的时代就是一个女人矜持的时代。华蓉一直等着人来追求她,却一直没能等到。当然,凭良心说,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华蓉。至少有三个以上的男人明明暗暗都对华蓉表示过爱意。然而他们都不是华蓉所喜欢的一类。有一个人举止有些委琐,跟华蓉说话结结巴巴的,令华蓉心烦。还有一个人喜欢吹牛,总说他认识谁谁谁某某某,这些谁谁谁某某某们当然都非富即贵,华蓉觉得自己跟这样的人交往,会被他的俗气熏得鼻子流血,也懒得搭理。最后的一个却不知道摆的哪门子谱。追华蓉时劲头很大,华蓉走到哪里,他的关心就会跟到哪里。追得令华蓉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时,他又立即退了回去,天天等着华蓉来拍他的马屁,好让他在寝室里跟人夸耀。华蓉见他退了,自己也就撤。可他偏偏一见华蓉撤退,立马又紧紧地追上来。待华蓉又被感动,再次主动迎上时,那老兄竟又退守回去。这么进攻和防守了几回,华蓉也不耐烦了,觉得这人太不真诚,视感情为游戏。偶尔在清冷的夜晚,华蓉还会怀疑对方是否想要玩弄自己。这种警惕性一滋生,所有的交往都败了胃口。所以华蓉索性就全面撤退,任凭对方再一次发起进攻,攻势猛烈得几乎把华蓉这座碉堡炸翻,可华蓉还是懒得一睬。华蓉想,我一出来,你便拖刀而逃,这算什么?这一懒一想,就把华蓉全部的爱情渴望灭掉了。然后华蓉就一直在等待。

  华蓉觉得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被自己等到。但生活常常比想像残酷,这个人竟是始终没来。华蓉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心和脸都憔悴不堪,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等久了的华蓉心里就生出厌倦。厌倦过后,连等的感觉都找它不到。春去秋来,夏退冬进,一次又一次。皱纹爬上眉头,白发混入青丝,冰霜压在心头再不溶化。然后华蓉就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华蓉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从博士毕业后,一个人走过了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到教授的全部过程。每一次升级,华蓉都会精心为自己庆祝一番。华蓉的庆祝就是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鞋,把自己带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口袋里装着CD机,耳机塞进耳朵里,然后在音乐和树丛里自由自在地行走。音乐无主题,是用来为华蓉的思绪伴奏的,是思想的背景乐。树很密集,在错落有致间,各自生长,彼此独立着分享阳光和空气。有时走得久了,华蓉会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也就是树中之一棵。像它们一样,很独立,永不被拥抱。差异也只不过自己是活动着的而已。通常的时候,山上没人。华蓉还会大声地喊上几嗓:我要坚强呵,我要好好地生活呵。然后下山回家。这差不多成了华蓉自己的仪式。这仪式每进行一次,都能让华蓉开始虚虚的内心重新踏实。

  有一次梅芜知道华蓉总是独自在山上走来走去,怜惜之情又挂得满脸。华蓉批了博导,梅芜便和丈夫王志强一起去看华蓉,说是要陪着华蓉一道去山上走。王志强也是华蓉的同学,像梅芜一样跟华蓉熟。华蓉没有同意。刚好那天下了雨。华蓉说下雨路不好走,山上小路泥厚。王志强穿了双鳄鱼牌的皮鞋,一想鞋上若沾满了泥,也煞风景,便立即附和了华蓉。其实华蓉是根本不在乎下不下雨的。华蓉不愿去,是因为那地方是她一个人的。就仿佛那里是她的爱情禁区。她不想被人突破。

  华蓉便在学校的餐馆请梅芜和王志强吃了一顿饭,以示答谢他们的关心。饭间梅芜说华蓉是事业得意,情场失意。王志强却笑说华蓉她其实连真正的情场就没有上去过。

  华蓉想想觉得王志强说的是。虽然有三个人追求过她,可是她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连拉一次手的事都没做过,连一场电影都没有一起看过,连一次倾心的交谈都没有过,连一回放纵的欢笑都没有发出过。华蓉便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值。

  渐渐地,华蓉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爱了,而且也不喜欢爱了。觉得爱也是一种俗事。觉得不爱虽没有意思,可爱也没有意思;觉得不爱虽然厌倦,可爱也是厌倦的;觉得不爱有些心累,而爱同样心也累着。不爱所有的坏处,爱也都有;反过来爱所有的好处,不爱也有。这样想过,华蓉的心便更是静得不起波澜。连夜深的时候都不起。喧哗的日子就只有擦着华蓉安静的生活边缘往前走。像是风,遇到华蓉就从她两边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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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华蓉搬到了山边。

  华蓉住进去的第一天,推开窗户,看到所有的树都站在自己的眼前,那么挺拔那么俊逸那么舒展,比之以前她在树底下看到的它们,竟是完全不同的姿态。风吹时,满耳沙沙的声音清晰而温柔。华蓉惊愕了一秒,便兴奋起来。那种快感就好像自己的所爱正在大声地对自己表白情意。

  以后华蓉每天早上起来,便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对着眼前绿意浓郁的山深呼吸。鸟的叫声像鸟一样,飞进华蓉的屋里。花开的声音和树尖发芽的声音还有叶片上露珠滚动的声音华蓉都能听得到。听熟了以后,方晓得季节不同,这些声音的波动就会不同。倘放进电脑里处理,波段起伏的幅度和节奏是完全不一样的。到了晚上,华蓉去拉闭窗帘,她也会站在窗前,用片刻的时间凝视与夜色融成一体的山树。只有华蓉能看到山的轮廓线从哪里起,从哪里止,从哪里跌下去,从哪里涨起来。夜里的山是睡着的。他的睡意是深是浅,有没有梦幻,华蓉觉得她全都能感觉得到。

  有一天,华蓉去给电大讲课,课间一个学员问她丈夫是不是也与她在同一所大学。华蓉想了想,说了个谎。华蓉说是。回来后,华蓉开窗透气,心里想着那个学员的话。想完突然觉得自己的回答也没有错。她正是同窗前的这片山在一起生活哩。它就如她的丈夫,每天守着她,送她出门,迎她归家。按季节地为她变幻色彩。春天的红粉,夏天的绿翠,秋天的金黄,有雪的冬天白成一派。它定时定期地为她调节声音,风声雨声鸟声,加上树枝与风的合响。它知她疼她包容她,让她安静让她平和。节假日的时候,由着她走进山上的小路,让她享受着山间的绿阴和清新。华蓉在山里听鸟叫,听叶落,听风唱,然后就感觉自己是被爱人拥抱着。华蓉这样想过后,情不自禁热泪盈盈,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从心底升出。

  天气晴朗的时候,华蓉还会翻过山到湖边去。湖在山那一边的脚下。水面阔大,湖水碧绿。有木船泊在湖上,渔民的拦鱼的栅木一排挨着一排。水景美得让华蓉心醉。在水边,华蓉会觉得自己也是与这片水一起生活着。因为不常见不常来,所以华蓉想和朝夕相处的山比,这水应该算是情人了。

  这样,华蓉就有了丈夫,也有了情人。

  华蓉有时候在电脑前为自己的项目忙得昏天黑地时,会突然想到她的丈夫和情人,想过后,便自己笑笑自己。华蓉想这样很好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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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黄昏,一个晴朗日子的黄昏。

  山上的树尖正合力地撑着西天一大片落霞,努力地阻止它的快速滑落。山顶上像是要燃烧起来的样子。

  华蓉很喜欢看这样的晚霞。很绚烂很明亮。华蓉孤独黯然的黄昏有它的照耀也会变得亮起来。

  华蓉心情很好,她为自己做了三样小菜。一碟牛肉丝,一碟豆腐,一碟菠菜。华蓉就坐在窗边,披着落霞的光彩悠然地吃自己的晚餐。桌上有几张报,她吃的时候便信手翻阅着。华蓉是读报爱好者。订了许多报刊,每天晚餐从吃第一口饭开始,她就开始翻阅报纸。就仿佛它们也是一道菜。华蓉的一顿饭从头到尾几乎要用掉一个小时,其实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报。所以华蓉的饭吃到最后,都是凉的。好在华蓉有热汤。用热汤泡上凉饭,是华蓉晚餐最后的节目。

  华蓉洗碗时,电话铃响起来了。华蓉的电话很少,如果有的话,不是学生打来的就是教研室的人所打。华蓉从容地拿起话筒,未及开口,里面便炸起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说:老六,你是怎么回事。叫你拿酒,怎么拿到现在都没来呢?这么长时间,就算从头酿酒也酿好了呀!就算是去种麦子也长好了呀!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先在家喝醉了?我告诉你,那酒虽然是你的,可它是我替你从四川背回来的。我是出了力流了汗付出了心血的。我起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你要背着我这个大股东偷酒,瓶子里只要少了一滴,明天早上你起来仔细看你的脑袋还在不在你肩膀上!还要看看你的肠子是不是挂在山脚下的树枝上。

  声音又大速度又快,华蓉几乎没有打断的机会。华蓉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听到这一句时,华蓉觉得很好笑。脑袋既然不在肩膀上,又怎么能仔细看呢?华蓉隐忍不住,便笑出了声。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几秒,便问:你谁呀?老六的女朋友?怪不得老六不来哩,你扯他后腿了?跟你讲,老六做爱平均要用一个小时,你赶紧打个对折。要不我们“光协”通不过你。

  华蓉怕他说出的内容更加不堪,便强行打断了他的话。华蓉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对方大惊,说这怎么可能?这电话我一天要打好几十通,怎么会错。华蓉说,对不起,你的确错了。然后华蓉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的华蓉,耳边却一直响着那个声音。华蓉想这个人说话好有趣。

  华蓉的心情因为这个黄昏和这通有趣的电话,便变得很爽。她晚上的工作效率也特别高。华蓉正为公安局研究一种更高层次的防火墙。华蓉做过许多高科技的尖端项目。是行内的顶尖高手之一。华蓉心静而无杂骛,又有大量的时间。她不做研究就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所以,每一个项目到华蓉手上,她都能从从容容地做好并且尽可能使之完美。华蓉有一年还成为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候选人。只是在最后定评时,华蓉输在了一个商场营业员手上。梅芜为此而大松了一口气。梅芜说,你根本就是一个问题女人,你要是也当三八红旗手,全世界男人都要气疯。华蓉知道梅芜说话喜欢夸张其辞,便笑说真能有这种效果,我倒想试试。华蓉对当不当三八红旗手毫不在意,因为华蓉觉得自己不靠这种额外的东西吃饭。

  每天的十点钟,是华蓉冲澡的时间。华蓉是要在这个时间里洗去疲倦。因为她习惯工作到十二点钟以后。华蓉洗净身体,披上浴巾,还没有来得及穿睡衣,电话铃响了。华蓉心里有些奇怪。因为晚上华蓉家的电话一般都是不响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牵挂华蓉,因此也很少有人需要用晚上的时间与华蓉聊点什么。

  华蓉便裏着浴巾,倚在沙发上接电话。

  又是一个男人的电话。华蓉听出来这是早上打错电话的那个男人。只是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放肆,说话的节奏也不快了。倒是显得很有礼貌也很小心谨慎的样子。

  男人说,您好,是华教授吗?华蓉说是。男人说对不起呵,先前我拨错号了。您的电话跟我朋友老六的电话只差一个数字。华蓉说没关系。男人说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通,真的是太不好意思。幸亏你不认识我,要不然,我就会没脸进学校大门的。华蓉笑了起来,说哪有这么严重。对话那边的男人也笑了起来,说我跟老六太熟了,所以讲起话来就没边没沿。想到哪扯到哪,什么都敢胡说。华蓉说,你说话很有趣呀。男人说,是吗?谢谢你。我后来查了下学校的电话号码本,发现我是把电话打到你家去了。我见过你,我知道你住在山前面那幢新宿舍里。所以,忍不住打过来道歉。华蓉说,你也是我们学校的?男人说,是。我住在你们后面的教工宿舍楼。不过我们那房子跟你们的没办法比。华蓉便哦了一声。男人说,知道你没生气,我很高兴。华蓉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错误。男人便再歉意了一声,挂了电话。

  华蓉放下电话,突然发现自己竟赤祼着身体跟一个陌生男人说着话。她的脸不禁红了,仿佛有人追赶似的,忙跑进卧室,把睡衣套在身上。穿好睡衣重新走进客厅,她的心还怦怦地跳个不停。华蓉有一种犯忌的感觉。

  这天晚上的梦中,就老有一个声音跟华蓉说话。语调和语速都像极了打错电话的男人。华蓉早上醒来时,觉得自己这梦有些怪异。

  然后十几天就过去了,那个曾经给华蓉带去一点点冲击的声音也很轻易地让华蓉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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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蓉今年被安排招收八个硕士和六个博士。她想少招一点。虽然学生都很可爱,可是华蓉还是不喜欢跟太多的人打交道。华蓉去找系主任王志强。

  王志强说他招得还要多。又说考的人太多,录取比例太低了也不好。更何况现在的大学生水平只相当于以前的高中生,而研究生则跟大学生差不多。不多招一些,往后的科研人员就不够用。王志强说了许多理由,每一条都无法抗拒。华蓉只好作罢。

  说完华蓉欲走,王志强突然拦下她。王志强说,华蓉,你难道不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华蓉笑了,说你怎么也关心我这一档事了?王志强说有人托我。华蓉觉得奇怪,便问,谁呀?王志强说,人文学院的张宏教授。长得有些像吴宓的那个。华蓉便浮出那颗如同子弹头的脑袋。华蓉有些不悦,说亏得他敢想,也亏得你敢问。王志强说,我原先也觉得不合适,而且对你也不公平。可梅芜说你已经年过四十,还能怎么样呢?张教授肯找你,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虽然他的年龄是大了一些,可是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你看咱们学校六十岁的男人都只找四十岁的女人,五十岁的男人要找三十岁的女人,而四十岁的男人要找的是二十岁的女人。梅芜分析得也有道理,她说以你现在的情况,能找到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也算合适。何况张教授虽然今年退休,可身体也满不错的。你还是现实一点。

  华蓉顿觉满嘴都被苍蝇塞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志强以为华蓉在考虑,便笑道,你这还是张教授钦点的。那天开会,他跟我说,学校满园风景,就华蓉是一花独秀。我把这话说给梅芜听,她一脸的不高兴。

  华蓉终于把苍蝇都吞下了。华蓉说,那你就让梅芜去一枝独秀好了。王志强怔了怔,说什么意思?华蓉没有回答,又接着说,王志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梅芜现在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你才四十多岁,再青春一回,该多合算呀。华蓉说完笑笑,没等王志强回答,便扬长而去。

  华蓉想,这一嘴的苍蝇,不吐出来还给你怎么行?

  这天晚上,华蓉便在家里生着闷气。华蓉想原来女人过了四十在别人眼里就跟垃圾一样了。社会上那些小市民这样想倒也罢,可你王志强和梅芜也这样想,岂不是太过分么?华蓉觉得自己简直被王志强和梅芜气得快成痴呆。王志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她的一根根的头发串了起来,然后就吊在她的耳边甩来荡去,害得她所有的事情都做不了,所有的书也看不进。

  万般无奈的华蓉只能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玩上面的蜘蛛纸牌,玩了一遍又一遍,直玩得两眼发花。

  就在华蓉连蜘蛛牌都玩不下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它把华蓉从痴呆中拯救了出来。华蓉想,啊,这可真是一个救命的电话呵。不管是谁打来的,我都万分感谢你。

  华蓉如她以往一样往沙发上一靠,抓起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阵明朗而快乐的声音:您好,请问是华教授吗?

  电话里的声音令华蓉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华蓉说,我是。请问你是?对方说,我是前不久打错电话的那个人。华蓉一下子想起关于老六以及酒的话。随之也想起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中老有一个人在她的耳边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跟眼下电话里的一模一样。华蓉说,哦,想起来了。华蓉心里立刻就有笑意浮出。

  对方笑了,说,华教授,我知道您一定想得起来。我今天很冒昧打这个电话,因为我实在是有事要找您。华蓉不解,心想他竟然有事找我?想着,华蓉嘴上便说了出来,有事找我?什么事?对方说,我有个朋友想考您的博士,他请我找您打听一下情况。华蓉说,他自己怎么不来问呢?对方仿佛被问住。隔了一会儿,方说,我说了您别生气。昨天喝酒,大家点评学校的女教授谁最有气质。说到了梅教授,也说到了您。我跟他们吹牛,我说我认识您,而且跟您是哥儿们,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他们全不相信,还把我一顿死骂。我就跟他们拍了胸脯,说如果我是吹牛出门就被车撞死。哪晓得饭桌上一个朋友刚好要考您的博士生,死活缠着我给您打电话。您看,我也不能让牛皮一下子就破了是不是?只好跟您打电话了。华蓉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呀。说吧,想要知道什么情况?对方一听华蓉这话,声音立即就快乐而明朗了起来:华教授,您可真是我的哥儿们呀!

  然后他便就专业提出一些问题,比方用什么教材,范围大概多广,将招收多少人诸如此类。华蓉一一作了解答。华蓉说话时,对方不停地OK,似乎还用笔在记录。华蓉知道他没有说假话,于是华蓉心里的感觉便很好。

  问题问完,华蓉觉得这个电话可以结束了。但对方却意犹未尽。对方说,华教授,你们住博导楼的人本事都很大,我们都想有一天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也住进你们这样的楼栋里。昨天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大家都说,想要住进博导楼,就得少打牌少喝酒,用功用到博导楼所有的灯都熄掉。华蓉说,这话不错,付出多少,方得到多少。对方说,你知道吗?你们博导楼左边单元顶楼有一盏灯每天到半夜十二点以后还亮着,全楼差不多都黑了灯,就它还是光芒万丈的样子,天天如此。我们都叫它北斗星。这颗北斗星最刺激我们。现在我们都在跟它打拼,非要拼到它灭掉我们才休息。

  华蓉听他说时,先没有在意,说着说着,华蓉便开始想这灯是谁家的。左边单元顶楼。蓦然间,华蓉意识到,这盏灯正是自己的。华蓉不禁开心起来,心想这简直是太意外了。

  对方见华蓉并没有继续与他对答,知道该挂机了。他说,我叫马驰。我朋友他们都叫我老五。如果我再打电话麻烦你,你可以直接呼我老五就行。因为马驰这个名字用汉口话一说,就成了马屎。

  然后他就戛然挂了电话。这个结束语有些突然,又有些二愣子,华蓉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了“呜呜”的长音,华蓉只好也放了电话。

  华蓉靠在沙发上,转着神,回想电话的内容。电话的最后两个字是马屎。华蓉想着便自己笑了起来,华蓉想,果然很马屎哩。想着,就觉得适才那朗朗的声音都带着马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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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天开始,华蓉隔三差五都会接到马屎的电话。依然是为他的朋友咨询一些问题。问题都不大,很容易回答。答完后,马屎多少都会跟华蓉聊几句天。开始华蓉叫他马驰,可是那谐音果然与马屎无异。马屎便在电话里求华蓉叫他老五好了。马屎说,你这样叫我,那马屎气会沿着电话线一直进到你家,你难道没闻到臭?华蓉扑哧一笑,以后就改口叫他老五了。

  初始华蓉并不喜欢老五经常的电话骚扰。华蓉心想,你这样没完没了,难不成还想把考试题目都从我这儿套去?于是华蓉多少有些不耐烦,华蓉尽可能长话短说。但老五仿佛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依然喋喋不休。有时是咨询,有时也不是。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时,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声音也有些哑哑的。华蓉心想他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哩。但华蓉也没有问。华蓉对别人的事素无兴趣打听。老五却主动讲了起来。老五悲哀地说,迈克尔·乔丹又要退休了。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是什么人,刚想问,老五又说,乔丹一走,这NBA还有什么看头?NBA要没看头了,我们怎么活!这时的老五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但却知道NBA是美国的篮球大赛。华蓉说,就这点小事?老五听华蓉说得这么轻飘,高声叫了起来,什么?这是小事?这起码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事!华蓉有些好笑,忍不住又追问一句,那世界上第一大的事是什么呢?老五叫得更加厉害:当然是天塌下来,把地球压扁了呀。

  华蓉几乎失笑出声,可见老五太认真,终是没笑。她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华蓉坐在沙发上想想觉得老五这个人真的很搞笑,而搞笑的人可以给旁人带去许多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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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华蓉给研究生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便遇到了梅芜。

  梅芜也刚下课,两个人因住同一栋楼,便一起往回走。梅芜又提起文学院的张宏教授。梅芜抱怨华蓉错失良机。华蓉不解,问什么良机。梅芜说,张宏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书得了国家“五个一工程”的大奖,既出名,又得钱,今年还有可能当上省政协委员。这个风头一出,上门提亲的人排起了队。最后还是哲学所的一个女博士手段高明,先跟他上了床,再谈结婚的事。你猜那女博士多少岁?刚满三十哩。我一听这消息,肺都气炸了。回家使劲骂王志强,说他不会办事,明摆着我们华蓉排在前面的,怎么倒让人家给占了先呢?唉,不过想想也没办法,三十岁和四十岁的人摆在一起,换了谁都会挑年轻的。男人呀,不在乎你人好人坏,也不在乎你地位是高是低,更不在乎你是贤惠还是智慧,他们只要两样,一个是美色,一个是娇嫩。要说起来,娇嫩多半还排在美色的前面。华蓉,你就是吃了这个大亏呀。如果连张宏都淘汰你,这样推理下去,你岂不是得找个七十岁的老头?不过,听我一句话,只要身体好,也行。

  梅芜一直呱呱地说着,华蓉几乎没有打断她的话的机会。她们走完了学校的林阴路,又走过了露天电影场,满是学生喧闹着的运动场也走过了,梅芜的话就一直没有停。运动场上有几个年轻人在打球,他们望着梅芜和华蓉,仿佛议论着什么。

  走到楼栋门口,华蓉觉得再不让梅芜闭嘴她就会难堪了。因为华蓉知道,梅芜进到电梯里,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她都还会这么说下去。这就是梅芜。

  于是华蓉说,你打住,听我劝你一句话。回去跟你家王志强离婚,赶紧趁张宏教授还没正式注册,把他挖过来。这么优秀的男人,有名又有钱,绝不能让他落在那个无耻的女博手上,要不显得我们这帮博导多么无能。我是不行了,已经遭到了淘汰。可我看了看,整个学校,别人也都不行,只有你有这份实力。以你的东方女性美和高雅格调一举战胜女博的年轻和娇嫩,断断没问题。所以,你得为我们争口气。

  华蓉说这番话时,站在门栋前。底楼人家吊在窗上的三角梅,玫红的颜色就在华蓉眼边晃。这色彩有些轻佻,又有些孤单。梅芜听得目瞪口呆,望着华蓉一脸发傻。华蓉便趁着她傻着面孔时,自顾自地进到电梯。华蓉对电梯工人说,一直到顶,我有急事。没等梅芜进来,电梯便启动了。当电梯徐徐缓缓向上升级时,华蓉心里才有一点点快感随之而升起。

  华蓉进了门,鞋一脱,全身松弛着躺在沙发上。四周很静,华蓉为自己寻找舒服的感觉,以便忘却适才的不快。但是不行,梅芜的话还是一点点从这静中浮了出来,嗡嗡地聒噪个不停。无论华蓉怎么样抵制,它都不歇,就如江水一样不肯断流,华蓉渐渐便有些恼怒。恼怒一层层叠加起来,积累成一胸恶气。恶气膨胀着胸膛,却不知道应该朝谁发火。火发不出去,水便流了出来。不知觉间,华蓉已经泪流满面。

  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华蓉连眼泪都没有抹,便拿起了电话。

  华蓉连一声“喂”都没有发出,电话那头便惊呼大叫了起来。这是老五的声音,也只有老五有这样的声音。

  老五说,华教授,我知道你已经到家了。刚才我们看到你和梅教授两个人一起走回去的。我们光协的几个人都在运动场。我们看你们都看呆了,个个都有惊讶感。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六说,原先单看梅教授时,觉得梅教授有气质。可当梅教授跟华教授走在一起,梅教授的气质那就是个屁了。她那个雅是包装出来的。是自己在做雅。华教授呢,什么都没做,又自然又随意,是个真雅呀。老六的话让我们全体光协成员都醒了似的。大家都盯着梅教授看了又看,那个俗呀,没办法说,也只有跟她相配的王教授可以耐呀。

  华蓉的眼泪在老五热烈而急促的话语中悄然返回,先前那些已经流到脸上的也都干掉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像水银泻地一样轻滑地溜到华蓉内心的每一条缝隙,华蓉的心一下子就满了,适才的火与水都被水银所遮盖,然后华蓉就觉得自己心里有荧光放射了出来。握着电话,一个字都没有说,笑意便上了华蓉的脸。华蓉一方面明白自己虚荣,另一方面也庆幸这世上终归有人既识梅芜也识她。

  但华蓉的教养使华蓉不喜欢背后听人议论他人,就算是说华蓉自己也厌烦的梅芜,她也不习惯。所以华蓉说,打住,老五。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老师,好像不对吧?老五似乎是怔了怔,方说,Sorry,非常Sorry。我们光协那几个家伙,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女人,完全忽略了对方是老师还是同学。当然最主要的是你和梅教授显得年轻,看上去跟我们相差不了多少,于是浑然忘却二位身份。华蓉听他拿腔拿调的话,心下暗笑。华蓉说,光协是什么协会?光电子?还是光纤通讯?还是……

  线那头刚刚打住话的老五停下话头还没喘一口气,便以比刚才更加嘹亮的声音大笑了起来。笑时他突然急剧地咳嗽,仿佛是被自己的大笑所呛倒。

  华蓉有些不解了,华蓉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老五止了笑,说,光协的全称是光棍协会。

  这一下,连华蓉也大笑了起来,笑得哈哈哈的,她身体的抖动连带着沙发颤动,而沙发的动作又引起窗户的共振。窗台上泡了一支水草的玻璃罐便一圈圈地漾开了波纹。要命的是华蓉在笑时也咳嗽起来。华蓉竟跟老五一样被自己的笑所呛倒。这是华蓉从来都没有过的经历。华蓉想,怎么这么好玩呢?

  华蓉原以为自己今天的心情会不好,什么事都做不出来的。结果没想到,她竟是进入一种格外兴奋的状态。她丝毫不觉得累,只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键盘的敲击声像一首循环往复的歌,一直在华蓉的书房里回响。这天华蓉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

  华蓉上床睡觉时已经是半夜。华蓉望着天花板想,是老五的电话把梅芜带给她的烦乱和阴暗一扫而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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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第二天,华蓉从复印中心回来时,时间跟昨天到家差不多。华蓉刚进门,才脱下一只鞋,就听到电话铃响。按华蓉的平常的作派,她会从容地换好鞋,然后再去接这个电话。可这天,华蓉突然有点冲动,她的另一只鞋还没有脱下来,便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到了电话跟前。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份低沉让华蓉心里倏地掠过一丝失望。

  这是王志强的声音。王志强说,我是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华蓉有些奇怪,心道,你在家里和在办公室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区别?用得着专门强调?华蓉想到便说,你为什么不能在家里打?王志强说,你昨天跟梅芜说了什么?她一晚上都在生气。

  华蓉释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华蓉说,这样呵。那我就要跟你说实话啦。梅芜老跟我夸文学院的张宏教授,她特别崇拜张教授,我就劝她离婚去把张教授抢到手。当然,我也是很想看看你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会怎么过日子呀。王志强说,华蓉,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雅人,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俗的话呢?王志强显然有些生气了。

  华蓉想了想,说,是有点俗。其实这就像你们请我吃了一碗红烧肉,我也回请你们一碗红烧肉一样,很正常呀!王志强顿了顿,似乎在琢磨华蓉的话,顿了好几秒,方说,什么意思?

  华蓉笑了,说,回家跟梅芜一起研究研究吧,这也是学问。华蓉卖了个关子。华蓉想,我才懒得跟你多说哩。王志强说,华蓉,你怎么回事?我和梅芜都觉得越来越搞不懂你了。华蓉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糟糕,我炉子上的菜煳了,我挂了。

  华蓉放下电话,心道,你以为你们搞懂过我?

  华蓉这一刻,才开始从容地脱她脚上的另一只鞋。鞋脱完了,华蓉却并不想离开沙发。她的眼睛盯着电话,暗骂道,谁稀罕你这个烂电话,少给我打来才好。骂完了人,她还是呆望着电话。电话纹丝不动,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声音。华蓉这时才想,真的该去炒菜了。

  这天跟华蓉平常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华蓉看着报纸吃完晚餐,便站在窗前。华蓉望着外面山头的红云渐渐地灰下去,她用劲地吐纳几下,置换掉心里的旧气,试图让新气充满心胸,然后甩了几圈胳膊,像是抖擞自己一番,方去坐到电脑桌前。

  唯一不同的是,华蓉老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似的。她有一点点的不安。

  这天的电话比平常多,不到八点,就已经来了三个。每次华蓉都很欣喜地去抓电话,但这三个电话都让华蓉有一点失望。一个电话是华蓉的爸爸打来的,只是家常聊天;另一个电话是华蓉的一个博士生打来的,说他的论文大纲已经拉出来了,要请导师过目;还有一个电话,是北京长途,说是有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将在成都召开,问华蓉能不能参加。

  华蓉有时候平均三天也接不到三个电话,这天却集中一起跑来。这三个电话都没能冲掉华蓉心里一种若有所失感,反而白白地让华蓉的失望一连三次。

  从八点到十点,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起。

  像平常一样,十点钟,华蓉洗了澡,心态平静地倚在沙发上小憩。因为不再希望,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早先有过的一点点不安也于无形中消失。华蓉想,寄哪一篇论文去参加成都会议比较有分量呢?

  偏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电话就在华蓉手边,华蓉伸手接起,刚说一声你好,还没等对方出声,华蓉就知道,是老五的电话来了。此时的华蓉心情已经散淡了下来。就像是盼了许久的东西一直没到,便懒得再要一样。

  老五还是那副开心不过的嗓音。老五哈哈着说用功用累了,觉得你可能做学问也会累,所以就打个电话聊聊天。华蓉淡淡地,就这事儿呀。老五说,当然也是想问问你的气顺了没有。华蓉不解,什么气?

  老五说,哎呀,昨天你不是笑呛着了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比方呛坏了肺,或者呛出个心肌梗死,我岂不是有责任?警方较真追查起女教授死亡原因,判我一个伤害人才罪,我岂不是又亏得太大?所以今天特地问问情况。退一万步,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好准备花圈什么的吧?你帮我挣过不少面子,我多少也要寄托点哀思呀。”

  老五一惊一乍的这通话,让华蓉哭笑不得,华蓉散淡下去的精神就又提起来了。华蓉说,我真要有什么事,也轮不上你送花圈呀?老五笑了起来,说,咱没资格公开送,私下里往那块石头跟前放,还不行么?说得华蓉也笑了起来。华蓉说,叫你这一说,像真的一样了,你这是咒我哩。老五说,不敢不敢,要是真的,我哪笑得出来,哭也得哭几天哩。华蓉说,这种话谁信呀。老五说,真的,是真的会哭的。我这人,感情特别脆弱,特别深沉。

  华蓉不禁大笑起来。华蓉说从你嘴里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好肉麻。老五也笑,说,我也觉得自己肉麻得厉害。可是女人都爱听肉麻的话,没办法,所以我们光协的人成天都在操练怎么样可以把话说到最肉麻的地步。华蓉笑,练好了,就出门去哄女孩子?老五说,华教授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好哄么?难啦!她们现实得很。不光要肉麻的话,首先要看你有没有钱,其次再看你有没有社会背景,最后再看你有没有前途,你人品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咱们学校的女孩子,眼睛全都盯着四十岁以上的成功男人,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阶段,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轮到我们这拨人的,就光剩些被成功人士挑剩的歪瓜裂枣了。华蓉说,不要这么说人家女孩子,你们男的也一样呀。除了现实,而且还俗气。光想挑漂亮的,逊色一点,就说人家歪瓜裂枣。你们好不到哪去。老五笑了,说我这真是找死,在女生面前说女生,这不是照着地雷踩么。华蓉纠正道,你是在女老师面前说女生,我自然是要护她们的。老五道,糟,又踩了一个雷,而且还响了。讲忘了形,没记得你是教授。不过我得申明一下,你大不了我几岁,表面上看,我比你还显老。华蓉说,这是个无效申明,老师就是老师,无论大小。老五赶紧道,好好好,你是老师,你以后在背上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老师。免得一不小心,又有学生忘了形。华蓉听了这话,刚想笑,但一转念,又忍住了,华蓉想,不能让学生在自己面前太轻佻了。

  这天老五跟华蓉聊了将近半小时才打住。撂了电话,华蓉站到窗前透气。华蓉想,他为什么要说我大不了他几岁,并且比我还显老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表达什么还是想对我暗示什么?

  暗夜的天空很沉静,只几粒星星飘一样地浮在上面。风有几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分外惬意。华蓉想,真是一个好爽的夜晚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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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老五就总在晚上十点给华蓉打电话。老五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老五的话总是让华蓉笑个不停。华蓉觉得老五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与她完全不同。他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脑。

  老五说,他以前陪老六去跟人相对象,可每次对方都把他相中了,却从来没有相中老六。现在老六决意找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老六每次跟人套近乎想请人帮他介绍对象时,总是一开口就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家死了男人?老五学着老六的腔调,华蓉笑坏了。

  老五又说,有个富豪要出国,这天正好航空班机停飞,富豪得办手续转机。人家都排着队,富豪一路挤到前面,想插队。他把机票甩给服务小姐说,我必须坐这班飞机的头等舱。服务小姐说,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我得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富豪很生气,大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服务小姐听他这一问,就拿起麦克风大声广播道:各位旅客请注意,F12号柜台前有一位先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有哪位旅客能帮他识别身份的话,烦请到F12号柜台,谢谢!华蓉听到这里,立即笑出了声。老五说,还没完哩。那富豪气得要命,愤怒地瞪着服务小姐,说FUCK YOU。那服务小姐满脸笑容,从容地说,那您也得先排队才行。华蓉笑得软倒在沙发上。

  老五还说,今天他们光协的几个人骑车出去郊游,路过一个名叫“乡巴佬”的村头餐馆,见它挂在外面的菜牌很是有趣,便进去吃饭。他们点了四盘菜,一盘“乱棒打死猪八戒”,一盘“波黑战争”,一盘“一国两制”,还有一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吃之前,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些菜会是些什么。结果等菜上桌后,他们一干人笑得下巴几乎掉下来砸了脚。“乱棒打死猪八戒”就是几十根豆芽上放了几片猪头肉。“波黑战争”就是菠菜炒黑木耳,“一国两制”是炒花生米和煮花生米共放一个盘里。最让人意外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是两只猪脚压在几根香菜上。老五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幽默的餐馆老板。华蓉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又一回把自己笑呛着。

  老五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笑话,令华蓉觉得每天晚上的十点钟,就仿佛是她一个节日的开始。到那时她总是从头笑到尾,笑完后,放下电话,浑身轻松。华蓉想,自己这一辈子发出的笑声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老五这一两个月让她笑得多。华蓉因为这些笑声,精神爽了起来,走路也觉身轻如燕。

  华蓉因为精神头好,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不知觉间又把睡觉的时间向后挪了近一个小时。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来,一边说话一边呵欠连天。华蓉说,怎么没精神?老五说,睡眠不足呀。你们楼那颗北斗星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天天都不熄灯。我们发誓要跟它打拼的,眼下有点拼不过了。老六昨天晚上恨不能去砸灯。华蓉一想这些天自己果然是睡晚了许多,不禁哈哈大笑。老五说,你笑什么?华蓉说,我笑你们这帮学生拼不过老师,竟然想去砸人家的灯,真可怜。老五也笑了,说这是老六,不是我。老六说,他打算牺牲自己,以便把大家从睡眠不足中拯救出来。你知道不,他老先生一夜不睡没关系,早上可以补懒觉。可我们不行呀,我们要不去上课,老师嘴上带笑,心里骂娘哩。华蓉说,哦,是这样。

  这天晚上,华蓉便早早睡觉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耳满心都是老五的声音。华蓉想,这个老五,实在是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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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华蓉最愉快的这段日子,她竟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华蓉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会轮到她的头上。

  华蓉的一个博士生,叫严俊,写了一篇论文,内容一半以上都是抄别人的。华蓉看过这篇论文,并没有发现是抄袭,但她觉得文章观点有些陈旧,推理亦有些混乱,便直接在上面作了一些批点,让博士生拿回去进行大改。华蓉特别批写道,修改完后,请勿急于发表,待我看后再说。结果博士生急功近利,他把华蓉的名字署为第一作者,寄到学术杂志去了。巧的是学术杂志恰逢一篇稿子出了问题,版面空下,而编辑偏是华蓉的低班同学,一向知道华蓉的认真严谨,于是将那论文发表了。

  被抄袭者正在英国读博士后,恰此时回国奔丧,突然就看到了那本杂志。于是愤怒地撰文,贴到各大学的网站上。网上的学术打假者们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找出了原文,将抄袭文章一条一款地进行比照。第一作者是华蓉,第一剽窃者的名衔自然也落到了华蓉头上。于是臭骂华蓉的帖子铺天盖地。

  华蓉因赶着做公安局的防火墙项目,一连几天都没上网游走,竟是不知自己已经陷入如此绝境。

  第一个告诉华蓉这个消息的是老五。老五在半夜把电话打到了华蓉家里。华蓉听此一说,人都僵了。她连夜爬起来上网。华蓉先看了那博士后的论文,又看了批评者对比的文章,立即就有魂飞魄散之感。再看后面的跟帖,各种恶毒的粗痞的漫骂和讽刺,足以让华蓉无颜见人。其中有一个帖子赫赫然大标题为:“道是博导缘何年轻,原来全靠剽窃成名。”这时的华蓉,人都几乎要垮掉了。

  华蓉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的一世名声就败在了这个学生手上。幸而老五的电话及时打来。华蓉向老五讲述事情的过程,讲的时候,华蓉不禁失声而哭。老五很替她着急,一边安慰,一边替她出主意。老五说,你不要急,这没你什么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需要把这件事跟学校说清楚就行了,最好直接找校长说。

  第二天华蓉便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请校学术委员立即成立了调查小组进行调查。华蓉便叫了那个博士生一起,让他向学术委员会讲述事情原委。事实是华蓉一则根本没有同意博士生发表此文,那份原稿上有华蓉的批字,二则华蓉从来就不在学生论文上署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过,这次的署名完全是学生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所为,纯属学生的个人行为。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也很清楚,调查小组基本上认定剽窃事件与华蓉无关。但因为网上传播得影响太大,名声太恶,校方担心处理得不好,臭了学校的名声,于是学术委员会为了慎重起见,暂不表态,又开始进行第二轮调查。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十天时间。这十天华蓉气急交加,仿佛天天都在油锅上。华蓉完全不敢上网,因为但凡高校的BBS上都能看到骂她的帖子。华蓉一想到那些谩骂的文字,便紧张得浑身战栗。

  只有老五天天都给华蓉打电话。老五的电话越打越长。没有老五的电话,华蓉简直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怎么度过。

  有一天,老五突然打电话要华蓉上网去看看。华蓉不肯,老五一定要她看。老五说,你要不看,你会后悔的。

  华蓉于是战战兢兢地上了网。不料她看到凡是骂她的BBS上都贴着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就叫《华蓉无罪》。文章披露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贴上了华蓉在那篇论文上批字的照片。文章结尾说,我们为有严俊这样的同学而倍觉耻辱,但我们为有华蓉这样的老师而倍觉自豪。

  这篇文章一出,骂华蓉的帖子立即全部消失。接下来同情和理解以及向华蓉表达歉意的帖子一条一条地跟在后面。甚至还有一些表示对华蓉的钦佩,因为当教授要做到华蓉这一步也不容易。

  华蓉看得热泪盈眶。这时老五的电话又来了。老五开心地说,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华蓉哽咽着说,老五,是你做的?老五说,我是你哥儿们,我怎么能不帮你?华蓉继续哭着说,老五,谢谢你。老五笑了起来,喂,你真哭呀,你忘了你是老师了?你就不担心在我面前没面子?

  叫老五这么一说,华蓉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华蓉想,糟糕,我是老师哩。

  第二轮的调查结束了,结论依然同上次一样,华蓉没有任何责任,但她的那个博士生却被开除了学籍。那学生走时,不敢见华蓉。华蓉原想把他找来教训几句,老五说,算啦,他连学籍都丢了,这个教训也够大了,你当老师的就饶人家一把吧。华蓉觉得老五说得有理,便也没说什么。

  这场突如而来的风波折磨了华蓉一场,但到底没有影响华蓉的名誉和事业。只是它给华蓉的生活却带去了莫大的冲击。

  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华蓉习惯了老五的电话,倘有一天老五的电话没来,华蓉心里便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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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华蓉已经好久没有独自到山上溜达去了。每天早上开窗和晚上关窗时,也常常忽略了山景。以前华蓉心里空空落落的时候,她需要山上的风和树来填满她的心。而现在,华蓉心里是饱满的,所以,当山上刮过来的风,带着树林里的湿气和树叶的芬芳从华蓉面前拂过时,华蓉竟是没有注意到。

  华蓉甚至忘了季节正在改变山的颜色。

  有一天,梅芜遇到华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打量得让华蓉不解。华蓉说,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梅芜说,在谈恋爱?华蓉笑了起来,说恋爱是什么?它是吃的还是穿的。梅芜说,你别哄我。最近我见你脸上总是带笑,走路也是脚步轻快,有时还哼哼歌,跟你以前完全不一样。我是恋爱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你的生活有了变化。

  华蓉笑道,你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是垃圾吗?这年头还有谁肯跟垃圾恋爱呢?梅芜一副不信的样子。梅芜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那你怎么会显得这么快活呢?华蓉说,人只有一辈子的活头,没有了爱情,难道连快活都不应该有?梅芜说,我们女人嘛,一辈子不就是靠爱情支撑着?华蓉说,不见得吧?人生又不是只有这一样东西。梅芜说,华蓉你就别嘴硬了。夜深人静,熄了灯,你一个人躺在床上,针掉在地上都像打雷声,那时候你内心还会觉得快活?你要真这样,算我服你。华蓉说,是吗?如果我就是很快活呢?如果我把针掉地上的声音当锣鼓听呢?梅芜盯着华蓉,冷笑道,人都说你华蓉是一个很真实很自然的人,我看未必。如果你坚持那时候你也快活,你就是天下最虚伪的人。华蓉也同样的眼光盯着梅芜。华蓉说,梅芜,有些东西,你永远都无法理解。

  华蓉说完,便自顾自而去,梅芜却没有放过她,梅芜在她的身后说,可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未必知道你心里有多么寂寞。

  华蓉没有说话。华蓉仿佛被梅芜击中死穴,因为华蓉当然知道自己的多么寂寞。但是不肯服输的华蓉又想,笑话,难道你知道?

  晚上八点,华蓉正工作得紧张,电话铃突然响了。华蓉心道,不是学生的就是教研室什么人的,她怕说过电话后,中断思路,便不想接,伸手将桌边电话拿起又挂上。可是电话还是响,一遍一遍地骚扰着华蓉。这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电话。华蓉无奈,只有放下手上的事,接起电话。

  却不料电话那头是老五的声音。老五有些不安,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华蓉说,还好,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时间打电话来。老五说,有个老同学从深圳过来了,一会儿我们要出去喝酒。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

  突然就有股热流在华蓉心头一涌。华蓉没有说话。老五说,你怎么了?华蓉说,没什么。老五说,十点钟,就算没我的电话,你还是要歇一会儿,至少休息半个钟头,别太累着了自己。华蓉说,好的。老五说,我不多说了,他们在外面叫得很凶,那帮人都跟狼似的。华蓉说,你去吧。不过,老五,夜酒不要喝得太多。老五说,我知道了。

  这一次老五的电话最短,三分钟都不到,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干扰了华蓉。

  华蓉坐在电脑桌前,心里老是响着老五的那句话: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似乎跟平常说得一样随意,却带着绝不同平常的温暖和关切。华蓉的心有些慌乱,有些茫然了。

  电脑已经进入了屏幕保护程序。三维花盒变成圆球,变成锥体,变成方块,在华蓉面前晃来晃去。华蓉的心是散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案头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做下去。

  华蓉想,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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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去成都开会的日期迫近。华蓉订好了机票,想想觉得应该告诉老五。老五晚上打电话时,华蓉就说了。老五说,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我没有手机。

  老五立马就叫了起来,你们这种教授怎么这么小气?什么时代了?手机都不配一个?钱都留着干什么?华蓉说,跟钱没关系,主要是平常没有用场。老五说,难道买一样东西就非得天天用?只在关键时候用一用,就不值买了?华蓉说,我也没什么关键时候,所以就没买。老五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关键时候?前不久一个旅游团去越南,在海上遇了险,全靠一只手机跟岸上联络,才把人都救了上来。这时候的手机还不抵了你家买的所有东西?因为它能救人命。

  华蓉想想觉得老五说得对,更何况,有了手机,她无聊时,也可以给老五打电话。于是第二天,华蓉便匆匆忙忙上街去买了一只。手机是三星牌的,银白色的外壳,小小巧巧的,华蓉很是喜爱。拿着手机,华蓉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操作,只好跑到教研室去,请王志强指导。

  王志强一边教一边说,我真搞不懂,你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又没什么人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就不能给人打?王志强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的电话能不打就不打的,谁还指望接你的电话。华蓉笑道,王志强,没准我打给你哟。王志强怔了怔,说你打电话给我?华蓉说,万一飞机出事,我好打电话留下遗嘱呀。王志强说,华蓉,最近你好像比以前幽默了好多哩。

  晚上老五打电话来,华蓉不等他说什么,赶赶紧紧地把手机号码告诉了老五。老五说,想通了?不省钱了?华蓉说,早说过了,不是钱的问题。买这个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好用它来留遗嘱。老五便笑,说尊敬的华教授,你现在说话好像用了我的语气。华蓉一想,也是,便也笑了,说这就叫近墨者黑。老五便又笑。华蓉说,你笑什么?老五说,你哪里有近墨?你只是听墨者言而话黑。华蓉想,果然不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老五。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除了老五的声音。不过,华蓉一转念又想,她是老师,老五是个学生,她有什么必要去知道老五更多呢?听听讲讲电话便也足够。

  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忙说,生气了?华蓉说,怎么会?老五说,那怎么不说话?华蓉说,不知道,突然就没话了。

  老五便也沉默。几秒钟后,老五说,谁送你?华蓉的心怦然而跳,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跳动。华蓉迟疑了几秒,说我常出差,也不需要什么人送,我已经找车队要了车。

  华蓉很想老五接上她的话。她想听到老五说那我来送你吧。但是老五却没有说。老五只是说,哦,是这样。华蓉心里有一丝失望一掠而过。华蓉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有什么事好给你打电话。老五说,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这儿是公用电话,管理员得站在走廊上大声喊名字,麻烦。华蓉一想,也的确麻烦,便说那好。老五又笑了起来,说你要记得把手机打开,一直到睡觉前再关上,否则就白买啦。

  华蓉走的那天下起了雨。华蓉出发得很早,怕长江一桥堵车,便走了二桥。结果料想不到车走二桥奇顺无比。尽管车到天河机场时雨下得更大,但华蓉还是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司机放下华蓉便回去了。华蓉无聊,办完登机手续,进了候机厅,就只好在书摊前翻书看,看得自己累得发慌才听到广播叫登机。

  华蓉上到飞机,放好行李坐定后,见她座位旁边的小伙子用手机打电话,说一会儿要关机了,所以现在打声招呼。华蓉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直没有开。于是华蓉忙不迭拿出手机打开了电源。孰知手机上的灯刚亮,她便听到铃响。起先华蓉还以为是旁边小伙子的手机铃声,扭头看,发现小伙子正打着电话。再低头细看时,方发现响出声的正是自己的手机。

  华蓉慌张地接手机。这是华蓉第一次接听手机。华蓉说,喂,你好。对方没等华蓉的问候声落下,便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记得把手机打开,你倒好,一直关机。你知道我一早打了多少遍?

  这是老五的吼声。华蓉有些歉疚,华蓉说,对不起,老五,我忘了。主要是我还不习惯用。你有事吗?老五说,你说能有什么事?下这么大的雨,我当然要知道你的飞机会不会正点开,如果延误,你在机场怎么办?谁知道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华蓉说,我已经登机了,飞机会正点开的。老五说,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开手机,听到没有?华蓉说,知道了。你别生气呀,老五。老五这才缓解了语气,说哪里会呢?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一下急了。好吧,你现在可以关机了,飞机起飞时,手机是一定要关的。

  华蓉关了手机,却无法形容自己的喜悦。华蓉想,老五早上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跑到公用电话前给我打电话么?华蓉想时,便幻想出一个年轻男人,不停地从宿舍疾步而去,然后站在走廊的电话前焦急着面孔打电话。快乐便从华蓉的幻想中一直浮上心头。

  飞机非常顺利地抵达双流机场。成都是阴天。天空中灰灰的,仿佛染了色。比华蓉早到五分钟的南京大学钟瑛教授见到华蓉又是拥抱又是握手。钟瑛教授因与华蓉一起开过好几次会,彼此很熟。钟瑛教授说,你怎么又年轻又漂亮了?你好像倒着长哩。华蓉笑道,哪里会?你拍我马屁可没什么好处。钟瑛教授又说,我记得你说,成都的天气总是阴沉着脸,特别容易让心情不爽。今天你看上去很爽呀。华蓉说,是吗,那样的蠢话也是我说的?不过我今天的确心情很爽。

  汽车很快朝成都市区驶去。

  华蓉这次记得打开手机了。如果手机铃响,肯定会是老五。因为除了老五,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机的号码。王志强虽然教会华蓉使用手机,但华蓉却没有把手机号给他。华蓉想,这是我和老五的专线哩。

  便是在华蓉愉快地漫想着时,老五果然来了电话。老五说,平安到了吗?华蓉便笑,说不平安能接你的电话吗?老五也笑,说怕你要交代遗嘱哩。华蓉大笑了起来,说这次你没机会,只能等下次了。华蓉笑时,头仰在了座椅上,钟瑛便斜着眼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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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成都之行,是华蓉生平最愉快的一次出差。虽然一连好几天,成都都是阴着面孔,但华蓉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成都更好的地方了。普天之下,四处光明。华蓉作论文演讲时,满脸流光溢彩,声音洪亮。下来后,钟瑛教授三番两次盯着她,说你有些不太对劲呀。华蓉便笑,说恐怕是你不对劲吧。钟瑛教授说,不不不,以前从没见你有这么多电话,也从来没有见你笑成这样。华蓉便笑而不答。

  人在成都的华蓉,每天都接到老五的电话,少也有两通,多时甚至早中晚都有。华蓉担心他的电话费居高不下,老五说他没那么傻,他是用卡打的,有时还会用网络电话,不要钱。华蓉觉得老五的本事还真大,这些事,华蓉想也想不到上面去。老五在电话里问成都的天气,又问华蓉演讲得怎么样,有没有把男教授们镇住。还说成都男人喜欢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要华蓉也去坐坐,闻闻人间气息。

  华蓉说,你觉得我平常连人间气息都没闻过?老五说你那虽然也是人间,但没气息。华蓉说这话怎么讲?老五说,人间气息就是要有些脏兮兮臭哄哄的味道,要有人吵架有人胡说的声音,要屋子里一派凌乱,你有吗?华蓉回答不出来。华蓉那里是没有。华蓉有的只是山上的树和鸟。华蓉看树被风吹,听花开的声音,闻植物的清香,被鸟叫感动。

  老五便要华蓉无论如何去爬一趟青城山。老五说,这地方可能适合你这样的人。但华蓉没去。青城山华蓉以前去过,华蓉从来也没有觉得青城山适合她。华蓉倒是喜欢都江堰。她觉得站在都江堰的江畔,会觉得人的智慧和创造力量真是无穷无尽。华蓉想,老五你以为我对那些空灵的东西有兴趣?我是一个科学家哩。

  会议一结束,华蓉就回家了。刚进门,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华蓉说,你也太神了吧?好像跟踪我似的。老五说,我正要去食堂买饭,看到一辆普桑往你们楼开,我想会不会是你在里面,就盯着看了一下,果然就看到你的头。华蓉说,这么巧。老五说,缘分嘛。华蓉心里顿了一下,没有说话。老五说,你别紧张,缘分也不光是说男女缘分,还有什么朋友缘分、师生缘分、难友缘分、同牢缘分哩。华蓉笑了,说是我紧张还是你紧张?老五也笑,说我还不是怕你骂我?华蓉说,我骂过你吗?老五说,目前为止还没有。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要不食堂该没饭了。

  华蓉放下电话,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山上有几束杜鹃花开着,粉粉的,仿佛发现华蓉立在了窗前,便努力地散发着自己的能量,展示自己的美丽。

  华蓉没有看到。华蓉现在心不在山。依然生长着的绿树和鲜花,依然吹来拂去的风,依然披着阳光金边的山顶,虽都在华蓉的视野内,却都没有从华蓉的眼睛进到心中。

  华蓉的情绪沉溺在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清的漩流中,这漩流流转飞速,令她的内心激扬而动荡。

  华蓉出行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人牵挂过。从来都没有人对她出门是否顺利,回家是否平安有过关注。从来都没有人因为她的无恙而松一口气,因为没有人为他提着气。从来也没有人恐她在外寂寞而时时问候。现在华蓉都有了。她有人牵挂,有人担心,有人关注。不管这些东西来自什么样的心情甚至目的,反正华蓉都有了。有了这一切,华蓉的人生变得何等的丰富和充实。

  晚上,老五按时打来了电话。老五用一种惊喜万分的语气说,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那盏北斗星就是你的呀。你一走,它就熄了,让我们好舒服了几天,打牌看球喝酒,样样都玩了一轮。今天老六正吆喝着找人斗地主,结果突然看见灯亮了,老六沮丧地蹲在地上捶脑袋,说不是都说是那老教授去世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我这才想起,这灯应该是你开的。

  华蓉差点笑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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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早上华蓉起床的时候,突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很想见见老五。

  这个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认识老五这么久,两个人在电话里说话也已经十分随便,甚至有一些亲昵的意思。华蓉什么事都向老五讨主意,而老五对她的关切和体贴也令她对老五生出许多依恋。这一点,华蓉想,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老五是哪里人,老五多大年龄,老五学什么专业,老五长得什么样子,老五有多高的个子,老五住哪一间屋,老五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老五在哪个教授门下,甚至老五现在是学生还是教工,诸如此类,华蓉始终没有问过老五,而老五居然也就从来没有说过。如此这般,就仿佛老五一直深藏在暗处,却将她所有的行踪都掌握在手中。

  华蓉觉得这显然不合常规,但又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因为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人家老五,老五又凭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呢?

  这天老五打电话来,话说到一半,突然说,哎,你今天这条裙子很好看哩。老五现在已经不叫华蓉为华教授了。老五叫她“哎”。华蓉说,你看到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老五说,打了呀,我朝你笑了笑,你也朝我示意了一下。华蓉惊道,是吗?她使劲回忆哪个学生跟她打过招呼,但却回忆不出来。因为校园这么大,走在路上,总会有学生热情地叫她一声。华蓉说,那你可以报名字呀。老五说,好几个同学一起走,我不好报呀。华蓉说,这好像不太公平哩。你总能看到我,而你走到我面前,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老五说,学校不就是这样?学校老师只有几千个,学生却有几万人。学生可以把老师的底细弄得一清二楚,老师却没办法认全学生。再说了,我都走到了你面前,你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是不是也有些问题?

  老五的话有理有节,回得华蓉无话可说。华蓉想说,难道你不想我们坐在一起喝喝茶,当面说说话?但话到了嘴边,华蓉还是没有说。华蓉觉得俩人见面的话,应该由老五先提出来。

  但老五就是不说。老五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华蓉打电话,在电话里说许多笑话,华蓉听了虽然也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已经没有以前有趣了。好几次华蓉找些事情套老五,想让老五提出来彼此见个面,但老五不知是真的感觉愚钝,还是装傻。华蓉说,听说《英雄》的电影很好看哩。老五说,是呀,我前两天刚看了。值得一看。华蓉说,哪天买张碟去看看算了。老五说,不行不行,这电影最好要去电影院看,而且得去好电影院,那样才能找到享受的感觉。华蓉说,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劲。老五便说,哪天我有空带你去看。华蓉说,好呀。

  老五在这里放了话,可什么时候老五有空呢?

  好几回,华蓉说,老五,这几天你忙吗?老五说,还行,也不算太忙。华蓉说,没打算出去消闲消闲?老五说,去了,星期天跟老六几个坐了一下午的酒吧,没劲透了。华蓉便没说什么,心道,你有空跟他们坐一下午的酒吧,怎么就不想用这个空儿陪我去看《英雄》呢?

  华蓉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

  老五有一天看了一个纪录片,拍的是湖南岳阳的张谷英村。老五在电话里跟华蓉说,那个村子太有意思了,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华蓉说,好呀。我也很喜欢看这样的地方。

  话是老五挑起来的,华蓉真还存心等了。结果老五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老五说的哪天到底是哪天呢?华蓉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

  时间长了,华蓉渐渐觉得心口有些堵。老五在电话里说笑时,华蓉的笑声多少也有了一些勉强。

  这天是周末,一大早,华蓉还没有起床,梅芜打电话来,说有事想请华蓉帮忙。梅芜说她今天应该去荆州讲三天的课,可是王志强的姐姐明天一早从美国回来,她实在没办法走得开,想请华蓉替她去讲,讲课费全部由华蓉得。

  华蓉有点犹豫。按说梅芜遇到这种情况,她理应帮忙,但要华蓉把手上的工作停下,她又觉得太浪费时间。梅芜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梅芜说,知道你也有困难,不过,我不找你找谁呢?吴教授的儿子周末回家,他肯定不愿意出去;李教授那边,他老婆说好容易一家人在一起呆两天,最好别出门。你看,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就只你最清静。你只当是自己到下面去消闲度假的,好不好?

  梅芜的话说到这地步,华蓉不答应也不可能了。梅芜见华蓉的意思是同意了,便忙不迭地告诉华蓉汽车几点来接,谁人接待,授课内容是些什么,讲课费是多少,住宿要达到什么标准,诸如此类。梅芜末了还追加了一句,梅芜说,他们给我的讲课费比别的老师要高两百块,我让他们照我的标准给你,你千万不要在外面讲哦。华蓉一笑,说你最好让他们少给我两百,我保不准会跟人说的。

  华蓉觉得应该把自己下午出差的事告诉老五,可是她却没有老五的电话。她无法通知老五。她唯能做的,就是打开手机,等着老五晚上打电话去她家找不着人时,给她打手机。华蓉想着便有些烦,两个人的交往,为什么她必须这么被动呢?

  刚吃过中饭,车便来了,华蓉急急忙忙地跟车而去。

  一个小时不到,车便行驶在江汉平原上。平原无山,高速公路的两旁绿野无边。间或地有些小树散漫地立在田野上。树下偶尔会有一幢红砖的民房,孤零零地被绿色衬着,越发显得鲜艳。华蓉想,老五说过好多次要与她一起出门,却从来没有兑现过。老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华蓉真是搞不懂,老五给予她这么多的关心和牵挂,却偏不肯让她见他一面,难道他长相奇丑,害怕华蓉见后而厌恶他?可是不对,老五说过,每次他陪老六去相亲,对方总是把他看中了,这说明老五的面貌是很讨人喜欢的。可为什么,华蓉就不能见他呢?或者是他比华蓉年龄小得太多?华蓉想年龄算什么?见上一面又没打算要与他怎么样,就算小二十岁又有什么好怕的?华蓉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千转百绕,百思不得其解。郁在心里的闷气便在这拆解不开且驱之不散的问题中越来越浓。浓到一定程度,便形成了愤怒。华蓉摸出手机,果断地把电源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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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华蓉从荆州返回家中时,天已经大黑。屋里三天无人,已经闻得到灰尘的味道。华蓉将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顾不得吃饭,便开始做清洁。

  一个房间的地还没有拖完,电话铃就响了。华蓉心里“噔”了一下,心知这一定是老五的电话。华蓉拿起电话,老五的声音果然嘶嘶啦啦地在耳边响了起来。听惯了这声音,三天没有听到,华蓉突然觉得好亲切。

  老五说,你怎么回事?出门了招呼也不打一声,手机也不开,你这不是存心让人急吗?我先还以为你病了,绕圈子打电话问了梅教授,才知道你去了荆州。为什么不开手机?郁在华蓉心里的闷气还滞留在那里,迟迟未散,所以华蓉说,我觉得开不开都无所谓呀,所以就没开。

  老五仿佛噎住了,半天没说话。华蓉也不说。华蓉想既然连面都不想见,打电话又有什么意思?电话两头都沉默着。

  最后还是老五先开了口。老五声音低沉了下来。老五说,好吧,既然你这样想,我也没话讲。华蓉作潇洒状地笑笑,说没话讲就没话讲口罗,我也无所谓呀。华蓉的话音一落,老五那边便放了电话。

  华蓉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初没你电话时,我还不是一样过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现在仍然只当从来没有认识你这么个人。华蓉想着,从从容容地拖地抹桌子,然后为自己煮了一碗面。

  几天不在家,邮件将信箱都塞满了。华蓉忙不迭地收看邮件,回复邮件。有一封邮件是钟瑛教授写来的。上面说,虽然你说你什么都没变,但我看得出,你在恋爱。只有恋爱才会让你有这样好的状态。不过,我作为过来人,还是要提醒你,现在的男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谨慎些,一定要弄清对方的底细。千万不要在一切情况都没弄清之前,就先动了自己的感情。那样,最后受伤的就会是你。

  华蓉读罢笑笑,她想钟瑛教授未免自负,难道她华蓉精神状态好一点就是在恋爱?现在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恋爱,可精神状态照样可以很好。

  处理完邮件,十点已经过了。华蓉冲了澡,习惯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等着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华蓉突然意识到,今天不会有电话了。她心里立即发空,但转念一想,没有也好。华蓉想罢,便到阳台上,看外边已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山。因为有灯光的照射,影影绰绰地能看到树在风中摇摆。

  但是,华蓉的心思却根本不在山上。华蓉耳朵一直注意着屋里,她怕万一有电话铃响她没有听见,就惨了。

  只是,华蓉的电话机一直很安静地泊在桌子上,就仿佛死了一样。

  其实华蓉根本就没有料到老五不打电话会给她的内心带去什么样的冲击。华蓉先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她也没有见过老五,反正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从此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又有何难?三天过去了,老五就真跟消失了一样,华蓉这时发现自己错了。

  第二天她还能让自己坐在桌前工作,老五没来电话,她还能安慰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过几天就好了。可到了第三天,她的心里就已经空得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坐在电话机前呆守着,希望老五的声音能从那里出来。华蓉不去阳台上望山,她站在北边书房的窗前,不时地朝着那栋老旧的教工楼张望。她想老五,哪一盏灯会是你的呢?她想老五,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她想老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早上起来,华蓉头疼得厉害。她给教研室打了个电话请病假,要求将硕士生的课挪到下星期补上。华蓉没有吃早餐,连牛奶都没有喝。她躺在床上,昏昏而睡。一个人生活最害怕的是生病。一旦病倒,极易万念俱灰。因为这时候屋里会静得仿佛没有活物。没有人问长短,也没有人问冷暖,想喝一口水都不是一件易事。华蓉想,整个世界都似乎与她无关了,她的生生死死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人这样活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华蓉开始流眼泪,无声地悄然地流泪。泪水将她的枕头浸湿了。

  电话却还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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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华蓉病了两天,第三天她开始好转。于是她爬了起来。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华蓉的脸一下子如刀削下去一样,裤子也肥了一圈。她走路有些虚,一高一低的。但华蓉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振作起来。她是老师,她有学生,她有工作,她有责任。支撑人一生的柱子有很多,缺了一根,比方爱情,但还有其他。剩下的柱子照样可以把华蓉的人生高高撑起,撑得亮亮堂堂的。

  华蓉带了八个硕士生,另外还有其他几个进修的老师听她的课。学生们很体恤她,见她身体尚虚,为她倒了茶,又让她坐在椅子上。华蓉努力让自己保持状态。她讲课从来都有张有弛,纵是生病刚好,她也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呈现病态。这么做当然会有些勉强,一勉强,就吃力。于是讲完课下来,华蓉的衣服都被虚汗湿透。她几乎无力走路回家,两个女生见她如此,就叫了男同学用自行车驮着她,一直送她到家。

  华蓉没有胃口,便以面包代饭。电话响时,华蓉没在意,这时候的电话多半会是教研室打来的,不是学习就是开会,华蓉常常烦这些电话。结果当华蓉接起电话,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老五的声音。华蓉一下子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五没有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的。老五说,你病了?华蓉说,还好。老五说,我看到你的学生用自行车驮你回家。华蓉说,只不过有点虚而已。老五说,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华蓉想到自己躺在床上寂寞而孤单的两天,眼泪便一条条往下淌。华蓉说,已经好了。说了这四个字,华蓉觉得自己行将呜咽出声了,她便强忍着自己,迅速地说,没事我挂了。然后她便挂了电话。

  结果华蓉连面包都没有吃,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便索性上床睡觉了。

  晚上十点,电话铃像以前那样准时地响起。在这个时间段响起铃声仿佛业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因此它让华蓉有些心惊肉跳。电话当然是老五的。华蓉一接起电话,老五就说,明明是你先不理我,你还对我使气,你说我冤不冤呀!我想了几天,觉得我这么冤下去可不行,我非得翻案不可。冤有头,债有主,你得给我平反才行。老五的声音朗朗的,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像华蓉第一次听到时那样。

  华蓉说,我哪有不理你?我只不过是出差没开手机罢了。老五说,还狡辩。明明知道我惦记你,你就故意不开手机。你这不是存心不想理我又是什么?华蓉想说,因为我们的交往不公平,你见得到我,能掌握我的行踪,而我却不知道你,就连你走到我面前,我也不认识。但华蓉终是说不出口。华蓉想,如果她提出两人见个面,而老五不同意,那她该是何等尴尬。

  老五不介意华蓉沉默,老五说,今天老六跟我说,他表哥和表弟到汉口来看他,两个人都是头一回进城。他们从二桥搭车过来,看到这么大的桥,特别激动。一见老六,就讨论修这样一座桥得多少钱。老六的表弟说,起码要一百块钱。老六的表哥就训他的弟弟,说一百块钱修个呵欠呀,少说也得一千块。老六的牙都笑疼了,等他们走后,老六就跟我说,这俩人真是笨呀,这样一座大桥,少了一万哪里修得成?你说,老六跟他们有什么差别,一万块钱就能修二桥,再怎么少,也得花十万吧?

  老五学的是黄陂乡下话,学得绘声绘色,华蓉想不笑都不行。于是她就笑了。等到老五说十万时,华蓉已经无法止住自己的笑声,华蓉说,十万修你个头呀。

  老五也哈哈大笑。老五说,老六的这一招真灵呀。华蓉说,什么意思。老五说,老六说他最会哄女人,有一回,他正追的一个女朋友生气了,他就装傻讲了这个笑话,女朋友笑得一塌糊涂,然后气就消了。我不相信老六的这一招会这么灵,今天特地试一下,发现果然是灵哎。华蓉说,原来你是拿我当试验品?老六说,是呀。试验成功,你笑了。我奶奶说过,笑过的人不准再回头接着生气,那样会夭寿的。

  华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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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老五又开始给华蓉打电话了。老五依然一副没心没肝的语气,今天给华蓉讲个笑话,明天又给华蓉来段牢骚,有时候也讲讲他复习的情况。华蓉问老五是要考博还是考硕,老五哼哼哈哈的,表示等考取了,自然会告诉华蓉。华蓉问老五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老五也哼哼哈哈的,说目前暂时不需要。有一天周末,华蓉半开玩笑地,说想请老五吃顿饭。老五忙说他不会便宜华蓉,等他录取了,他非得让华蓉在汉口最豪华的地方请他吃饭。华蓉便笑说为什么非得是她请。老五说,教授钱多呀。

  华蓉想,她已经主动把球扔给了老五,老五居然轻易绕开了却又给人感觉接下了球。

  有一天,华蓉的学妹刘雯从日本回来。刘雯是华蓉读研时的同学,两个人是上下铺的关系。刘雯也没有成家,单身一个人过。但刘雯有一个同居的男友。刘雯落落大方地带着男朋友一起回母校看老师和同学。晚餐就在华蓉家吃。刘雯在吃饭时就大谈同居比婚姻更好的理论。刘雯的男朋友也与她持同样的观点。刘雯劝华蓉不必要婚姻,但一定要找个男人同居,彼此可以相互照应。喜不喜欢都没关系,过得去就行。华蓉说,你讲得有道理,但我操作起来有难度。刘雯问为什么。华蓉说,我就没有机会去认识男人。我这里只有男学生,没有男人。刘雯就笑,男学生毕业了,不就是男人?华蓉也笑,说你没发疯吧,找小不点同居?刘雯大惊小怪道,喂,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守旧?这可是国际潮流哩。

  刘雯送给华蓉一部从日本带来的子母电话。电话有来电显示。刘雯开玩笑说,如果有男人给你电话,对他印象好,也不必让他留电话号码,免他多疑,对你感觉不好。你直接反打过去找由头接近就行了。华蓉很高兴,她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五再打电话过来,就可以查到他的电话号码了。

  华蓉送走了刘雯,正琢磨着换电话,老五的电话就来了。华蓉说,咦,你今天早了几分钟,再晚一点,我就换电话了。老五说,什么换电话?华蓉说,我同学从日本来,送给我一部电话,特别漂亮,还有来电显示。往后,你不管在哪里打电话,我都能抓到你。老五说,还用这么麻烦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不就行了?华蓉心里微怔一下,说,你什么时候买的手机?老五说,有一两个月了。华蓉说,你怎么不把号码告诉我?老五说,你也没有找我要呀?我还以为你怕浪费自己的电话费哩。华蓉说,你好过分。你害得我有事想找你的时候,死活要等到晚上。老五便笑,说我怕我正在打着麻将,你的电话打来了,把我这点好形象都弄没了。华蓉说,天知道你是什么形象。老五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形象?年轻英俊,明亮开朗,活泼健康,幽默大方,基本上是人见人爱哩。华蓉笑,说你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哪有这么夸自己的。老五说,这年头,就讲究自吹自擂,用报纸的语言就是,隆重推出自己。华蓉说,哪个导师有你这样的学生,连课也不要上了,从头笑到尾。老五说,不会。我上课时特别严肃,我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华蓉就又笑,说告诉我,你是哪个导师,我要问他是不是有你这个学生上课特别好玩。老五说,哈,想查我的底细呀,我可不上当。

  华蓉一下子沉默了。华蓉想,难道我不能知道你的底细吗?老五似乎察觉出华蓉的沉默,说你不高兴了?华蓉想了想,终于把她想过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华蓉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关于你的事?老五说,因为……因为……老五第一次打了结巴。打完结,老五迅速地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华蓉想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不如都说了吧。华蓉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坐在一起说说话吗?我没别的意思,作为朋友,聊聊天也可以呀。老五说,可我有别的意思。华蓉说,什么意思?

  老五突然大笑起来。

  华蓉感觉得到他全身都被笑声震动。华蓉心里突然发紧,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老五笑完了,说你别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我是不满意你的话。你觉得我们俩个是简单的朋友吗?华蓉的心突突地跳着,这下连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华蓉说,又怎么不是?

  华蓉期待着老五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华蓉觉得她有可能听到她最想听的话,那是她期待已久的东西。华蓉在心里积极地思索她将如何回答老五的那些话。华蓉想,如果老五向我表达爱意,我最好还是要婉拒他才是。我要告诉他,我们俩个没可能。

  但是老五却没有。老五突然转了话题。

  老五说,喜欢旅游吗?华蓉心里顿了一下,说喜欢。老五说,你去过九寨沟没有?听说那里的水色天下第一,漂亮得无词可以形容。

  华蓉立即索然。全身紧张的肌肉又一点一点松散了下来,松散得仿佛垮到了地上。自然风光再美,却不是这时候谈的。九寨沟华蓉去过,曾经为那里的美色欢呼和惊叫。但现在,九寨沟却煞了她的景致。华蓉很想挂电话了。

  老五说,等考完了我带你去旅游好不好?去九寨沟?或者走得再远一点,去西藏?华蓉淡淡地说,好呀。华蓉的回答有些机械。华蓉想,从理论上说,你已经带我去了好几个地方。你只不过说说而已,这种承诺,难道我还会信?

  老五说,你的呼应不太热烈哩。下面我要说句话吓你了。如果我们一起出去玩,两个人开一间房,你敢不敢住?

  华蓉以为自己会有震动感的,却不知为什么,她一点感觉也都没有。因为华蓉的心情已经淡下去了。她根本就不信老五真会有一天同她一起出游。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知道老五了。但华蓉还是笑着回答了老五的话。

  华蓉说,我没有不敢的,我只有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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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整个夏天,华蓉都与老五热线联系着。炎热的日子容易让人焦躁。老五的电话就仿佛是清凉的风,将泊在华蓉屋里的暑气驱除一尽。

  这期间,华蓉也出差过两次。华蓉走到哪里,老五的电话就追到哪里。有时华蓉遇到什么事,也会打老五的手机。牵挂老五和被老五牵挂成了华蓉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内容。

  但是老五仍然是一个谜。华蓉对他知之甚少。好在华蓉也想通了,华蓉想,你不想我见你的面,你不想我知道你的事,你不想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什么事都只是说说而已,但这都无所谓,只要你天天给我电话,只要你牵挂我关心我,便已足够。

  暑假期间华蓉没有回家。虽然父母从远方打来电话,劝她回家来休息几天,但华蓉没有答应。华蓉一来觉得过年反正要回去,二来她也想利用暑假,把手上的项目做完。华蓉心存一丝希望,那就是老五如果考试完,万一来真的要约她出门,她不能因为项目在手而导致去不成。所以,她得抢时间完成了再说。不过,这样的隐情,华蓉自然对谁也不会说。就是对老五,她也只字未露。

  但老五却回家去了。华蓉只知道他回湖南,但是湖南的什么地方呢?华蓉却全然不知。因为老五没有说,华蓉也就懒得问。其实华蓉顺便问一声也没什么,说不定老五也正等着她问,但华蓉却想,如果你想要让我知道,你就会主动说。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也可能老五会想,如果你想知道,你就会主动问。

  老五在老家,时断时续地给华蓉打电话。更多的时候是华蓉打过去。有时候老五在打牌,有时候老五在跟人唱歌,华蓉多半只能匆匆讲几句话。连着几次下来,华蓉觉得老五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心里便有些不快。

  有两天,华蓉试着不打电话,想看老五会不会打过来。结果老五竟然没打。华蓉心里酸酸的,满不是滋味,只好还是自己打过去。料想不到老五却没有开机。

  华蓉因此而难过了一天。华蓉想老五你太过分了。你明知我等你的电话,你却故意不打过来。

  好在当晚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老五说你前两天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华蓉说你不是也没有给我打吗?老五说,我这边家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华蓉说,我昨天给你打了,你没有开机嘛?老五说,哦,昨天呀,我跟朋友进山里玩去了,手机没了电。华蓉心里委屈得慌,但又不好说什么。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便说,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华蓉说,我怎么小心眼了?我又没说什么。老五说,算啦,要是为这种小事也弄得不愉快,不值得。

  这天,华蓉独自坐在沙发上流眼泪。

  华蓉想,难道我真的是在恋爱?难道我对这个老五已经动了感情?尽管一切都不可能,为什么我会为他的电话来与不来而激动和难过呢?难道我真是太寂寞,太孤独了,需要一份慰藉,以及需要一份牵挂?甚至也不管是什么人给予的,对方出的什么招式都不想弄清楚,就紧紧抓着不放手?难道就这些电话便可打乱我全部生活的阵脚?

  华蓉知道自己陷入情感迷途,她困惑而且不安。从理智上,她知道老五用这样的方式同她交往有悖常规,不可思议,至少在诚意上出了一点问题;可从感情上,她却摆脱不了自己的需要。她需要老五的电话,需要听到老五的声音。她承认她已经是老五的手下败将。

  此后的时间,华蓉都是在一种又快乐又痛苦之中度过的。老五在电话里无论说什么都让她快乐,而放下电话后,一种对老五的无从了解又让她痛苦。华蓉反反复复地回忆与老五从认识到来往的整个过程。她想事情的开始是那么自然,而到了后面却令她觉得诡异。华蓉甚至生出一种恐惧:老五是不是和他的哥儿们拿她作个试验?

  一天,老五终于在电话里说,他马上启程回学校。华蓉说,是哪一趟车,我去接你。老五说,算啦,大热天的,我打个车就行了。华蓉说,你回来就给我电话,我们一起吃个饭?老五笑道,难道我不吃你这顿饭你就过不下去?华蓉揣摸了一下他的话意,然后坚定地说,你说得对。老五仿佛停顿了片刻,然后说,来了再说吧。

  老五并没有说吃不吃饭的事。这天夜里,华蓉在梦中见到一个人,高个子,大眼睛,很洒脱的一副神态。华蓉觉得他就是老五,于是拼命地叫着,跑到他面前大声地跟他说话。对方一片茫然,无论华蓉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原本很清晰的面孔就在那茫然和冷漠中渐渐模糊掉了。

  华蓉不由大声地叫着,老五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答,那人已经远去。华蓉突然就醒了。朦胧中的华蓉记起了自己适才的叫喊。华蓉静了静心,然后对自己说,我不在乎你是谁,但我一定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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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便是从这天起,老五的电话突然没了。华蓉打老五的手机,老五没有开机。老五的手机是华蓉联系老五唯一的渠道。手机不通,华蓉便没有任何办法。第一天华蓉有些不悦,心道你居然不给我打电话!第二天华蓉就有些烦,心又道,你再打电话来,看我理不理你。第三天华蓉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华蓉想,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意思呵你!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五依然没有电话打来。恰巧这一连几天,华蓉吃饭看报时,都看到报上登有什么什么地方汽车坠崖、什么什么江上轮船遇险的消息。那些黑色的标题,令华蓉心惊肉跳。

  华蓉的屋里又变得一片死寂。晚上十点,华蓉就开始紧张,开始浑身出汗,有时还会手足发抖。她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守到电话机前,眼巴巴地望着电话。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度过这漫漫的长夜。

  但电话也像死了一般,连一声呼吸也不发出。焦急、烦躁、不解以及思念、期盼、担忧就一起冲上来折磨着华蓉。

  暑假结束,学校业已开学。老五却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华蓉进入了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她不停地在老五住的教工楼前徘徊。她试图引起过往人们的注意。她想或许这中间会有老五,或许有老六以及他们光协的什么人,如果老五有什么事,他们看到她,一定会上前来对她说的。

  但是华蓉依然没有得到老五的任何信息。

  华蓉觉得自己心理上已经承受不了老五的这份突然失踪。不管怎么样,她都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华蓉决定放下自己的矜持,上门去找老五。

  华蓉便去了教工楼。这是华蓉第一次进这幢楼。楼很旧,还是大跃进的时候老师和学生为证明自己的能力突击抢建的。墙壁上四处斑驳,墙角的水泥被磨损掉了,里面的红砖都祼露了出来。

  看楼的是一个老头。电话就在他的旁边。华蓉盯着那部电话,心想老五就是用它给我打过无数次电话么?想到这点,华蓉便有些百感交集。老头见华蓉看着电话发呆,便上前询问华蓉找谁。华蓉说找一个外号叫老五的人。老头摇头说没听说过。华蓉又说或者老六也行。老头有些不耐烦,说老七老八都不知道。华蓉说,我有急事找他,他的大名叫马驰。老头说,马屎?还牛粪哩。拿我开什么心?华蓉只好拿出自己的证件给老头看,说我是计算机学院的教授,有急事找这个学生。老头说这里面住的学生没几个,主要是青年教工。华蓉说,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工,找到他就行。老头说,没头没脑你叫我哪找?华蓉说,就是一到晚上十点就来打电话的年轻人。老头说,来打电话的都是年轻人,我哪晓得你要找的是哪个?

  华蓉拿这个老头无奈。于是站在门口,向那些进来出去的年轻人询问。华蓉询问了至少十个以上,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老五,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马驰。连老六也没人知道。华蓉一派茫然,她想这是怎么回事?

  华蓉十分沮丧,那种沮丧的感觉几达极致。仿佛一直正常运转的地球,此时突然错了位。这样的错位令一向理智一向独立的华蓉不知所措。华蓉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路,却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于是她心里又有些恨老五。恨他这么长时间什么都不告诉她,以致她想找他时,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老五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根本就在躲着她?更或老五从一开始就只是逗她玩玩?华蓉有些六神无主。华蓉也有些心力交瘁。

  但华蓉宁可相信老五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也不愿意相信老五只是拿她开涮。华蓉想,如果前者是残酷的话,后者则未免可怕。想过后,华蓉又自我安慰,生活既不至于这么残酷,也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华蓉再一次到教工楼。那老头依然一脸严肃地守在那里,他俩眼直勾勾地盯着华蓉,令华蓉感到阵阵心虚。

  华蓉问老头,最近这楼里有没有年轻人出什么事?这一回老头的话闸还真打开了。老头说,这楼里最近是有些邪,一连出了两桩大事。华蓉忙问什么事。老头说,一个年轻人在餐馆和朋友聚会喝酒,喝多了,跟人打架,受了重伤,听说成了植物人;另一个年轻人,从家返校时,在车上看到有人偷东西,就去抓小偷,结果人家小偷是成帮的,几个人上来对付他,他小偷没抓着,倒叫人杀得浑身是伤,送到医院,听说没进病房就断了气。

  华蓉立即呆掉了。她想,难道这两个人中间会有一个是老五?想过又想,当然,这两个人中间当然有一个是老五,要不他怎么不见了呢?

  一种无边的疼痛开始撕裂华蓉。

  老头继续说,最怪的是,这两桩事都在一天里发生。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混蛋。你说这楼是不是有些邪?昨天学校还说打算今年把这楼拆了,盖新房子。我看也是该拆了。

  老头后面说些什么,华蓉几乎没有听清楚,她神情有些恍惚。华蓉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进门连鞋都没有来得及换,便软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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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华蓉大病了一场。她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话也不说。她的一个博士生发现她一个人病倒在家,忙打110求救。救护车当晚就出现在楼下。王志强和梅芜听到楼道里人声喧哗,出门打探,方知生病的人是华蓉。

  华蓉已是面无人色。见到她的王志强和梅芜都吓了一大跳。梅芜哭道,华蓉,才几天没见,你怎么成这样了?两个人便随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华蓉在医院急救了三天。天天噩梦缠身,心口痛得死去活来。两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不停地在远处朝她手舞足蹈。他们都对着华蓉叫喊,快来救我,我是老五。华蓉挣扎着想要走近一些,但却怎么都挣扎不起来。华蓉于是也喊,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后来华蓉听到有人哭泣,华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哭。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后的华蓉第一个看到的人竟是她的母亲。华蓉很惊讶。然后她看到自己头上悬着的输液瓶子。华蓉这才明白,她生病了。华蓉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缓解了过来。

  华蓉的父母是接到梅芜的电话赶过来的。华蓉的哥哥和姐姐也赶来了。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华蓉怎么回事。华蓉知道自己的病因,但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华蓉只是说,可能赶项目太狠,累倒了。华蓉的母亲便使劲抱怨王志强,说他们不该让华蓉有这么大的工作量。王志强一脸委屈,却也只能不停地向华蓉的母亲道歉。华蓉只好在心里对王志强说,对不起,只好让你担待着一点。

  华蓉一清醒便坚决要回家。任人劝说,她都不肯留在医院。她公开的理由是不想让父母和兄姐每天往医院里跑,回到家里也可以休养。隐秘的理由却是华蓉还放不下她想等的电话,华蓉心存着几丝侥幸。

  医生给华蓉作了全面检查,觉得华蓉身体并无大碍,的确是劳累和疲惫的缘故。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但医生却私下对华蓉的母亲说,华蓉的病可能是出在精神上。或许受了什么刺激,千万不要伤害她,要化解她心里的结,免得不小心转为忧郁症。

  这一点,华蓉本人并不知道。

  华蓉又回到了她的家里。华蓉的父亲和兄姐因各自尚有工作,都陆续回去了,只留下华蓉的母亲陪着华蓉。华蓉每天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也不想起来。她不看电视,不上电脑,连以前天天要看的报纸也不看了。华蓉的心里被深深的悲哀所笼罩。华蓉想,老五多半是死了。他的死固然令她悲伤,然而最让她受不了的还不是死亡,而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老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这个人伤心动情,为她坐卧不安。为他而空空落落,为他而充实饱满。为他而笑,为他而哭。听到他的声音就快乐,接不到他的电话就痛苦。但她却对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后面的教工楼里也不知道,他曾经对她所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还是不知道。老头说,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混蛋。他们都死了,她却不知他们两个哪一个是老五。

  华蓉的心里为百结所缠。

  华蓉的母亲是教古典文学的,很知道怎么跟人谈话。每当华蓉恹恹地躺在床上沉默不语时,母亲便坐在床边,长一句短一句地自话自说。母亲能看透华蓉生病的根本原因。所以有些字华蓉的母亲只字不提,比方爱情,比方婚姻。有一次华蓉的母亲说起了九寨沟,华蓉的神情立即就散乱了,华蓉的母亲马上就转了话题。后来她就不说任何与旅游相关的事。她说得最多的是魏晋文人的故事。像王子猷雪夜访戴、谢安与人围棋之类。华蓉便静静地听着她说。偶尔的时候,她会插上一两句嘴,提出一点小小的问题。每逢这时,华蓉的母亲就特别高兴。

  时间就在与母亲每天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过去。刚回家时,华蓉的头发大把大把地下落,华蓉的母亲每天要从卫生间里扫出一大团。慢慢地,华蓉的头发越掉越少,有几天只掉了几根。华蓉的母亲长嘘了一口气,她知道,华蓉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早上,华蓉醒了。见母亲站在窗口看山,便也起来走了过去。母亲说,这里的空气真是新鲜呀。华蓉说,是呀,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站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母亲又说,这山多漂亮呀,可以说是越看越觉得漂亮。华蓉说,当然了,要不我怎么会搬进这套房子。母亲说,看着这样的山,心里有踏实感。华蓉笑了,说妈你怎么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华蓉突然记起,她已经好久没有细细地看山了,而这山在她心里曾经是每天与她相伴的丈夫。它给她关怀和温暖,为她变幻季节和色彩。送她出门,迎她回家。为她浅唱低吟,也为她呼啸叫喊,她居然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冷落它忽略它,甚至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华蓉想,老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对我这么重要吗?记住他给过我帮助给过我快乐,还不够吗?记住他让我痛苦让我不安,还不够吗?如果他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如果他没有死,这件事也过去了。既然一切都进入了过去时,我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华蓉想过,内心一下子就平静了。这天的中午,华蓉就跟她的母亲说,她已经全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她心里的结也已经完全解开。母亲明白华蓉的意思,她笑了,说这才像我家的华蓉。华蓉的母亲仍然没有问华蓉解决了什么问题,打开了什么结。她只是一边清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一边对华蓉说,像你这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你什么样的难关不能过?

  华蓉很高兴。华蓉说,妈你最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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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华蓉的生活回复了平静,几乎完全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只是每天的晚上十点,华蓉仍然喜欢坐在电话跟前。她如果不坐在这里,心里就虚虚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华蓉坐在这里的时候,老五的声音会一直响在她的耳边。华蓉有时候还会分析那两个事故中,哪一个人是老五。华蓉觉得跟人喝酒打架的人有些像老五,又觉得在车上抓小偷的人也有些像老五。这时的华蓉就会想,如果我是一个泼辣一点的人就好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多大年龄,住在哪间房,学什么专业,家里有什么人,住在什么城市或什么乡村,不也很好吗?我为什么这么矜持,这么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呢?错的是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华蓉这样自责自怨的次数越来越多。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走着,离老五的电话消失有一个月或两个月?这天的晚上,外面起了风,山上的树都摇晃着呼啦啦地叫得很凶。华蓉开了一扇窗,山上的喧哗便都涌进了屋里。

  十点钟,非常准时的十点钟,华蓉的电话响了。华蓉正坐在电话跟前,像她近些时那样把自己沉溺在往事和自责中。突兀而起的铃声,让她吓了一跳。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恐惧。她全身发抖,然后拿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了老五的声音。真的是老五的声音。

  老五说,你还好吧?那熟悉的热烈的有些淘气的带着笑声的问候让华蓉战栗。华蓉立即泪流满面。

  华蓉说,你是老五吗?是老五吗?老五像华蓉第一次听他电话那样爽朗地大笑着。老五说,你还好吗?难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华蓉说,你到哪里了?你出了什么事?老五说,没有呀,我一切都是好好的。华蓉说,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老五说,哦,是这样,我们住的那幢楼条件太差,我刚到学校,老六就拉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为了应考好冲刺呀。华蓉说,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老五说,我在返校的路上,手机被人偷走了,所以,我就干脆把外界的联系都掐断了。

  老五依然快乐而爽朗。但华蓉的心却开始发凉。

  老五说,我本来打算考本校的博士生,但今年报考的人特别多,估计我竞争不过那帮人。我同学告诉我说天津大学搞数控的马宏教授今天才开始招生,报他的人不多,我如果改报他的名下,机会比较大。他好像是你同学对不对?华蓉说,哦,马宏呀,他是我的同学。老五欢呼地叫啸了一声,真的是呀?太好了。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呀?这回我强烈要求你请了。我想你等着请我这顿饭已经等得太久了吧?

  华蓉几乎已经死过去了一次,而老五消失的理由却这么轻松简单。现在失踪的老五又回来了,回来的理由却比消失更加简单。

  华蓉说,你说完了吗?老五说,没有呀,这么久没有通电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哩。华蓉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老五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说,怎么会?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华蓉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你打错了电话。你恐怕弄错了一个数字。华蓉说罢便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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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第二天,华蓉叫了几个学生来帮她把房间的布置全部打乱。按照华蓉的要求,他们将家具重新摆放了一遍。客厅的电话被挪到了餐桌旁边。沙发也转了方向。

  七八个学生一直干到中午,华蓉与他们有说有笑的,整个屋里都焕发着一股新鲜明朗的气息。中午华蓉请学生们在学校的餐馆吃了一顿饭。饭后,华蓉便打车到洪山电信局,她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换掉了。

  从此这个叫老五的人被剔除了华蓉的生活。

  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华蓉没进家门,直接上了山。她沿着山上的小路慢慢地走着。那曾经是她多么熟悉的道路呵。重新走在她熟悉并且热爱的路上,她只觉得自己内心平静。山上的树叶都黄了,纷然地落着,小路几乎被落叶完全覆盖。

  回到家,华蓉推窗透气,一面山都在眼前,树树都舒展着秋色,这秋色染透了华蓉的心。

  (实习编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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